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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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956年:“绝种” (4)

    北京裕生祥电机厂副厂长吴金萃则对“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表示了异议。他认为:中国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学习是没有问题的,但不是具体到每个工商业者都不加分析地向每个工人去学,也可以说学的时候不能把每个工人的各个方面都笼统地、一概地去学。因为,工人阶级存在于我们国家里,当然也存在于我们自己所存在的工厂、商店里。阶级是由人集成的,我们就找到了这个阶级里的人——工人和店员,要向他们学习,然而发现他们(也可以说原来就知道他们)并不那样理想,他们的品质并不那样高贵,他们的言行当中有很多我们看来不能去学。比如工厂里的工人有的常常是不爱惜公共财物,浪费材料,损毁工具,有的不遵守劳动纪律,有的请病假去逛公园遛商场,有的打人骂人,甚至偷东西……在商店里有的店员服务态度很不好,有的工作不积极,具体表现出来不是理想的工人阶级品质,这些品质在我们身上去之犹恐不及,万万不能去学。

    在所有的发言者中,最让人印象深刻、观点最为激进的是既办过私人企业,又有经济理论修养的粮食部部长章乃器——他同时还是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和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副主任。作为20年前的“七君子”之一,他不改直言本色。在过去的一年,他以发表文章、讲话的方式阐述了自己的很多观点,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是关于生产效率和官僚主义。章乃器问:“何以有些公私合营企业的工作效率反而不如私营时期呢?何以有些社会主义企业甚至有些国家机关的工作效率反而不如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呢?”他的答案是,存在官僚主义。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之所以有较高的工作效率,是因为资本家除了要图利之外,还有一种企业心。为了图利,为了搞好企业,他们自然要用人才。他们并不愚蠢,他们很会精打细算。他们知道,只要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事,就可以大赚其钱,同时也搞好了企业;反之,如果五个人只能做一个人的事,那就要破产。而现在的某些企业、机关在人事方面“德重于才,以资代德”等是非不明的偏向,在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中是很难公然存在的。

    章乃器进而说,官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更危险的敌人。因为资本主义已经肯定不可能在我国复辟,而官僚主义却随时可以在我们的思想中甚至工作中复辟。在资本主义当中,我们还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找出一些在生产、经营上有益的经验和知识,为社会主义服务;而官僚主义则是“一无是处”的糟粕。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社会主义企业加上了官僚主义,效率反而不如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的理由。

    第二是关于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问题。章乃器认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在全行业合营后,已经基本上消灭了。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成为一个革命阶级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说它是红色资产阶级是说不到什么夸张的。他甚至说,他不赞成对资产阶级的改造要“脱胎换骨”这种提法,以为这样是把改造工作神秘化起来,使人望而生畏。工商界进入社会主义,能交出企业而无所留恋,比那些赤手空拳、喊口号、贴标语的人进入社会主义还好些。

    第三是反对教条主义和个人崇拜。他说,现在已经有一些以“改造者”自居的人物,自命已经“脱胎换骨,超凡入圣”。这种人很危险,他们会在有意无意中变成特权人物。如果深入地进行检查,可能会在他们的身上发现痕迹不断加深的“小资产阶级”的烙印。我坦白地说,我很怕做圣人。做了一名高级干部,人们平时对你提意见有顾虑,接近也有顾虑,已经很不好受。倘若再做了圣人,在一片歌颂声中竟天天受人崇拜,随便说一句话人们就把它当做“圣旨”,弄得坐立不安,吃饭睡觉都不自在,那可真有点活不下去。

    章乃器等人的观点是大胆的。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人民日报》、《大公报》等报刊连篇累牍地刊登了这些言论,有附和赞同,也有反对驳斥,一时非常的热闹。

    到6月8日,风向突然大变。

    这一天,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指示要求各省市级机关、高等学校和各级党报都要积极准备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指示认为:“这是一场大战(战场既在党内,又在党外),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并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险。”同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指出有人向拥护共产党的人写恐吓信,这是“某些人利用党的整风运动进行尖锐的阶级斗争的信号”,“我们还必须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当前的种种现象,并且得出正确的结论”。

    从此,一场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开始了。

    就在这一天,从上个月15日就开始的统战部座谈会仍在进行中。在上午的会议上,很多人还没有看到《人民日报》的社论,因此发言仍然踊跃,当年跟随范旭东创办精盐厂的李烛尘此时是食品工业部部长、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和民建中央副主委,他还在发言中说,现在,从中央到地方,热火朝天地掀起了帮助党整风、对党提意见的浪潮,全国工商界座谈会上,大家都谈得很好。从民建会收到的各地的材料看起来,有些工商业者对于“鸣、放”是有顾虑的,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原因的。到了下午,座谈会基调骤然大变。

    6月12日,全国工商界的反右派斗争开始。而第一个遭到批判的就是章乃器,他被认定是“第一号大右派”、“右派的祖宗”。倔犟的章乃器写出三万言的反省材料《根据事实,全面检查》,这引来更大、更愤怒的批斗浪潮,民建中央整风工作委员会还迅速编著出一本《章乃器反共三十年》。1958年1月,他被撤去粮食部部长一职。

    开始于1957年夏季的这场反右派运动,日后被认定是一场灾难,全国有55万人被打成“右派”,工商界是首当其冲的“重灾区”之一,数以十万计的人士受到公开批判。仅据8月5日的新华社新闻稿报道,各地划出的右派分子中较为知名的就有:北京——市工商联副主任委员刘一峰,市工商联常委阎少青,裕生祥机电厂副厂长吴金萃;上海——市纺织工业公司副经理汪君良,公私合营新现代劳英教材工艺社私方经理黄苗夫;天津——市工商联主任委员毕鸣岐,市工商联常委荣子正;武汉——市工商联主任委员王一鸣,民建中央常委彭一湖;云南——民建市主任委员杨克成;江苏——省工商联主任委员钱孙卿;福州——市工商联主任委员刘栋业;河北——省工商联秘书长高振声;四川——省工商联秘书长李仲平,康心如等。

    在铺天盖地的大运动中,连一向积极配合国家政策、刚刚当了上海市副市长的荣毅仁也被波及。

    在过去几年里,荣毅仁与年纪、背景相近的盛康年(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经叔平(荣毅仁的大学校友、华成卷烟公司总经理)、严谔声(上海著名报人)等人过从甚密,常常在一起搞“星二聚餐会”。大鸣大放时期,盛康年等人认同李康年的“20年赎买建议”,还发表了很多批评性言论。反右开始后,他们被认定为“荣盛小集团”,是“搞小圈圈的人,密谋策划,拉帮结派,在工商联和民建中排挤左派、打击积极分子”。盛康年先后写了11次书面交代,严谔声也写了9次材料。荣毅仁悲观地认定“这次我们一些代表人物大概要完蛋了。”后来,是毛泽东亲自出面保他,他才算没有受到公开批判。1957年8月1日,上海市有关领导与荣毅仁谈话,荣毅仁说:“不谈大道理,谈小道理,我跟党是相依为命的。”两年后,侥幸过关的荣毅仁被调离上海,赴京出任纺织部副部长。

    到1957年底,开始于1953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了。这五年中,工农业总产值平均增长10.9%,gdp平均增长率达到9.2%——这个数字与1978~2008年的平均数9.4%非常接近,占世界份额为5.5%。在亚洲地区,中国与日本并列为工业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两国的经济总量相近,而后来崛起的韩国,此时的经济总量只相当于中国的山东省。

    毛泽东认为,速度还可以更快一点。早在1956年8月的第八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上,他就发表了著名的“开除球籍”的论断。他说:“中国是有6亿人口的国家,在地球上只有一个。过去人家看不起我们,因为没有贡献。钢一年只有几十万吨,1956年是400多万吨,1957年可突破500万吨,第二个五年计划超过1 000万吨,第三个五年计划就可能超过2 000万吨。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它建国只有180年,它的钢在60年前也只有400万吨。假如再有50年、60年,就完全应赶过它,这是一种责任……你有那么多人,你有那么一块大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听说搞了社会主义,据说是有优越性,结果你搞了五六十年还不能超过美国,你像个什么样呢?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球籍!”这时候,他提出的超越美国的时间表是50~60年。

    1957年10月4日和11月3日,苏联相继成功发射了两颗人造地球卫星,这更增加了毛泽东的紧迫感。11月,他第二次赴莫斯科,参加十月革命胜利40周年庆典。赫鲁晓夫告诉他,苏联将在15年后超过世界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毛泽东应声回答说,15年后,我们可能赶上或超过英国。正是在这种热烈的赶超情绪下,一个新的名词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10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建设社会主义农村的伟大纲领》,要求“有关农业和农村的各方面的工作在12年内都按照必要和可能,实现一个巨大的跃进”。11月13日,在《发动全民,讨论40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潮》中,又出现了“跃进”这个名词:“有些人犯了右倾保守的毛病,像蜗牛一样爬得很慢,他们不了解在农业合作化以后,我们就有条件也有必要在生产战线上来一个大的跃进。”

    毛泽东对这两篇社论十分欣赏,盛赞使用“跃进”这个词的人,“功不在禹下”。他说,如果要颁发博士头衔的话,建议第一号博士,赠与发明“跃进”这个伟大口号的那一位(或者几位)科学家。

    就这样,“大跃进”成了下一个年份最嘹亮、最激进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