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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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1827年(11)

    “我曾经养过三只小红雀,把它们当心肝宝贝似的喜欢得不得了。它们在我的小屋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我一跨进门就朝我飞来,降落在我的手上。可一天中午出事了,在我进门时,三只鸟儿中的一只越过我头顶飞出房子,不知去向。我在所有的屋顶上找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暮色降临仍旧踪影全无,因此伤心极了。我怀着无比的忧伤睡去,在天快亮时坠入了梦乡:我看见自己在邻家的房子四周转来转去,寻找丢失了的小鸟。突然,我听见了它的鸣叫声,看见它蹲在我家茅舍小花园背后的邻家房顶上。它看见我在逗它,它也一点一点靠近我,冲我拍打着翅膀盼我喂它食饵,但就是下不了决心降落到我的手上来。后来我看见自己穿过花园,跑进自己的小屋,取来了一袋泡涨了的甜菜籽;我看见自己把它喜爱的饲饵递过去,小红雀就落在我的手心上,让我满心欢喜地捧回房间,和另外两只鸟儿放到了一起。

    “梦到此处我就醒了。一睁眼天已大亮,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不顾一切地冲过小花园,朝我在梦中看见小红雀的邻舍奔去。我是多么地惊讶啊,那鸟儿它真在那里!接着发生的事情完全和梦里一样。我引诱它,它慢慢靠近,可却犹犹豫豫,不肯飞到我手上来。我跑回家取来饲饵,它这才到了我手里,让我带回去与其他两只聚在一起。”

    “你这儿时的梦确实挺奇怪,”歌德接过话头,“不过自然界有的是这类事情,尽管我们还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们大家都徘徊在奥秘的森林中,被一种氛围包裹着,完全不知其中活跃着几多什么样的成分,以及它与我们的精神有着怎样的联系。可以肯定的只是,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我们心灵的触须可以伸出身体的范围,产生一种预感,也即一种对最近的将来的真实预见。”

    “前不久我又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情形,”我应道,“当时我散完步沿着通往艾尔福特的大道往回走,在离魏玛差不多十分钟的地方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自己在城里的剧院拐角处碰见了一个人,一个自己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面,甚至也想都不曾想到的熟人。一想到可能碰见此人,我已感觉不安;当我转过剧院拐角的一刹那,就真的看见他正好在十分钟前我想到他出现的那个地方朝我走来,我因此惊讶得要死。”

    “这同样很奇怪,而且也不只是偶然,”歌德接着说,“我说过了,咱们大家全都只是在奥秘和奇迹的森林里摸索。还有,仅仅通过默默相对,一个心灵也可对另一个心灵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我能举许多例子证明此言不虚。我自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和一个老熟人一块儿散步,脑子里萦绕着某件事情,他竟会立刻讲起我正好想的事情来。例如我认识一位先生,他就有本事一言不发,仅仅凭精神的力量,叫正在高谈阔论的聚会突然安静下来。是的,他甚至可以引发不安情绪,令所有人感到惴惴不安。

    “我们人人身上都带着一些电力和磁力,都跟磁铁一样按照自己接触的是相异或相同的物质,产生着吸引力或排斥力。一个年轻姑娘待在一间黑屋里,尽管不知道屋里有一个蓄谋杀害她的男人,但却因他的秘密存在而产生不祥之感,以至于害怕得逃出屋子去寻求家里人庇护 —— 这样的情况有可能,甚至非常有可能。”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歌剧场面,”我接过话头,“一对长期离别的恋人待在同一间黑屋子里却互不知情。可是过了没有多久,磁力就开始起作用了,都感到对方就在身边,于是情不自禁地相互走近,不一会儿姑娘就躺在了小伙子怀里。”

    “在恋人之间磁力特别强,”歌德应道,“甚至能传递得很远很远。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许多次,一个人孤独地散着步突然对心爱的姑娘想得要命,想啊想啊,直想到她真的冲着我走来。她讲:‘我在自己的小屋里心神不定,没法子,只好跑这儿来啦。’

    “我想起了在魏玛头几年的一件事,我一到这里很快又坠入了情网。我做过一次远游,回到魏玛已经有些日子了,可是公爵府里的事物总把我耽误到很晚,叫我没法去看我的爱人。再说我俩相好已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因此害怕大白天去她家会招来更多非议。然而到了第四或者第五天的晚上,我实在忍耐不了啦,没多考虑就走向她家,站在她的门外。我悄悄爬上楼梯,正想跨进她的房间,却听见人声杂沓,房里不只她一个人。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下了楼,迅速回到当时还没街灯的漆黑的街上。心里既恼火又激动,不分东南西北地在城里胡乱跑了约莫一个小时,一次次地打自己心上人的房前经过,满怀着对她的渴慕相思。终于准备回自己孤寂的小屋里去了,却忍不住再一次走到她的房前,发现她的灯已经熄了。她兴许出门了吧,我对自己说;可在这黑沉沉的夜里能去哪儿呢?叫我上哪里去碰她?我又穿街过巷,在途中碰见了许多人,常常产生瞅见了她身材和倩影的错觉,结果走近一看总发现并不是她。那会儿我已坚信存在心灵感应,相信自己能以热烈的渴慕把她吸引到身边来。我还相信有无形的神灵环绕在我四周,我祈求他们,他们就会把我恋人的脚步引向我,把我的脚步引向她。‘瞧你这个大傻瓜啊!’随后我又对自己说;你干吗不再试一试,不再去她家,却在这里祈求什么奇迹!

    “这时我已沿着广场往下走,来到了席勒晚年住的那幢小房子前边,突然却想起转身往后走向公爵府邸,从那儿再转进右边的一条小路。继续往前走了还不到一百步,就看见一个女性的身影,跟我思念的人儿完全一个样。街道只是这里那里由窗户透出的光朦朦胧胧地照着,加之这天晚上我已多次认错了人,因此感到没有勇气再试着去招呼人家。我俩擦身而过,胳臂碰着了胳臂;我站住并回过了头,她也一样。‘是你吗?’她说;我听出了她可爱的嗓音。‘啊,终于来啦!’我说,欣喜得差点掉眼泪。我俩相互紧握着手。‘喏,’我说,‘我的希望没有落空!我急不可耐地寻找你,感觉告诉我肯定会把你找到;我多么幸福啊,感谢老天让我心想事成!’—— ‘可你真坏!’她回答。‘你为什么不来啊?今天偶然听见你回来已经三天,我便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因为我想你多半已经把我忘啦。一个钟头以前我突然想你,想得说不出地心烦意乱。当时我家来了几位女友,待的时间长得要命。终于,她们走了,我不假思索地立刻抓起帽子和大衣,急匆匆地跑出家门,来到了漆黑的街上,却又不知上哪儿去。我心中一直想着你,唯一的念头是必须与你碰头。’她诉说着衷肠,同时我俩的手仍紧紧握在一起,身体也紧紧挨着,以使对方明白,暂时的离别没有冷却我俩的爱情。我送她直到她家的门口,直到她的家里。她在我前面登上黑暗中的楼梯,拉着我的手差不多是拖着我走。我幸福得没法形容,既因为终于得以与她重逢,也因为我的信念没有骗我,我对不可见的心灵影响的感觉没有落空。”

    歌德的情绪好得不能再好,我完全乐意再听他讲几个钟头。只是渐渐地他已显出倦意,于是我们就进入里间,上床就寝。

    1827年10月18日,星期四

    (与黑格尔讨论辩证法)

    黑格尔到魏玛来了。歌德很器重他,尽管由其哲学滋生的一些个果实并不合歌德的口味。为欢迎黑格尔,今晚歌德举行一个茶会;泽尔特也出席了,可他当晚就打算离开魏玛。

    谈话很多都涉及到哈曼,特别是黑格尔讲话的时候。对这位才智非凡的哲学家他见解精辟,非经过极其严谨、深入的钻研者所不能为。

    随后话题转到了辩证法的本质。黑格尔说:

    “归根到底,它不过是一种原本人人都有的矛盾意识,辩证法只是使其规律化并变成为方法论罢了;它的巨大作用在于分辨真伪。”

    “只希望这一思辨的艺术和技巧别经常遭滥用,”歌德插进来说,“要那样将是非混淆,黑白颠倒!”

    “确实有这样的事,”黑格尔回答,“但只发生在那些精神有毛病的人身上。”

    “如此说我就要称赞自己对自然科学的研究啦,”歌德应道,“因为它能防止这种疾病!须知在科学研究中,我们始终是与无限的、永恒的真理打交道;任何一个在观察和处理其研究对象时不绝对诚实、纯洁的人,立刻会被真理判为不合格而抛弃。我还相信某些得了辩证病的人,没准儿会通过研究自然获得有效的治疗。”

    我们谈得正高兴,泽尔特却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我们清楚,要离开歌德他心里难受,所以选择这一缓和的方式,以避免那令人心碎的一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