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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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后甲板(1)

    (亚哈上,全体紧随其后)烟斗事件过后不久的一天上午,刚吃完早饭,亚哈像平常一样,踏着船长舱的舷梯,来到甲板上。许多船长都喜欢在这个时候走动走动,就像乡下的绅士喜欢早饭之后,在花园里散会儿步一样。

    他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甲板上就一直响着鲸骨腿踏地的平稳脚步声。由于走的次数多了,甲板上刻下了化石一般独特的凹痕。要是你仔细打量他那布满粗纹和凹痕的前额,你会发现时光在他彻夜不眠、思绪翻腾时留下的奇特足迹。

    这一次,他额头上的凹痕更深了,正如他这天上午因为心思烦乱所以脚步也更重了一样。亚哈心情沉重,从主桅到罗盘、又从罗盘到主桅机械地来回走着,你可以看出他每一转身往回走,他的思绪也跟着转弯,他一迈步,思绪也跟着迈步;他完全不受控制地踱着,似乎外在的步履只是内在思维运动的翻版一样。

    “你看出没有?弗拉斯克,”斯塔布悄声地说,“他大脑里面的小鸡正啄着蛋壳,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亚哈时而将自己关进船长舱里,时而又回甲板上走走,脸上始终不变地是那副极为坚毅、固执的神色。

    天快黑下来了。他突然在舷墙边站住,把鲸骨腿插进钻孔,一只手抓住护桅索,命令斯达巴克把所有人叫到船尾来。

    “先生!”斯达巴克叫了声,他满眼写着疑问,不是碰上特殊情况,船上是很少或从不下达这种命令的。“叫每个人都到船尾来,”亚哈又说了一遍,“还有桅顶上的人,快下来!”船上所有人都集合好了,大伙的脸色显得惊异但并非完全摸不着头绪,大家都时看着亚哈,他的面庞就像暴风雨临近时的地平线一样;亚哈迅速地瞟了一眼舷墙外,然后由近而远地扫视着全体水手;接着,又步履急促地在甲板上踱开了,仿佛眼下就他一个似的。他低着头,拉低了帽檐,一个劲地走着,毫不理会水手们在不解地耳语着。斯塔布对弗拉斯克低声说:亚哈肯定是让大伙看他走路的绝活吧。这种尴尬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亚哈猛地收住脚步,大声说:

    “看到大鲸的时候,要怎么办,伙计们?”“拼命喊!”二十个声音冲动地齐声说。“对!”亚哈大声说,语调里饱含赞誉。他这突然冒出的问题像磁石一样吸住了大伙,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然后呢,弟兄们?”“放下小艇追它!”“咋个追法呢,弟兄们?”“不捕到鲸誓不罢休!”

    每次听到水手们大声回答,这老头的神情就显出一种古怪的兴奋和认同感。水手们面面相觑,仿佛不明白大伙为什么会因为这些毫无意义的提问而兴奋不已。

    亚哈的鲸骨腿仍插在钻孔里,侧着身子,一只手举直了抓着护桅索,仿佛使尽了全身力气,他说下面这话的时候,大伙跃跃欲试:

    “你们全体桅顶嘹望者,都听我下达过追捕一条白鲸的命令。瞧!你们都看到了这枚一盎司的西班牙金币了吗?”他朝着太阳高举着这枚金灿灿的硬币,“弟兄们,这枚金币值十六块钱呢。看清了没有?斯达巴克先生,把大木槌递给我。”

    大副去拿木槌的这当儿,亚哈慢慢地用外套的下摆擦拭这枚金币,好像是想把它擦得更亮一点儿。他哼着一支歌,但并没有唱出歌词,声音含混不清,怪里怪气,好像是他充满活力的生命之轮在嗡嗡作响。

    亚哈从斯达巴克手里接过大木槌,一手举着,一手拿着金币,大步走向主桅,提高了嗓门说:“你们不管谁看到了皱额钩嘴的白鲸,也不管谁看到了右尾鳍上有三个孔的白鲸,只要让我听到了他的叫喊——你们都听着,只要我听到他发现了白鲸的叫喊,就可以拿走这枚金币,伙计们!”

    “乌啦!乌啦!”水手们大声叫喊,看到亚哈把金币钉上桅杆,水手们挥舞帽子欢呼起来。

    “我说的是一条白鲸,”亚哈把大木槌往甲板上一丢,又说开了,“是白鲸。把你们的眼睛睁圆,伙计们,牢牢地盯着泛白浪的水域;哪怕只看到一个白水泡,也要大声叫喊。”

    塔希蒂戈、达格和隗魁一直比其他人更感兴趣、也更惊奇,当亚哈提到皱额、钩嘴的白鲸时,他们为之一振,仿佛勾起了他们对往事的特别回忆。

    “亚哈船长,”塔希蒂戈说,“你说的那条白鲸就是被称为莫比—迪克的那条吧。”

    “莫比—迪克?”亚哈大声说,“这么说,塔希你也知道那条白鲸啰?”

    “先生这条白鲸,是不是潜水时尾巴摆得很古怪?”这个格赫德人很谨慎地问。

    “而且它喷水也很古怪,”达格说,“水柱很粗,水流很快,是这样吗,亚哈船长?”

    “还有一个、两个、山(三)个——呃,很多个铁东西在它的肉里,船长,”隗魁支支吾吾地往下说,“都闹(绕),闹成个——个——”他结巴了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手像拧瓶盖似的拧着,“闹成个——个——”“螺丝锥!”亚哈大声说,“是的,隗魁,很多把鱼叉都扭弯了,断一截在它肉里了;你说的也对,达格,它喷的水柱大得像一大捆麦子,这水柱白得像我们南塔基人剪下来的羊毛;塔希蒂戈说的也不错,它扇动尾巴时就像狂风厮打着一块破了的三角帆。它就是死神,就是魔鬼!弟兄们,你们见到的正是莫比—迪克!莫比—迪克!莫比—迪克!”

    “亚哈船长,”斯达巴克说,斯达巴克和斯塔布、弗拉斯克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顶头上司,疑虑越来越重,不过听到最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于是释然了。“亚哈船长,我也听说过莫比—迪克,该不是莫比—迪克弄去了你的腿吧?”

    “谁跟你说的?”亚哈大喝一声,然后停了停,“是这样,斯达巴克;是这样,各位亲爱的弟兄;是莫比—迪克弄去了我的腿,是莫比一迪克害得我只能靠这个死桩子才能站着。是啊!是啊!”他用可怕的、动物哀嚎般的声音吼叫着,像一只心脏受伤的麋鹿在嚎叫,“不错,不错!是那条该死的白鲸弄断了我的腿,使我成了一个可怜的离不开假腿的残废!”接着,他双臂一甩,无比痛心地嚷起来:“是的,是的!我要追过好望角,追过合恩角,追过挪威漩涡,踏遍地狱中的火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是你们水手的使命,伙计们!我们要追到天涯海角,杀它个污血横流,鲸鳍脱落。你们觉得怎样?伙计们,你们会和我生死同舟吗?我看你们都很勇猛。”

    “好,好!”鱼叉手们和水手们喊着,朝这位激动的老人簇拥过来:“密切注视大白鲸!用长矛杀死它!”“上帝保佑你们,”他仿佛是一边哽咽着,一边大嚷着。“上帝保佑你们,伙计们。掌厨的,拿酒来。你拉个长脸干什么,斯达巴克先生?你不愿意追?不希望杀死莫比—迪克?”“我要杀死钩嘴,它是死神我也跟它拼了,亚哈船长,只要我们能碰见它。不过,我来是捕鲸,不是为上司报仇的。就算你逮住它,报了仇,又能从它身上弄出几桶油来呢,亚哈船长?拿到我们南塔基市场上卖不了几个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