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白马:动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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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猫三题

    猫

    印名片时,想为自己弄一个庄重而实事求是的头衔,终于想到——“猫学家”。

    猫学家比较少,农业大学兽医系的教授也很少自称猫学家。我从小跟猫一起长大,懂猫爱猫,沾染了它的某些习性,比如敏捷、爱睡觉、夜晚出去乱逛、警觉等。

    我妈把猫当做人来看待,说这是上辈子欠它们的。它们有名字——汉名与蒙古名。我妈和它们谈心,但我奇怪她从不用蒙古语和猫交谈,一律是汉语,好像猫是从内地、从南方来的朋友,不懂蒙古语。其实猫的老家在埃及,但我妈不会埃及语。我在这种氛围中长大,难免猫化。一般说,生物聚合一体会相互学习。我不知猫在我身上学到了什么,可能学不到什么。在猫眼里,人不算聪慧,既不捕鼠,又不上房,学他们啥?而我钦佩猫者,一在其天真。假如把天真看做是小题大做的认真,是煞有介事,是永不世故,那么猫都具备。猫之可爱,在于它们永远严肃。动物中有哪一种不严肃吗?想一想,凡是动物,都严肃。小虫亦如此,一爬一耸,没有跟谁开玩笑的意思。只有人不严肃,歌星们动辄说“掌声在哪里”,没绯闻说有绯闻。这个无趣,还说猫。猫的严肃出自无停歇的观察。在小动物中,猫最爱观察。一般说,动物很少集中注意力于琐屑的事情,猫能。猫坐在窗台上,看向日葵,看电线杆子旁玩耍的儿童,看老汉卖糖人儿,看云彩的影子遮住孟四虎家的房顶又离开。这些互不相干的事情,与猫的“食色,性也”全无干系,形而上之,猫却兴致勃勃。猫另一个特征是认真。卓别林说过,认真是幽默的根基。如果人把手放在床单下面“簌簌”抖动,猫立刻按住它们,不许动。对所有可疑的移动,猫都要管上一管,无论日影、小虫和香烟的烟圈儿,猫都干预。尽管它有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许动”是猫的天职。它不分析“簌簌”的会不会是人的手指,动就要捉住它,直到不动。我太奶奶——一位受尊敬的老猫学家叹日:猫啊,像警察一样恪尽职守。其他的动物,如狗、猪、鸭子,从来不管手指在床单下面动不动这类无关大局的事体,而猫从不敷衍。它观察苍蝇的飞行,看表针如木偶般地移动。一切运动都使猫放心不下,真可怜。猫的第三项特点是吃牛奶。牛奶是另一种动物的乳汁,按原理,除小牛之外的动物都不应饮之,猫却喜欢。人吃牛奶是喝,喝即饮,乃人类的专长。鸟饮水,以喙含之,仰脖流入。人不仰脖也能咕咚咕咚地喝水、喝酒、喝米汤、喝芬达。猫没这个能耐,用带刺的舌头舔碟子里的奶,像儿童又像贼。猫还有一种好笑的习性,人扔它一块肉,猫先用爪捂住,然后以低沉的喉音咆哮,警告人别抢。你给它东西,它却以为你要抢回去,可见它对人并没有正确的认识。同样,猫把肉叼到隐蔽的角落里吃。我妈常用这事隐喻一些不知好歹的人:“明明是给它的,它以为自己抢来的。”听,多有哲理。

    和猫在一起的日子令人愉快。寂寞中,见猫寂寞地走来,寂寞便没了。而猫,会跳上桌子,与人端坐对望,真是有趣极了。

    猫忆

    猫,走起路来那种姿态是袅袅婷婷的。它在心情愉快的时候,直立如旗杆似的尾巴会妙曼地扭上几扭,套用鲁迅的话,“实在标致极了”。

    只有猫的眼睛可以称作“炯炯有神”。我很想有一双猫的眼睛,即使黄澄澄或一黄一蓝,即使瞳孔在正午变成一根竖线,也值得。

    猫在受到惊吓时,尾巴会像蒲棒一样挖挲起来,毛茸茸的可观。然而只有猫崽子才容易受惊吓,它们不通世故,常常把尾巴搞成松鼠的样子。

    猫们吃惊时会横着走路。它只有四条腿,而不是螃蟹的八足,因此走起来别扭,一副欲罢不能的状态,比足球人盘球还好看。

    猫一焦躁,尾巴就不断拍打炕席,如果它当时在红砖铺的地上,就用尾巴拍地。

    我们家在养猫的年月里,炕上铺一块蓝塑料布。我常把脚伸进塑料布底下,“簌簌”地移地,猫警觉地用爪子捕捉,假装捉到了一只耗子。

    猫从寒夜归来钻入你的被窝时,身上有一股味道,不算好闻,也不算太难闻。它进被窝会以呼噜表示感谢。

    我们家的大猫名字就叫“大猫”,在它生了许多小猫之后,名字改作“大妈”。但这不是它自己改的,是我们。

    “大妈”的孩子分别有花花、黑子、蔑吉嘎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现今它们早已离开了人世。

    猫上树

    家门口有一棵皂角树,在花池中央,光有绿叶,没结皂角,今年新栽。

    中午,有妇女指着树乐,边乐边拍手。她是保洁工,穿一身迎风招展的纺绸衣衫,短袖短腿。“哎——”,她指着树,笑声有些异常。

    怎么了,结元宝了?我取眼镜戴上,看。一只黄猫在杈间盘旋找路,下不来了。猫是半大猫,如人类的青少年。又有一人从树下过,仰视,说:“这猫挺好,尾巴多粗。”猫之体格好不好,不在尾巴粗细,这是吓的,毛挖挲了。

    小黄猫不知是自己上去的,还是好事者恶作剧。它辗转,起急。枝权距地一人半高,无宽隙,猫的屁股、爪子放不到合适的地方。它头朝下想跳,不敢;退着出溜,试了试,不得要领;窜回,不断喵、喵。

    猫看到保洁工嬉笑,转身,用屁股对着她。我想起童年养的一群猫中,有一只和它相像,白爪白尾,余黄。我们家的这只猫名叫“虎崽”。它最有噱头的节目是在菜园招蜂惹蝶。蝶过,虎崽跃起,双爪合拢如作揖。蝴蝶翩远飞了,虎崽悻悻然视之。虎崽另一之异处是听孙敬修讲故事。小叮当的音乐在收音机里响起来后,虎崽没准从什么地方踱过来,端坐桌上。它盯着收音机发亮的绿眼,观察选台的指针滑动。选台时,收音机出现古怪的声音,咕噜或叽里,像海豹钻进泥潭。虎崽赞赏地以尾尖轻点铺塑料布的桌面。孙敬修的声音传出来,像坐在天上和小朋友说话,遥远而亲切。我每次听完一个故事,都发觉虎崽并没有离开。当然你可以说它听不懂故事,凑巧坐在这里。是的,我每次听小叮当广播,虎崽凑巧都坐在这儿。我还想说,一切容易与儿童沟通的事情,无论色彩、声音或植物,都容易和小动物沟通。现在有喜欢看电视节目的猫狗,尤其看卡通片,这不算神奇,猫听广播才是真功夫。

    我说虎崽的事迹时,显然使小黄猫在树上待的时间太久。它还在转圈儿找梯子,哪有长梯子的树啊?过一会儿,我下楼相救吧。猫——刚才我曾说它是青少年——保有天真本色,虽然它急于下树,当鸟儿飞越天空时,又照立双耳,全神贯注地看鸟飞越楼顶,再低头找路,发出悲观的叫声。就在我准备下楼时,来一电话,说一些事。我想建议对方换话题说猫,但跟人家不熟,没提。撂下电话再看窗外,只有树在,猫已杳然。而我的手掌还等着托住它毛茸茸的、热乎手的肚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