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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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追击——第三天(2)

    “啊!亚哈,”斯达巴克大声呼叫,“即使现在,放弃这个念头,还不算太晚。你看!莫比—迪克并没有找你呀。而是你,是你在发疯地找它!”

    这只小艇孤单地迎着刚刚刮起的海风扯上帆,靠着划桨和风帆的力量朝着下风处疾驶而去。当亚哈的这只小艇滑过大船,近得可以看清倚在栏杆上的斯达巴克的面孔时,他招呼斯达巴克掉头,跟着他的小艇,速度不可太快,并且保持距离。亚哈抬头往高处一望,看到塔希蒂戈、隗魁和达格三人急切地攀上三根桅顶;而有些桨手正在两只刚吊上大船的被撞坏的小艇中忙着把它们修好。他的小艇快速划过一个又一个舷窗时,他还倏地瞥见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正在甲板上制作一堆堆鱼叉和长矛。他看到这一切,又听到锤子敲击在修补破艇的声音时,感到一枚钉子正往他心上订进去。他为之一振。这时他注意到主桅顶上的风向标或者叫旗子不见了,于是便对刚刚攀上瞭望处的塔希蒂戈高声喊叫,要他再下来,另拿一面旗,带上一把锤子和一些铁钉,把旗子牢靠地钉在桅杆上。

    不知是因为遭到三天的连续追击,和身上背着纠缠不清的绳索因而阻碍它游动,还是因为天生的奸诈和恶毒,随便哪一种原因都行,总之,白鲸现在开始减速,从小艇如此快地再次接近它来看,好像确实如此。事实上它的警觉性不如以前那么持久了。另一方面,当亚哈的小艇破浪划动时,凶狠的鲨鱼一直紧盯着小艇不放,不住地猛咬划桨,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最终桨叶变得参差不齐,每划一次只在海水中激起小小的浪花。

    “别理鲨鱼!那些牙齿倒会给你们做出新桨架来。继续用劲划!鲨鱼的嘴巴终究比这种软弱不上桨的海水强得多。”

    “可是,先生,这样一口一口地咬下去,薄薄的桨叶就变得越来越小啦!”

    “时间足够用!继续用劲划!——不过谁能预料,”他喃喃道,“这些鲨鱼游来是要饱餐大鲸还是亚哈呢?——不去管它,继续用力划!对,大家加油啊——我们向他靠近了。掌舵的!稳住舵,让我过去。”说着,两个桨手扶住他走到行驶如飞的小艇艇头。

    最终,当小艇快速划到跟白鲸的肋腹平行时,它仍然不理会小艇的出现——一般大鲸有时候会这样——亚哈已经正面地处于烟云缭绕的雾峰中,这是它的喷水口喷射出来的水雾,盘绕在它那摩那德诺克山似的背峰上。亚哈跟它短兵相接,身子往后一仰,双臂笔直地高高举起,将那枝凶猛的鱼叉,连同他那更凶猛的诅咒,一起插入可恨的白鲸身上。当鱼叉和诅咒一起深深地插入它的眼窝时,莫比一迪克的身体往旁边一扭,紧靠艇头的肋腹猛然一翻,虽然没有撞穿小艇,但陡然使小艇完全倾斜过来。如果亚哈没有紧紧扳住掀起的舷边,他将会再次被抛上高空而跌入海里。事实上,有三个桨手——他们事先未能料到鱼叉投掷的准确时刻,对后果未做准备——都被摔了出去,但是落下时,其中两人一下子抓住了舷边,冒出水面时正逢浪峰上,身子猛然一用劲,双双翻进了艇里;另外一个桨手听天由命地落在艇后,不过仍然可以漂浮游动。

    好像在同一时刻,白鲸快速而果断地下了决心,箭似的穿过波涛翻腾的大海。可是,当亚哈对舵手高声叫喊,要再放出一些绳索,而且要紧紧抓住;同时又命令水手们在座位上就地转过身,扯住绳索把小艇拖向目标时,不争气的绳子啪地一声在半空中绷断了!

    “是不是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拉断啦?某根筋断裂啦!——一切如常。划呀!划呀!使出猛劲向它冲过去!”

    大鲸一听到那只撞击着海浪发出猛烈声音的小艇飞速冲过来,危急当中猛地一转身,抬起额头相对抗;但是,它转身时却瞥见驶近来的大船黑色船体。它好像从这艘大船的船体上看到了那使它遭受种种迫害的根源,于是,它猛地扑向驶过来的大船船头,它的嘴巴就在激烈的浪花中乱咬乱嚼起来。

    亚哈的身子摇晃着,一只手敲打着自己的前额。“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你们的手!伸出来摆在我前面,也许我还可以摸着走。是不是晚上啦?”

    “大鲸!大船!”畏缩的桨手们叫喊着。

    “划呀!划呀!大海啊,逃到你的最深入避难啦,否则就来不及了。亚哈很可能这是最后,最后一次划到他的目的物上去!喂!大船!大船!冲过去,我的伙计们!难道你们不去救下我的船吗?”

    可是,当桨手们不顾一切地驾驶着小艇冲过浪涛时,刚被大鲸咬过的两块艇头木板被海水冲开了。好像就在此刻,这只暂时动弹不得的小艇差不多冲到浪峰上;半身卷在飞溅的海水中的水手们,设法拼命地堵住裂口,把灌进来的海水舀出去。

    与此同时,还可以往外看的一瞬间,只见塔希蒂戈那把在桅顶上使用的铁锤依然捏在手里,那面红旗半包在他身上,就像身着一件方格尼衣服,又从他身上飘扬出去,好像他那颗红心向前漂流而去;这时,斯达巴克和斯塔布站在第一斜桅下面,立即看到了下面冲过来的那只巨兽,正如巨兽看到大船一样。

    “大鲸,大鲸!转舵,转向风舵!啊,你们这些轻快而力大无比的海风,请紧抱着我吧!切莫让斯达巴克死去,转向风舵,喂——你们这些傻瓜蛋,看那张大嘴巴!那张大嘴巴!难道这就是我喊破喉咙祷告的结局吗?难道这就是我一生虔诚的结局吗?啊,亚哈,亚哈,你看,这就是你的杰作。当心!舵手,当心。不,不!再转舵!它转身跟我们拼啦!啊,它那怒不可遏的额头正向一个人冲来,他的职责令他不能离开。主啊,现在请保佑我吧!”

    “樱桃酒?但愿我们现在站在种植樱桃的地方。唉,斯塔布,我只希望我那可怜的母亲在我死之前已经领取了股金,否则,她现在只能拿到几个铜币了,因为这次远航已告结束。”

    现在,好像所有的水手都紧紧地站在大船船头上,谁也没有动;个个都神色呆滞,手里依然拿着锤子、木片、长矛或者鱼叉,因为他们手中的活刚刚停下;他们那着了魔法似的眼睛都瞪着大鲸,而大鲸奇怪地摆动着大头,它一边猛冲,一边喷射出一大团半圆形水雾。它的整个相貌显露出一种复仇心切、无比恶毒的神色,不顾凡人有何能耐,它那坚硬的白额头猛撞船头的右舷,撞得水手们和船板震颤不已。有些水手脸朝下直接摔倒在船板上。叉鱼手们的头部就像拆下来的桅顶木冠一样,在公牛似的脖颈上高高地晃来晃去。海水从裂口冲进来的声音,如同山洪直泄峡谷。

    “大船!棺架!——第二个棺架!”亚哈从他的小艇上大声呼叫,“所用木材只能是美国产的!”

    大鲸潜到停住不前的大船底下,沿着大船龙骨一面游一面抖动;然后在水里一转身,像箭一般冲出水面,远远地停在船头的另一边,在距离亚哈的小艇只有几码远的地方躺着,一声不响。

    “我再也不求助于太阳啦。喂,塔希蒂戈!让我听听你的锤子声音吧。啊!你们是我的三座威武不屈的塔尖,你们是永不碎裂的龙骨,惟一的神怕鬼惧的船壳;你们是坚韧的甲板,骄傲的船舵和驶向北极星的船头——虽死犹荣的船呀!难道就这样撇下我而毁吗?难道我连最起码的破船船长的英名也断送了吗?咽,生得寂寞,死得孤独!啊,我现在感到,我的最伟大之处原来就寓于我的最悲伤之中。嗬,嗬!我整个一生所经历过的波涛呀,现在只管从最远的四面八方冲过来,在置我于死地的浪峰上再加上一层吧!我会翻滚到你那里,你这杀人不眨眼而又无法征服的大鲸;我要跟你搏斗到底,即使到了地狱,我还是要跟你拼一拼,为了雪我心头之恨,我要最后一口气朝你脸上吐口唾沫。既然什么都不可能归属我,那就让我把一切都拖得粉碎吧,虽然你我被捆绑在同一根绳上,我还是要追击你,你这该死的鲸!我再不使用鱼镖!”

    鱼叉投了出去,被击中的大鲸向前狂奔,那根绳索以火药燃烧般的速度穿过凹槽,猛然缠结在一起。亚哈弯腰去解开,他的确把绳解开了,可是绳圈飞快地套住了他的脖子,亚哈飞速地摔出了小艇,连水手们都还没有明白过来他就已经完了。过了一会儿,粗大的索尾的拼接索眼从完全空了的索桶中飞射出来,猛地击倒一个水手,在水面上一击后,沉入深水中不见了。

    小艇里的水手们个个吓呆了,过了一会儿这才清醒过来:“大船?天啊,大船在哪里?”尽管周围模糊不清,他们立即看到了倾斜着的逐渐消失的船影,好像处于虚幻的海市蜃楼之中,只有几根桅顶露出水面;而那几个异教徒叉鱼手,不知是晕头转向,还是出于一片忠心,还是听从命运的摆布,仍然一动不动地固守在原来的桅顶,坚持在行将沉没的瞭望岗上。这时,海浪形成无数个同心圆将这只孤单的小艇,连同所有的水手,每根漂浮的划桨,每根长矛杆,死的和活的,都围了起来,全都在一个涡流中转来转去,连“裴廓德号”上最小的木片也不知带到何处何方了。

    但是,当最后几股涡流的波浪交相冲上在桅顶上遭到灭顶之灾的印第安人头上,只留下几英寸桅杆露出水面和几码旗布随风飘扬着的时候,有一条红色手臂和一把锤子向后高高举起,停留在空中,看姿势是想要把旗子紧些再紧些钉在那根慢慢下沉的桅杆上。一只苍鹰从群星中飞来,嘲弄似的一直紧追着主桅的桅冠,不时俯冲下来啄着旗子,作弄着塔希蒂戈。这只鸟现在不知怎的竟拍打着它那宽大的翅膀,被拦截在锤子和桅杆之间。那个沉在水里的野人临死断气之时,立即感受到一种微妙的震颤,抓紧的锤子一动不动。结果,这只天鸟,发出一阵天使般的尖叫,巨嘴往上一伸,身躯被卷进亚哈的旗布里,跟亚哈的大船一起沉入海里,就像撒旦一样,非要随身拖着一件活物,并用此物作为头盔,否则决不肯堕入地狱。

    此时,一群海鸟尖声悲鸣着,在张着大口的漩涡上飞来飞去。一阵悲伤的白浪冲击着漩涡的陡峭四周;然后,一切消散了,海面归于原貌,一件寿衣似的大海,又像五千年以前一样波涛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