云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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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雪

    密雪如注,顷刻间整座山丘已化作白色,纵然寒风似刀,也吹不起往下直坠的雪花,恰似酒醉之后无法撼动的哀伤。

    雪落不止,越积越厚,白色的山丘上发出一声巨响,塌陷成坑,仿佛咧开了一张嘴。坑边积雪渐渐滑落入坑,咧开的嘴就要合拢,忽然从嘴中,伸出一只手来,像极了月夜复苏的僵尸。

    这只手在雪中摸索,攀住硬物,另一只手跟着也伸了出来,双手一起用劲,晏知蝉这才从雪堆中钻了出来。他伸了个懒腰,实在是疲倦已极,以至于听不见睡梦间刮起的寒风呼啸,直到房屋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垮塌压在他身上,这才勉强醒了过来,他还有些累,就地倚着一块大石头斜躺,双目怔怔看着天空,心中泛起莫名的不适。

    “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啊,不是吗,猫儿?”

    晏知蝉怔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口中所说的“猫儿”是什么,甚至连究竟是不是一只真的猫也说不上来,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个人名?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眼前模糊起来,呼吸有些不畅,咳嗽起来,这一咳嗽牵动他胸口剧烈疼痛起来,是刚才房梁塌下时受的伤。

    雪还是那么大,一会儿就掩住了他的面容和全身,看起来好像一尊躺倒的雪人,如果不是他还在剧烈的咳嗽,看起来真像一具被遗弃荒野的骸骨。

    咳了一阵,疼痛终于缓和下来,他举手抹去脸上的落雪,只这一阵功夫,雪竟停了下来,毫无征兆,真是骤雪,一点都不讲道理,就像年幼的孩童。茫茫山野,只他孤身一人,以雪为被、以地为床、以石为枕,躺在寒冰之中,没有觉得寂寞,只剩下满身的迷惘和彷徨。

    细细的踏雪声从远处传来,这声音从雪停时就出现了,越来越响,离晏知蝉越来越近,他不理会,仰天躺着发呆。

    踏雪声在晏知蝉身边停了下来,一张脸低头阻挡了他望向灰如死寂的天空的目光。这是一张儒雅的脸,脸上的表情却和儒雅不太相称,带着无上的威严,看起来就像是睥睨天下的文道宗师。

    宗师头上戴着雪笠,目光从笠下直缓缓射向晏知蝉,随即摇了摇头。

    晏知蝉看见了宗师的双眼,宗师的双目瞳色极灰极淡,像是被灰云遮蔽的太阳,教人看不清这世间的真相。他忽然有了说话的想法:“你在找人?”

    宗师的手忽然伸了出来,捏住了头上的雪笠,这只手苍白得像落在地上的雪,但稳健得可怕。宗师用这只手把雪笠摘了下来,抖落笠上的积雪,道:“是,本来以为找到了,可却是你。”

    晏知蝉笑了,道:“你要找的人喜欢躺在雪地里吗?”这个世界上哪有人自愿躺在雪地里的,除非是晏知蝉这样又伤又累的。

    宗师一愣,道:“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他也会和你一样躺着的。”

    他说的这句话就像他的人一样让人琢磨不透,晏知蝉不禁好奇起来,道:“看来你这位朋友真的很特别。”

    “不,他不算是我的朋友。”宗师语气有些恍惚,转而问道,“你为什么躺在雪地里?”

    晏知蝉道:“雪太大了,压垮了房梁,我被砸伤了,不得不躺在这里。”

    宗师脸上闪过一丝歉疚,道:“是了,抱歉。”

    这句抱歉突如其来,晏知蝉似乎猜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目瞪口呆,道:“他、他……会躺着……也是因为这样?”

    宗师点了点头。

    晏知蝉苦笑,道:“你对房子做手脚之前,可否先查查清楚里面住的是谁?”

    宗师道:“做手脚?在你看来,我会有这等兴致吗?”

    晏知蝉道:“那……”

    宗师不理晏知蝉,重新戴上雪笠,踏雪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话:“我还要找人,先走一步。”

    晏知蝉看着宗师的人影渐渐走远,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足印,心中却一直在想宗师的话是何意。有的人就是这样,忽然间闯入你的生命,给你留下好奇和疑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让你一直驻足在原地思索,他有意无意影响了你的人生,而他自己却茫然不觉。

    晏知蝉忽地又想起“猫儿”,走到屋前推门,门在内被闩住了,他就从塌陷的屋顶攀下,开始在屋内搜索,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他的目光仔细而锐利。

    这是一间一目了然的小屋,只有一张被断梁压住的床、一张饭桌、几条凳子,饭桌上的筷子和碗摆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可以看出屋主人洁净的生活习惯。

    后厨传来叫声,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灶台上有几只老鼠,听见人声,四下逃窜钻了出去。

    他一无所获。

    他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瓢水喝下,波动的水面中倒映出他的模样。这是张年轻的面容,肌肤透明白皙,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但眼神深邃幽静,有着超出年龄的沧桑感,他看见这双眼,自己也有那么一霎愣住,这不像是他的眼,却像是引导自己的父辈的眼。

    现在他找不到“猫儿”的痕迹,喝完水,走到门前,把闩住的门闩打开。门口也积满了冰雪,堵住了出去的路,好在并不结实,轻轻一推就崩开泄下。

    门外站着一个戴着雪笠的人,一动不动,就像寺庙中的一尊雕像。

    是去而复返的宗师。

    宗师用他的灰瞳望着晏知蝉,说道:“你跟我走吧,我找的人,也许就是你。”他威严而儒雅的面容忽然变得无助和渴望,令晏知蝉无法拒绝。

    晏知蝉问道:“去哪里?”

    宗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晏知蝉说了,宗师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按住晏知蝉的肩膀,说:“真的是你,找到你没错。”

    晏知蝉不知道宗师在说什么,但他觉得应该跟他走,道:“好,我跟你走。不过你是谁?”

    宗师道:“我叫落雪生。”一个人肯跟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走,他本该问上一句的,不过对方还没有提问,他也就不先问,挥了挥手,往山丘下走去。

    晏知蝉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跟在落雪生后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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