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是一门正在消逝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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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和我的作者们

    文/杨葵

    一直做编辑,书、报、刊都编过,主业是图书编辑。先后与几百名作者有不同程度的往来,其中有名家,也有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在我这里,都一样的身份——作者。

    要写“我和我的作者们”,没一个想落下。可是,不算那些只读了书稿,外加通信联络,没见过面的,单是最后有书稿经我编发出书的,就几百名,真要逐个写下来,读者不耐烦不说,这篇文章也要写到猴年马月。还是有选择地写比较现实。选择的标准,既非作者名声大小,亦非与我私交深浅,只看故事有没有意思。

    电脑里有个文档叫“历年所编书目”,按时间顺序,记录了我编发每本书的资料,书名、作者、发稿时间,等等。当年做这记录,只是出于记事习惯,以备有案可查;时过境迁,二十年后成了我写这篇文章的线索,始料未及。

    罗永昌

    1989年,我到作家出版社报到上班,先在一编室看自然来稿。正杨葵(1968—),江苏淮阴人。历任作家出版社编辑、策划部副主任、编辑部主任、社长助理兼市场经营领导组长。参与创建《作家文摘》报。曾获“全国优秀中青年编辑奖”,策划有《哈佛女孩刘亦婷》等畅销书。

    跃跃欲试要报第一本出书选题,突然出了问题。

    副社长亚芳找我谈话,神情诡秘,难以启齿的样子。我年轻气盛,没大没小地直言:有话尽管直说。

    直说出来的话是这样:遵照上级(作家出版社的上级主管部门是中国作家协会)相关指示,今年新分配来的大学生,需下基层锻炼,为期一年。这是国家的大政策,别的单位应届毕业生都下乡了,我们照顾你,下乡算了,就地锻炼吧,去校对科。

    年轻的特点,一是觉得自个儿了不起,傲得没边儿;二是顶瞧不得婆婆妈妈絮絮叨叨。我那年二十一岁正年轻,所以亚芳话音未落,我这厢两大特点化作两股情绪同时迸发,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开口却是一百个不耐烦地干净利落脆:说吧,哪天搬桌子?

    其实也是因为,就算我想挣巴,也挣巴不出个名堂,那是1989年夏天。那个特殊年头毕业的大学生,没有挣巴的权利。很多同学在那年秋天,背着行李去乡村锻炼了,比如武汉大学毕业的邱华栋,就被派到京郊某县某乡,协助乡干部管理计划生育大事。

    虽然人在校对科上班,但因为是编辑下放锻炼,所以我仍需同时审读编辑部的部分自然来稿。很快,从自然来稿中刨出一粒金子。

    江西农村的一个小伙子,叫罗永昌,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爹爹坑》,写他家乡的一些人情世故。故事出奇的好,句子出奇的拙朴,有点像贾平凹,没太被污染却又有心的农民小天才。我连夜写了夸奖的审稿意见,第二天把稿子送给当时的编室主任。主任看完也颇多溢美之辞,嘱我跟踪这位作者。

    之后几个月内,我和罗永昌往返书信二三十封。那时还没有网络,全是白纸黑字真正的信,没一句闲言碎语,全在谈小说。短则一两页,长则七八页。他接受了我不少建议,将小说彻底重新翻写。

    一天傍晚,正要离开办公室,突然接到电话,居然是罗永昌,说来北京了,参加中央戏剧学院的招生考试。

    半小时后,我见到了这小哥们儿,差不多和我同龄,典型农民相,傻傻的憨憨的,衣着寒酸。紧张,外加赣南口音很重,几乎说不利落话。聊了半天才知道,这是他生平头一次走出江西,当然也是头一次来北京,更是第一次见编辑,《爹爹坑》是他写的第一部小说。我对他说:你别紧张,那什么,我呢,也是头一次见作者。

    后来小罗没考上中戏,又去考北京电影学院,同样落榜。依他的说法,来了北京才知道,即便他过了文化考试的关,面试时也肯定要被刷下来。我问为什么,他结巴吭哧半天,最后说:我和那些人太不一样了……我太土了。

    《爹爹坑》终审没能过关,当时全社正在压缩选题,如小罗这样的新作者,是首当其冲的压缩对象。我找终审据理力争,说小说写得如何棒,终审说,小说写的是不错,但确实没有好到那个地步,先放放吧。他还借机给我上了一课,说出版社这么多年下来,真正从自然来稿中挑出来最后出版的,只有一位作者的一部小说,也是河南一个农民。我当时听了这话,想起在学校,周边不少同学动不动就往出版社投稿,期待有朝一日突然被选中,真是瞎折腾。

    这是我头一次以编辑身份与作者打交道,前后耗时半年多,结果出版未遂。后来我说服出版社,给小罗所在县的群众艺术馆写了推荐信,没过多久,小罗被调到县上工作,吃了皇粮。他很高兴,又写了好几页纸的信,谢了又谢。我心里有愧,没再回。

    冰心

    家中书柜里有一张我和冰心老太太的合影。她坐在一个圈椅上微笑,我靠着椅背站立一旁。我对这张照片很看重,因为它于我意义特殊——老太太是我迄今为止二十年编辑工作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者。

    上学期间,编过校园小说集《生命之轻与瓦罐之重》、台湾诗人洛夫的诗选集《我的兽》等几本书,但从出版专业角度说,这几本书我是“编著者”;做“责任编辑”的第一本书,是《冰心近作选》。

    1990年,结束在校对科八个月的“锻炼”,我回到一编室。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周明明来访,说搜集了冰心十多年来散佚在报刊未结辑的短文,想交作家社出版。

    周明明是我校友,高我几班,当时在文学馆征集室工作,日常工作就是出入老作家寓所征集手稿。文学馆是巴金倡导创立的,冰心则是文学馆最积极的拥护者、呐喊者,并首先允诺毫无保留捐献手稿(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上海正举办“巴金冰心世纪友情展”,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密)。文学馆工作人员的心里,冰心就像自家老奶奶。周明明编此书的初衷,多少也有类似孝敬自家老人的成分。

    我和当年很多年轻人一样,对冰心的一贯印象就是《繁星》《春水》那类泰戈尔式的小诗,或者《小橘灯》那样的“儿童文学”,本来没兴趣,甚至莫名地有种逆反情绪,但是碍于情面,还是答应认真读稿。读完一惊——固然有些篇目从文学角度而言,明显仓促、随意,甚至个别篇目还有口号文学之嫌;但更多的,是《我梦中的小翠鸟》那样的优秀篇章。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才思敏捷,句子干净,随手拈来即文章的气势,颇得晚明小品神韵。

    也就从那一刻起,暗暗给自己今后的编辑工作定了个规矩:对任何一位作者,切忌先入为主、仅凭先前印象或任何他人的判断来做预判,每一部到了案头的书稿,都要不戴任何有色眼镜,从头到尾逐字读完,方可下结论。道理很简单,一是有色眼镜当然有欺骗性;二呢,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变化,一个作者哪怕所有先前的作品都差,也不代表新作就不好。反之亦然。

    写了充分肯定的审稿意见,正式申报选题。申报前,先与周明明协商,定了书名,就用最朴实的,《冰心近作选》。然后,周明明提了个问题——她觉得自己不少编辑工作都有利用公家之便的嫌疑,比如用单位的复印机印文稿,用了上班时间,等等;另外,要出版,也必须经过冰心本人同意,所以她提出,请她的顶头上司、文学馆当时的副馆长舒乙共同担当这本书的编选者。舒乙是老舍之子,和冰心关系形同母子,有他协助,老太太那儿的版权自然无虞。我当场夸赞师姐就是师姐,想得周到。

    为签出版协议去老太太家拜访。她看着我说,现在的编辑这么小啊!我说,不小啦,二十多啦!我小时候就来过您家,跟家长一起来的,那会儿确实小,不过估计您早不记得了。老太太一边致歉一边乐,说就你这样,还什么“小时候”!然后,老太太又问我哪儿上的学。我说,我跟您是校友呢。她一愣,问怎么个友法。我说,我中学上的166中学,前身就是您曾经上过的贝满女中。每次学校大会,一讲光荣历史,必提您大名。老太太开怀大笑,然后说:你不错,爱说话,不紧张,我就怕那些来了紧张的人,好像我是老怪物似的。小孩子就该天性活泼才对。

    老太太那年九十周岁,在她眼里,绝大部分来访者都是小孩子。

    书印出来,去送样书和稿费。老太太的女儿吴青开的门,先堵住我嘱咐: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一刻钟吧,就走,成么?我当然点头如捣蒜。进了老太太那间洒满阳光的卧室兼书房,她正笑呵呵瞧着我,嗓音浑厚地招呼:可算来了,我这儿等半天了,坐以待币——坐等人民币。

    我是头次听到这说法,当场乐喷。很多年后,看到老太太眼里另一位“小孩子”李辉一篇文章,也忆及这一说法,看来老太太对此成语改造挺得意,不时用用。

    我跟老太太说:您是我做编辑第一个作者呢,所以有两个请求,一是讨本签名书做纪念,二是要跟您合影。老太太说:都答应。先照相。

    合完影,她扯过手边的一杆圆珠笔,在我递上的一本还散发着新书油墨香味的扉页写:杨葵小友留念。写完后说:哎呀,应该写小校友更准确。

    后来老太太又和我聊了很久,她心爱的那只大白猫不时蹿到桌上,旁若无人,优哉游哉。她聊作家协会的一些现状,居然对很多人事全盘了解,出乎我意料;她聊“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这话被我记到现在,多次写文章时引用;她聊原来在燕京大学的往事,还记得她说:我就不爱听什么“别了,司徒雷登”,人家司徒雷登帮过很多进步学生,好几个人都是坐着他的车,才去了解放区。应该感谢每一个帮助自己的人,忘恩负义不好。

    我因记着之前吴青老师的嘱咐,不敢多扯,只静静地听,不时瞄手表看时间。渐渐地,老太太说话直气短,大白猫再溜达到手边,也懒得去抚弄了。我赶紧站起身告辞:老太太,您该休息啦,别累着,都赖我缠着您说话儿。老太太定了定神儿,一脸十分无奈外加歉意地说:确实累啦。

    半个多月后,老太太托人转交来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原来她逐字逐句把《冰心近作选》读了一遍。书里夹了十几张小纸条,标识那页有文字改动。我吓出一身汗,当即推开案头正在进行的工作,逐一核对。核完发现,真正校对错误不多,绝大部分都是老太太对自己文章的进一步语言锤炼,希望我们再版时改正的。

    掩卷汗落,但这汗没有白出,从此之后,每次在书稿核红样上签字付印时,老太太亲手批改的那本书的模样都会在我脑海浮现,我会随时警告自己:真的仔细了么?编校质量真的有保障么?书出来要是错误太多,大道理不说,光作者这里就交代不过去。

    傅惟慈、董乐山

    1990年前后,很多人在找一盘录像带,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新电影《基督的最后诱惑》,因为听说它引发不少争议,欧美多处教徒上街游行。我知道它改编自希腊人卡赞扎基的同名小说,所以在找录像带的同时,出于职业敏感,还在找这本书,想趁热打铁翻译出版。年底终于找到了英译本,下一步工作是找译者,首先想到翻译界老前辈傅惟慈。

    此前曾随朋友拜访过傅先生。他住在新街口一个胡同里的胡同,独门独院。听说那条胡同原本都是他家祖产。老先生特别可爱,玩心重,喜欢古典音乐,喜欢喝酒,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常在家组织小型party,拌点凉菜,烤点面包,买点熟肉,大酒一喝至深夜,西式文艺沙龙气息浓厚。

    傅先生1923年出生,通晓多门外语,尤其精于德语、英语,他翻译的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等等,都是我上中学时的挚爱。由他来译,质量绝对有保障。

    一天下午,包里揣着《基督的最后诱惑》英译本,求到傅先生门下。他说,书先放着我看看,然后再不提此书,只闲聊。先聊旅行。他说酷爱旅行,只要在家待超过半年,就浑身痒,经常背个小军挎就出门了。他给我看他的护照,说记不清这是第几本了。护照里,欧美多国使馆的签证花花绿绿,只剩一两张空白页,又该换新的了。

    对旅行,我是井底之蛙,插不上嘴。后来又聊到,我也发烧古典音乐,老先生立时兴趣大增,开了瓶红酒,直聊到暮色四起。

    过了些天,傅先生约我再次登门。他说书看完了,值得译,不过太长了,一个人译时间上有问题。他提出,由他找个人合译。我心里正暗暗失望,心想肯定是要找个学生译,再由他审校。万没想到他说:人选已有,比我小一岁的好友董乐山。

    我一惊。傅、董二位都是多大的腕儿啊,随便哪个肯亲自动手已属不易,居然还联合?前所未有吧?

    董先生真的答应了,傅先生带我同去董先生家签订翻译合同。闲聊中,话赶话地,董先生讲了段往事:商务印书馆当年约他翻译《第三帝国的兴亡》,收到译稿后,编辑部要找人审校。董先生说:愿审校就审校吧,不过能审校我稿子的人不多。商务还是请人审了,一共只挑出两三处错误,经与董先生讨论发现,还是审校搞错了。董先生讲完这故事说,不是我傲,是我在这书上花费的心血太大了,别人做不到,我有这份自信。然后,董先生顺着这话头说,现在人都没什么耐心,做事都舍不得花工夫,出版物上错误连篇。你们作家社前两年出版过我翻译的《中午的黑暗》,封面居然把我的名字印成了董东山。这次要不是老傅来劝我,还夸你做事细心,我是绝不会再与贵社合作的。

    傅先生译前半部,董先生译后半部,译稿很快齐、清、定交来,精彩自不待言。可有个问题:他俩的语感有差异,傅先生奔放一些,如滔滔大河;董先生则以严谨见长,不温不火,用词非常谨慎。我做编辑,当然得解决这问题,可是面对当代翻译界最高权威的手稿,不敢轻易下笔改动。

    跟董先生说起这苦恼,他鼓励说:在尊重原著和译者双方的前提下,文字统一的工作非常必要;与此同时,他又极其自信地说:我和老傅在准确一点上,应该没问题,改动时请格外注意。

    编辑工作持续了近一个月之久,字斟句酌,我对译稿做了极其细微的调整,主要是在两人衔接的部分。

    出书后,去董先生家送书,当时他没多说什么,只说封面做得还行。那个晚上,我有点忐忑,我知道董先生会看,生怕自己的哪处改动会被董先生责备。

    第二天刚一进办公室,接到董先生的电话,电话那头微笑着说:书看了,挺好的,哎呀,时间隔得久了,我都忘了自己是从哪章开始译的了。我听这话心花怒放,同时感激董先生之情在内心涌动。我明白,他是以这种轻松的方式,肯定我的编辑工作。

    1999年的一天,我在街上邂逅一位朋友,捧着一篮鲜花,正在等出租车。问他欲往何处,他说要去董先生家吊唁。我这才知道,董先生已去天国。

    让人欣慰的是,傅先生还硬硬朗朗的。大约三四年前吧,有天我在后海银碇桥边坐着吹春风,桥上风风火火冲下一辆自行车,骑车的竟然是傅先生,还那么精神矍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