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言古诗(5)
唐朝初年以来画马名家中，技巧高妙神奇首推江都王。曹将军画马名世三十载，使得人间又能看到真正神马叫“乘黄”。你曹霸画过先帝良马“照夜白”，栩栩如生放光彩，犹如伴随霹雳腾越龙池飞出来。内府库里深紫红色玛瑙盘，婕妤传旨才人搬。将军跪拜受赏回到家，轻柔细绢彩色丝绸纷纷送来无间断。皇亲国戚权贵能够得到您的亲笔画，才会觉得家中屏风壁障增光华。过去太宗皇帝曾有宝马拳毛，近世郭子仪也有名马狮子花。如今两匹宝马都已进入这幅画，更让鉴赏名家赞叹复惊讶。这都是以一敌万好战马，它们奔驰在洁白画绢上，驰骋飞奔荡开茫茫之风沙。另外七匹骏马也都非凡复绝伦，奔驰之状宛如寒空飞动白雪与烟尘。骏马霜蹄踢踏行走在长楸大道间，养马官员役卒排列成行在两边。可爱的九匹骏马各自争神采，昂首顾盼神情高远气度更稳健。请问一心一意爱马之人都有谁，如今有韦讽前代只有支道林。忆往昔上皇巡幸新丰宫，翠碧的羽旗满天飘拂车驾驶向东。三万骏马奔驰跳跃何俊逸，都与画中之马强健筋骨同。如同河宗献宝穆王归天去，玄宗再也不能亲自射猎江中之蛟龙。你没看那金粟山前松柏间，宝马散尽唯有鸟儿悲鸣风雨中。
这是一首题画诗，在对著名画家曹霸名作《九马图》的赞叹中寄寓着时代变迁盛世难再的感慨。
全诗可分四层。开头四句概括唐代建国以来的画马史，前代要数江都王李绪，而近三十年来则首推将军曹霸。有人说杜甫认为李绪第一曹霸第二，这是误会或无识之见，二人不同时代不可相比，实际是说各领风骚几十年之意，是前后相接的关系。由江都王引出曹霸，并将有唐以来一百多年画坛上马画家一笔代过，高屋建瓴，是绝大手笔。从“曾貌先帝照夜白”到“始觉屏障生光辉”是第二层，追忆曹霸当年画马受宠的风采，被诏入禁宫画御马“照夜白”而受到玛瑙盘的赏赐，权贵都以得到曹霸的画为荣耀，仅此二事可见曹霸当日便名闻遐迩了。从“昔日太宗拳毛”到“顾视清高气深稳”十二句是全诗的主体部分，正面描绘画面上情景，先说九匹马中有两匹特定的人人认识的宝马，即唐太宗的拳毛和郭子仪的狮子骢，这样有固定形体神态的马最难画，因为人们熟悉，另外七匹也各有神采，以及其奔驰行走时的清高神情，我们可以根据诗中的描写想象画面上骏马奔腾的情形。可见其艺术功力。“借问苦心爱者谁”到结尾十句是第四层，前两句是赞美韦讽兴趣高雅，喜欢名马名画，并将其与历史上南朝的著名高僧支遁相提并论，也有以宾衬主抬高韦讽的用意。以下是观画后的感想，想到开元年全盛时期宝马如云的盛况，而今明皇默默死去，天下衰败，再也见不到宝马而只是悲鸟在秋风中悲鸣了。最后两句寓意深刻，以无良马比喻朝廷没有杰出人才，没有人才是因为政治昏暗的缘故。
全诗由画及马，以马之盛衰消长，暗示国事的兴亡变迁。开头奇妙高远，中间纵横跌宕，结尾幽婉含蓄，意蕴十分隽永。因此，历代对此诗都有较高评价，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云：“身历兴衰，感时抚事，惟其脾中有泪，是以言中有物。”佚名的《杜诗言志》中说：“题里题外，出画入画，现实历史，今昔盛衰，俯仰感慨，淋漓顿挫，波澜壮阔，一气雄浑。”杨伦在《杜诗镜铨》中道：“妙在一气浑雄，了不着迹，真属化工之笔。”以上所论都值得参考。
丹青a引b赠曹将军霸
杜甫
将军魏武c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d。英雄割据e虽已矣，文彩风流f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g，但恨无过王右军h。丹青不知老将至i，富贵于我如浮云j。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k。凌烟功臣l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m。良相头上进贤冠n，猛将腰间大羽箭o。褒公p鄂公q毛发动r，英姿飒爽来酣战。先帝天马玉花骢s，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t下，迥立u阊阖v生长风w。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x惨淡经营y中。斯须九重真龙z出，一洗ヒ万古凡马空。玉花フ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ヘ皆惆怅。弟子韩幹ホ早入室マ，亦能画马穷殊相ミ。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ム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メ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モ，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ヤ缠其身。
a丹青：绘画用主要颜料丹砂和青雘的省称，借指绘画。b引：乐府诗体的一种。c魏武：魏武帝曹操。d清门：寒门。玄宗天宝末年，曹霸因罪被贬为庶人。e英雄割据：指曹操统一北方．与刘备、孙权三国鼎立。f文采风流：指曹操杰出的文学才能。g卫夫人：卫铄，字茂漪，东晋著名女书法家，王羲之曾向她学习过书法。h王右军：即王羲之，曾官至右军将军．是历史上著名书法家。i老将至：语出《论语·进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j如浮云：语出《论语·进而》：“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k南薰殿：长安南内兴庆宫的内殿。l凌烟功臣：凌烟阁上的功臣。是唐太宗诏令阎立本画的长孙无忌、魏徵等二十位功臣像。m开生面：重新画出了新的面貌。n进贤冠：文官上朝戴的礼帽。o大羽箭：唐太宗特制的四羽大杆长箭。p褒公：褒国公段志玄，在功臣像中位居第十。q鄂公：鄂国公尉迟敬德，在功臣像中位居第七。r毛发动：指画得栩栩如生。s玉花骢：玄宗所乘宝马之一。t赤墀：红色台阶。u迥立：昂首屹立。v阊阖：本为神话中的天门，此指宫门。w生长风：形容马昂首挺立神态不凡。x意匠：构思布局。y惨淡经营：苦心设计谋划。z真龙：良马。《周礼·夏官》：“马八尺以上为真龙”。ヒ一洗：犹言一扫。フ玉花：玉花骢的省略。ヘ太仆：掌管皇帝车马的官。ホ韩，唐代著名画家，初以曹霸为师，后自成一派。マ入室：语出《论语·先进》：“升堂矣，未入室也。”此指颇得老师的真传。ミ穷殊相：画尽各种形态。ム骅骝：传为周穆王的八骏之一，此泛指骏马。メ屡貌：常常描摹，谓曹霸不得不给平常人画像以谋生。モ俗眼白：世俗的白眼。眼白，不以正眼看人，以示轻蔑。事见《晋书·阮籍传》：“阮善青白眼．见礼俗之人则以白眼对之。ヤ坎：穷困不得志。”
将军本是魏武之子孙，如今却沦落成清寒贫困之平民。英雄割据伟业虽然已过去，但文采风流至今尚留存。学习书法最初拜师卫夫人，只恨自己没能超过王右军。潜心绘画不知老将至，富贵功名视若身外之浮云。开元年间常被皇帝召见去，承蒙皇恩屡次登上南薰殿。凌烟阁中功臣画像颜色已消减，在你笔下个个重现光彩开生面。贤相之头戴上朝天冠，猛将腰间佩上硬弓大羽箭。褒国公鄂国公栩栩如生毛发好像在抖动，英姿飒爽好像在酣战。先帝神马玉花骢，无数画师无法画出真面容。这天牵到红色台阶下，昂首站立使得宫门如同起长风。诏命将军展开白绢用心画，你惨淡构思苦经营。顷刻间犹如真龙现宫中，简直把万代凡马淘汰空。皇帝把画挂在御榻上，榻上庭前两匹宝马昂然屹立真假难分清。皇帝含笑催促赏赐金，马夫马官都认为真马不如画马更有神。弟子韩幹早已登堂入内室，也能画马穷形尽相很逼真。韩幹画马只画外形不画骨骼与神态，竟然使骅骝宝马丢掉精气神。将军绘画更妙好像有神助，如果遇到正人君子也曾提笔来写真。如今四处漂泊战乱中，常常描绘一些平常人。人到穷途反遭俗人之白眼，恐怕人间无人像你这样贫。纵看古今那些享有盛名贤德者，无不坎坷失意穷困伴终身。
本诗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写于同一时期，是杜甫在四川亲自赠给曹霸的诗篇，与前诗可以看作是吟咏曹霸绘画的姊妹篇，两诗都对曹霸出神入化的绘画技艺给予高度的评价，但在思想内容上，前首侧重绘画技巧和成就的描绘，本诗侧重控诉社会黑暗对人才的摧残。
本诗结构层次清晰，开头到“富贵于我如浮云”八句交代曹霸出身经历与人品，点到为止，概括性强。从“开元之中常引见”到“英姿飒爽来酣战”八句为第二层，写曹将军人物肖像画之绝妙，仍不是全诗重点，属于宾位。“先帝天马玉花骢”到“忍使骅骝气凋丧”十六句极力刻画曹将军画马的绝技，先铺后垫，反复渲染，前面用众画家，后面用韩幹，中间用真龙与凡马，真马与画中马反复对照衬托，将画面之马的神气刻画得栩栩如生。“将军画善盖有神”以下八句是第四层，写一代画师晚年的落魄潦倒，抒发”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的深沉感慨，可谓是千里游龙到此结穴，点明主题，意蕴深远，引人遐思。确实味之无穷，读后动心。稍微注意的话，本诗在结构层次分布上确实颇具匠心，全诗四十句，分四个层次，除第三层为十六句外，其他每层八句。而第三层也可以分为两个八句，前面写画马的过程，后面写画完后的艺术效果。这样看来，杜甫此诗确实是下一番功夫的。”
本诗虽是赠答诗，但其间蕴含着诗人自己的满腔郁闷与感慨，借为曹霸抱不平的同时宣泄自己对命运对时代的强烈不满和抗议。二人都是第一流的艺术家，往昔一个是“至尊含笑催赐金”，一个是“往时文彩动人主”；如今一个是“途穷反遭俗眼白”，一个是“此时饥寒趋路旁”。相同的遭遇使诗人对于曹霸的处境深刻理解和同情，所以他才会在末尾用”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千古悲慨结束全诗。这不仅是为曹霸，也是为自己，同时更为千百年所有遭受社会压抑和摧残的贤能之士抱以极大的不平，思想内蕴上与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相通，如同洪钟大吕般震荡着永远的时空。在艺术上，本诗熔叙事、描写、抒情和议论于一炉，调动一切艺术手法，以错综纷纭、翻腾跌宕的构思布局，舒展自如、酣畅淋漓的笔墨技巧，赢得后人的极高赞美。在对曹霸画马技巧绝伦的描写中，层层推进，曲折有致，先用书法衬绘画，再用画人衬画马。描写画马时，前面用众多画师为反衬，后面用韩幹做烘托，中间画中马和真马相比较，皇帝、朝官做陪衬。结构细密，情真辞切，精美之极。苏轼在《韩幹马》中曾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已把杜诗、韩画看成双绝；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此章首尾振荡，句句作意，是古今题画第一手。”王文简《古诗平仄论》引清人翁方纲语说，本诗是古今七言诗的“第一压卷之作”。
寄韩谏议a注b
杜甫
今我不乐思岳阳c，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d娟娟e隔秋水f，濯足g洞庭望八荒h。鸿飞冥冥i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j群帝k集北斗l，或骑麒麟翳凤凰。芙蓉旌旗m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n。星宫之君o醉琼浆，羽人p稀少不在旁。似闻昨者赤松子q，恐是汉代韩张良r。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s未改神惨伤。国家成败吾岂敢t，色难u腥腐v餐枫香w。周南留滞x古所惜，南极老人y应寿昌。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z？
a谏议：诗题一作“寄韩谏议”，无“注”字，并云韩谏议名失考。今从杨伦《杜诗镜铨》。谏议大夫，官名，职掌侍从规谏。b注：生平不详。c岳阳：州郡名，今属湖南。d美人：指所倾慕的理想人物，此谓韩注。e娟娟：美好的样子。f隔秋水：语出《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g濯足：《楚辞·渔父》有“渔父莞尔而笑，鼓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此借指韩注遗世高隐的神态。h八荒：八方极远之地。i鸿飞冥冥：语出扬雄《法言·问明》：“鸿飞冥冥，弋人何篡？”大意是鸿鹄高飞于辽阔的天空，捕鸟的人又哪能抓获呢。此喻贤人为避祸而远走高飞。冥冥，高远难见的样子。j玉京：道家称元始天尊所居之所．在天的中心，名玉京山。此借指皇帝的京城。k群帝：对天帝而言的众仙人，此喻指朝中权贵。l北斗：星名，以象人君。m芙蓉旌旗：以芙蓉做旌旗。n潇湘：二水名，在今湖南省境内。o星宫之君：星神，此喻皇帝的近侍之臣。p羽人：穿羽表的仙人，即飞仙。此喻指韩注。q赤松子：古仙人名。神农时为雨师。r韩张良：即张良，字子房，祖先为韩国人。他是汉代开国功臣，后弃功名隐居。s帷幄：帐幕。《汉书·张良传》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子房功也”之语。后来代指重大决策。t国家句：意谓国家安危，不敢忘怀。u色难：面有难色，即不愿意。v腥腐：臭肉腐败的气味，喻指污浊的社会。w餐枫香：道家服用的丹药．此指隐居山林。x周南留滞：指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困居洛阳，未能随同皇帝到泰山封禅之事。周南，即今之洛阳。y南极老人：即南极老人星，据传此星一现，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z玉堂：即玉殿，此借指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