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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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1831年(3)

    “这中间蕴涵着好些有趣的段子,”歌德说,“世人迟早会以某种方式利用它们。要是法国人现在就发现《海伦》,看出其中什么对他们的戏剧有用就好啦!他们将毁掉这幕戏,但却会巧妙地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这,就是可以期待和希望的一切啦。正如剧中有个地方已经暗示过的,他们将给福耳库阿斯增加一个伴唱的幽灵合唱队。”

    “问题是得有一位浪漫主义的诗人,”我说,“来把这幕戏从头至尾处理成歌剧;要充分发挥《海伦》的戏剧效果,最好能由罗西尼集中使用其大才替这部歌剧谱曲。要知道,剧情提供了使用华丽的布景、多变的形象、辉煌的服饰和迷人的芭蕾片段的契机,很难在另外一部戏里再找到这种可能,更别提剧情意蕴丰富,在此基础上提供的感官享受何等丰富多彩,要想再别出心裁、更上层楼真是谈何容易啊。”

    “等着吧,”歌德说,“看天神们下一步带给咱们什么。这样的事情一点儿急不起来。问题在于人们得开窍,布景设计师、诗人、作曲家得从中发现自己的好处。”

    (教会总监施瓦贝)

    在街上遇见施瓦贝;我陪他走了一段,他便给我讲他做的各种各样事情,让我窥见了这位杰出人物影响巨大的活动范围。他说,他正忙于用余暇时间主编一部新的布道文集,他编的教科书之一最近已经译成丹麦语出版,四千册一售而空,还有普鲁士的顶尖名校也都采用了这本教材。他请我去访问他,我欣然答应了下来。

    随后在餐桌上和歌德谈起施瓦贝,歌德也完全同意我对他的称赞。他说:

    “大公爵夫人同样高度评价他,要知道这位女士可称得上是知人善任啊。我将把他的肖像纳入我的收藏,你去拜访他正好可以顺便请求他给我允许。你就去吧,对他正在从事和打算从事的工作要表现出关注和兴趣。能窥见一个不与当事人密切往来便无从了解的特殊活动领域,对你将确实是件有趣的事。”

    我答应照办,再说我生性也爱好结识从事实际工作的、有益于社会的人。

    1831年2月23日,星期三

    (矿物界和有机界之间没有阶梯式的演进)

    饭前在艾尔福特大道散步遇见歌德,他吩咐停下车来,让我坐上去。我们朝城外行驶了一大段路,来到枞树林子旁边的高地上,谈论着自然研究方面的问题。

    丘陵和群山都被白雪覆盖;我提到黄颜色极其柔和,通过夹在中间的昏暗地带,在几英里以外的阴影看上去便呈蓝色,而非淡黄色。歌德赞同我的说法,随后我们谈到这类光现象的重大意义,以为在其背后可以直接发现神性。

    “我不问这最高的存在有没有理智或者理性,”歌德说,“而只是感觉它本身就是理智,就是理性。所有的造物都为其所渗透,而人尤其如此,所以他能认识这最高存在的某些部分。”

    吃饭的时候谈到了某些自然科学家,他们立志彻底搞清楚有机世界,却以处于下边的矿物学研究入手。歌德说:

    “这太荒谬啦。在矿物界最简单的东西最美丽,在有机界最美丽的却最复杂。显而易见嘛,两个领域的倾向完全不同,从一个到另一个根本不存在阶梯式的演进。”

    我铭记住了这意义重大的话。

    1831年2月24日,星期四

    (自然现象不一定总与人的感受吻合)

    读了《维也纳年鉴》刊载的歌德关于牙齿的论文,考虑到写这篇文章必须具备怎样的知识前提,我不由得心生钦佩。

    进餐时歌德告诉我索勒刚来过,他们正进行的《植物形变论》翻译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歌德说:

    “研究自然难就难在你得在规律藏而不露的地方发现规律,不能让不合乎我们感受的矛盾现象所迷惑。要知道自然界有些现象不符合我们的感受知觉,但却是真实的。例如太阳静止不动,不升也不降,而是地球每天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度在围着它运转,这跟我们的感受可谓南辕北辙,但却没有一个有知识的人怀疑它是真的。同样,植物界也有一些矛盾现象,因此得格外小心,不然便会误入歧途。”

    1831年2月26日,星期六

    今天读歌德的《颜色学》,很高兴发现自己通过几年来的努力观察,对这门学科已有了不少的心得,能够相当清楚地体会出歌德为它所作的贡献。我佩服歌德为完成这部巨著所付出的心血;因为我不只看到最后的结论,还进一步看到了为得出明确的结论所必须克服的一切困难。

    只有一个拥有巨大道德力量的人,才能完成这件事;谁想要步他的后尘,也必须尽量提高道德修养。必须消除心中一切庸俗、粗鲁、虚伪、自私的杂念,否则就会为纯洁、真实的自然所唾弃。明白了这点,人就不惜花去一生中的好几年时间来涉猎这个广阔的知识领域,以使自己的感官、心智、性格经受检验,得到颐养。在此过程中,他将学会敬畏自然法则,并在一个凡人的可能范围内处处跟神性亲近。

    反之,一个人则会痴迷于文学和超感官的神秘事物,痴迷于这些主观的、无定则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人别无任何要求,只会迎合讨好他,充其量任他自行其是。

    在文献中,只有真正伟大真正纯洁的东西对人有益,其存在犹如第二个自然,它要么提高我们到它自己的水准,要么蔑视我们。相反,有毛病的文学会助长我们缺点,让我们受到作家所患疾病的感染,而且染了病还不自知,因为它符合我们的天性,也就不被认为有毛病。

    可要想从优秀的文学和有缺点的文学中都获得一些好处,就必须处在一个很高的水平,具备一个能够置身事外作客观观察的基础。

    因此我赞成接近决不会助长我们缺点的大自然,它要么会造就我们,要么在哪儿都对我们不理不睬。

    1831年2月28日,星期一

    (所谓魔性和歌德的信仰 )

    昨天歌德把他《自传》第四卷的手稿寄给了我,让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加工,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做这件事。我很喜欢干这工作,任务就是看什么已经有了,什么还可能增加。有几章看上去已经完美无缺,无须任何补充。另外几章相反却不无统一协调方面的缺陷,造成的原因就在成稿的时代前后差异太大。

    这第四卷与前三卷有很大的不同。前三卷的情节都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向前发展,因此也就历经了许多年。这一卷的时间似乎一点没变动,也看不出主要人物有什么坚持不懈的追求。事也干了一些,但都没有完成,也曾有些打算,但干起来却又是另一个样子,因此让人觉得处处有一种在暗中起作用的力量,有一种近乎于命运的安排,它把许多不同的线牵引到了一起,但要织成布却是将来的事。

    所以这一卷正好适合谈谈那种神秘而难以捉摸的力量,人人都感觉得到它,却又没有一位哲学家能对它作出解释;只有宗教人士能用安慰的言辞勉强将它应付过去。

    歌德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和生命之谜为魔性,歌德的这个称呼,我们感觉,似乎也揭示出了它的本质;我们的印象是仿佛我们生命的背景前幕布给拉开了。我们因此看得更远也更清晰了,但是很快却发现面前的对象过于巨大无边,过于变幻莫测,而我们的目力却有一定的局限。

    无论何处,人都生而渺小,能理解和喜欢的都只是自己熟悉的事物。一位大行家理解一幅油画,能够把不同的细部跟他熟悉的整体联系起来,整体与细部对于他同样地生动。他也不偏爱某一些细部,他不问一张脸是讨厌还是美丽,不问一个局部是亮还是暗,而只是关心整体布局是否得当,是否合乎规则。可要是我们把一个外行领到一幅稍微大点的油画前,那我们就会看见他会不顾整体或者让整体搞昏了头,而只为一些个细节所吸引,对另一些细节又表现出反感,到头来他只留下一些已知的或细微的印象,也许只会称赞这顶头盔画得很好,那片羽毛画得挺像。

    可是归根结底,在宇宙这幅命运的大油画前,我们人类全都或多或少地扮演着这么个外行的角色。画上的明亮部分和优美部分吸引着我们,阴暗部分和反差部分令我们反感,整幅画则让我们昏头昏脑;我们把无法解开的矛盾归咎于个别的局部,枉费心机地寻找着个别局部的意义。

    就算有人能成为通晓人间事物的行家,充分掌握了人世间的艺术和知识,可在神的事情上,他仍只是貌似那至高无上的存在本身而已。是的,就算这至高无上者愿意给我们以启示,向我们揭开种种命运之谜,可我们也无法理解它们,不知拿它们如何处置,于是又像那个站在油画前的外行一样,任随那位大行家怎么说破嘴皮,也没法把理解油画的基础知识灌输进他的脑袋。

    有鉴于此,所有宗教的教义都并非直接由神创立,而是一些精明的人的创造,就太正确不过了;只有这样,它才能量体裁衣,适应同为人类的广大民众的需要和接受能力。

    设若教义都为神所创造,那谁也不会理解;但它要是人的作品,就不会讲那些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学识渊博的古希腊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通过一些特别的神

    来做他们教义中个别玄妙难解的内容的象征。但是这个别的内容仍然受到限制,给紧密联系的整体留下了缺陷,于是古希腊人便发明了统驭一切的命运观念;然而命运本身又是在许多方面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所以靠它也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把问题搁置起来。

    耶稣基督想象出了一个唯一的神,并把自己内心感觉到的所有完美德行统统加在这个神的身上。这个神成为了他美好心灵的体现,像他一样满怀着仁爱,完全适合接受善良人类的衷心信仰和无私献身,并且将其视为与头顶上的天国无比幸福甜美的结合。

    可是我们称之为神性的这个伟大存在,不只体现在人的心里,而是也体现在浩瀚无垠、包罗万象的大自然中,也体现在影响深远的世界大事中,因此就不能按照人的尺度对其进行想象,细心的人立刻会发现这样做有种种的不足和矛盾,以致生出怀疑甚至坠入绝望,这时他要么足够渺小,可以编造托词自我安慰,要么足够伟大,会提升立足点以便高瞻远瞩。

    歌德在早年便发现斯宾诺萨是这样一位高瞻远瞩的思想家,很高兴这位伟人的观点正好符合自己青春时期的需要。他在斯宾诺萨身上看到了自己,于是也借助斯宾诺萨坚定了自己终生的信念。

    这些信念不具有主观的性质,而是以体现神的创造和意愿的客观世界作为基础,因此在他自己日后对世界和自然的深入探索中没有成为无用的皮壳遭到抛弃,而是成了植物最初的萌芽和根,能够年复一年地茁壮生长,最后开放出万紫千红的智慧花朵。

    反对者常常责难歌德,说他没有信仰。可他只不过没有他们的信仰,因为对于他来说它太渺小。要是歌德把自己的信仰说出来,他的反对者定会惊讶莫名,然而却又没有理解它的能力。

    歌德远不以为自己能认识那最高存在的本质。他的所有文章和所有言论都表明,这最高存在原本玄妙难解,对于它,人有的只是不断向其靠近的足迹和朦朦胧胧的预感罢了。

    再者,自然和我们人类全都充满着神性,是神性维持着我们的存在,我们生活、活动和存在于其中,遵循着永恒的法则受苦和享乐,我们执行法则,法则在我们身上执行,不管我们认识到它们或是认识不到它们。

    孩子喜欢吃蛋糕,可并不知道蛋糕师傅是谁;麻雀喜欢吃樱桃,可并不会想樱桃是怎么长成的。

    1831年3月2日,星期三

    (歌德对魔性的解说)

    今天在歌德家进餐,席间很快又谈到魔性问题,为进一步说明他的看法,歌德讲了以下的话。

    “魔性是理智和理性无法解释的现象,”他说,“我的天性中不存在魔性成分,可我却受到它的影响。”

    “拿破仑看样子是个具有魔性的人物。”我说。

    “他绝对是,”歌德应道,“而且极其严重,以致几乎再没有谁能与他相比。还有已故的大公爵也是个具有魔性的人物,他干劲无穷,永不安分,因此对他来说他自己的公国是太小了,即使把最大的邦国给他,他仍然会觉得小。这类魔性人物,古希腊先民把他们视为半神。”

    “魔性会不会也表现在事件中呢?”我问。

    “完全会,”歌德回答,“而且所有无法用理智和理性解释的事情,里边都包含着魔性。总之,它以千差万别的方式显现在整个大自然,或不可见或可见。有些造物完全是魔性的,有些则部分受到魔性影响。”

    “靡非斯托斐勒斯不也有些魔性品格吗?”我问。

    “不,”歌德回答,“靡非斯托斐勒斯这个形象过于消极反面,魔性却表现为一种极具正面意义的行动力。

    “在艺术家中间就不乏魔性人物,”歌德继续说,“音乐家中更多,画家少一些。帕格尼尼具有高度的魔性,所以演奏起来才出神入化。”

    我很高兴听到了歌德所有这些解说,它们使我清楚了歌德脑子里想的魔性究竟是什么。

    随后就他的《自传》第四卷谈了很多,歌德请我用笔把还需做的润色记录下来。

    1831年3月3日,星期四

    (反对滥建宫殿)

    中午和歌德在一起。他正浏览几册建筑设计图,认为一座一座地建宫殿乃是狂妄,因为从来不清楚这些建筑能存在多久。他说:

    “谁能生活在帐篷里,谁就会生气勃勃。或者像某些英国人那样,离开一座城市和一家酒店走进另一家酒店,到处都一样有好吃好喝。”

    1831年3月6日,星期日

    (歌德未完成的早期剧作《小丑的婚礼》)

    进餐时陪歌德随便闲聊。也谈起孩子们和他们的种种淘气行径,于是歌德打了个比喻,说孩子的淘气就像植物枝干上的叶片,它们自己会渐渐落掉,用不着太留意,太当成一回事情。

    “人的成长必然经历不同的阶段,”他说,“每个阶段都带有每个阶段的德行和缺点,它们无论出现在哪个阶段,都应看做是绝对符合自然的,有一定合理性的。到下一阶段他便会成为另一个样子,丝毫不再有从前的那些优点和缺点,但却变成了别样的优点和缺点。如此地继续变下去,直到最后的那次变化;这次将怎么个变法,我们还心中无数啊。”

    饭后歌德给我朗诵他从1775年保存至今的《小丑的婚礼》的几个片断。戏的开场是克里安·布鲁斯特弗勒克的一段独白,他抱怨道,他尽管拼命努力,还是没把小丑这个行道学好。整场戏都带有《浮士德》的笔调和味道。每一行都表现出巨大惊人的创造力和叛逆性,我只能遗憾它完全出了格,哪怕仅仅是一些片断也无法公诸于世。随后歌德给我念了一份差不多满满三页的剧中人名单,角色名字多达一百个。全是些怪里怪气的绰号和诨名,其中不少粗俗透顶,滑稽透顶,叫人实在忍俊不禁。有些针对着身体缺陷,把人物描绘得栩栩如生;另一些暗示出各式各样的怪癖和恶行,显示出作者对于世风之颓败已有深刻的洞悉。这出戏要是写成功了,世人肯定会惊叹于作者的想象丰富,竟能把如此多形形色色的、富于象征意义的人物,全都生动地写进仅只一个剧情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