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组织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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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陈圆圆墓

    文屯靠近湘黔边境,此地相去南长城故地不远。南长城附近不少村寨被命名为堡子,顾名思义,也就是原来的军事堡垒。文屯先前相当于一个屯驻重兵的军事重镇,这本是宣扬皇帝的文治武功,文屯的意思是在武安邦的前提下,文以治国,体现了皇帝的怀德仁厚。

    韩江林到文屯几天了,除了第一天来在餐桌上与县长见过一面,后来应约在电话里与被称为文化书记的余况达通过一次电话,韩江林整天躲在宾馆里,抱着县里相关方面送来的关于陈圆圆的资料和县志,补文屯的文化课。对外接恰等活动主要由鲍国际和张闻天两人去办。

    韩江林不在文屯抛头露面,从他个人来说,此次文屯之行相当尴尬。他没有向市政府请假,就私自离开了单位,名不正言不顺;他又是一个正县级干部,按照县里的接待规格,正县级必须由正县级领导来作陪,但他又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县里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韩江林只好在电话里反复向书记声明,此次仅是旅游观光者的身份出现,不必惊动县太爷这尊大驾。

    每天吃过饭,韩江林就在宾馆的花园里走上几圈,欣赏余况达所题“文屯宾馆”几个遒迳大字。客观地评价,余况达的字写得很好,笔力饱满,气韵十足。字见人性格,通过字也可以看出余况达飘逸丰满的精神世界。

    然而,当韩江林进一步了解了题字的背景以后,对“世界是我的表象”这句话又有了更深的理解。宾馆承包商私下告诉韩江林,余况达要求全县所有的宾馆酒店、大楼、景观等都要有文化气息,要找名人题字,悬挂名人的画或者书法作品。文屯文化底韵深厚,能题字的人自然不少,但是有余况达这种地位的人又不多,即使有一些级别和地位比余况达高的,又远在异地他乡,远水救不了眼前这把文化火,所谓的名人也就非余况达莫属了。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文屯大街小巷挂满了余况达所题的门额牌匾。一般人求余况达的字,当然不会空手撂脚的走进书记室,厚着脸皮说,余书记,请你给我题一幅字吧。余况达虽然只收一点所谓的润笔费,但这润笔费一路攀升,涨到了两千块钱一平方尺,与省书法协会的主席价格相当了。

    承包商指着题匾说,就那几个字,每一个字我花了差不多一千块润笔费,还是托熟人请余书记到这里吃饭,悄悄准备好笔墨纸张,逢他高兴见缝插针请他写下来的。

    歌词写道,人有千种,爱也有千种。韩江林现在懂了,人有一千种,挣钱的方式也有千种。像余况达这种挣钱的方式,还是让人拎着包求着上门去,可见文化书记真是名不虚传,挣钱也含有浓厚的文化味道。

    张闻天看韩江林每天傍晚落寞地遥望那两行字,挺同情他的,多次说,要不让乔惠娜到上海演出,你就有一个人陪伴了。

    他原定把乔惠娜一起带到文屯来,还说,乔惠娜自从见过韩江林,对他有很好的印象,答应陪他们一起来文屯,后来公司临时签订了一个演出任务,乔惠娜到上海演出去了,等她那边的演出结束,乔惠娜直接从上海飞南原,到文屯来与他们相会。

    朋友热心牵线搭桥,把一般男女之间的朋友感情也看得很隆重,足见他们对韩江林的看重。于韩江林看来,乔惠娜不过就是一个清秀乖巧的女孩子,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来,不过多一个聊天的朋友,她不来,也不存什么遗憾。

    经过和余况达反复搓商,初步搭成了一个协议。文屯陈圆圆文化艺术节组委会决定只聘请文化传媒公司的编导及舞美等,演员由组委会从文屯十多个乡镇中挑选群众演员,这主要是基于原汗原味地反映文屯的民族文化风情,打造一台风味十足的经典民族风情歌舞表演晚会。余况达的意思是,如果聘请国内着名歌手表演,会和其它地方的艺术节雷同,又没有把文屯的民族文化展示出来,更不利于扩大宣传文屯的陈圆圆文化这一重要品牌。

    后来韩江林才知道,文屯所谓的陈圆圆文化,只不过是一座具有古典风格的无名墓。

    协议初步搭成,双方都落下心来。余况达特地抽出时间,陪着客人到凤凰山下去参观陈圆圆墓。

    出发时,余况达为了表示与韩江林特别亲近的关系,叫韩江林和他一起坐书记专车。韩江林观察着豪华的奔驰轿车,心想,国家明确规定县一级不能配这种超标准的豪华轿车,但上有政策,下面巧妙地规避政策。他猜想这车由县里通过给企业补助等形式,把钱打到企业帐上,以企业主的名义出面购买,然后转给县领导使用。绕了这个圈子后,即使有人举报,上面清查下来,只需要编一个理由,县里车辆紧张,企业临时借给县里使用,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去。再说一般清查的人只需要对上面有一个交待就行,并不是非要和县领导认真计较,结下梁子。大家都害怕认真,一旦认真弄得上下精神紧张,关系紧张,费力反而不讨好。这年头谁愿意为了国家的事、为了大家的事牺牲个人的利益呢?

    一般台上官员对下台官员往往不屑一顾,弄得下台的官员在台上趾高气昂,下了台便像狗一样灰溜溜的夹紧尾巴。余况达之所以仍然对韩江林表示尊重,一方面韩江林下台的理由最后只是工作调整,他仍然挂是市政府副秘书长、驻深圳办事处主任的头衔,仍然享受正处级干部待遇。二来在官场中混迹的人手里都握着一张护身符,上面清楚地标示着相关领导的关系图谱。也可以这么说,余况达之所以仍然对韩江林正眼相看,与韩江林深厚的背景有很大的关系。

    坐在车上,韩江林仍然感觉得出,余况达让他坐书记专车,仍然有一种很浓厚的赏赐味道。原来大家在一起时,喜欢说一些涉及官场的轶闻轶事和笑话,但今天余况达似乎怕触碰韩江林伤口似的,小心地回避着官场的话题。只在出发的时候简单介绍了一下文屯的人文地理,然后头一仰,呼呼大睡,以瞌睡的形式来回避谈论更多的话题。

    很多领导一上车就呼呼大睡,在车上养足精神,以便一下车就精神抖数,不仅能够大踏步行进,还能够谈笑风声而不气喘,以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韩江林这几天睡多了,心想,风物长宜放眼量,把目光投向窗外,注意观察沿途的风物。

    把车停在凤凰山脚的村子里,步行朝凤凰山上走去。从坡上俯瞰,落凤村上罩着淡白色的雾,宛如饮烟一般。村子掩映着苍翠的竹树,黛青色的木楼几近融进了葱郁的大地。抬头往上望,在云雾缭绕的山腰之间,突出一处角楼。韩江林顿时想起“白云深处有人家”的诗句,心想在这里觅到对应之景了。

    随行的政协文史委主任指着角楼说,那就是过去有名的凤凰庵,文革以前香火旺盛,文革被当成四旧拆毁,现在是老百姓集资新修的庵堂,余书记新近命名安凤庵。

    韩江林问,根据县里提供的资料,清朝名妓陈圆圆曾经在这里出家?

    文史委主任嘿嘿一笑,随口说了一句,根据他们考证的结果是这么说的。再问,他就此避而不答,扯上别的不着边际的话题。韩江林这时才注意到,走在路上的时候掉了一个人,问鲍国际,张总呢?他不是和我们一起出发的吗?

    鲍国际神秘地笑笑,张总临时有事上南原去了。

    韩江林心下不快,心想,今天是不是有人中了陈圆圆的香魂阵了,怎么一个个搞得神秘兮兮的。

    走进角楼,迎面又是黑底红漆的几个大字,安凤庵。落款自然又是余况达的杰作。大家站在庵堂前,县里的几位文化人围绕着余况达的字又是一番品评。偏生文人极巧言令色,加上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把余况达吹捧上了天,仿佛这几个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书法绝品,足以和安凤庵一起万古流芳。鲍国际这种靠奉承人吃饭的商人,在旁都听不下去了,好像怕弄脏了自己的耳朵,做着恶心的表情溜到一边。韩江林倒是习惯了官场这种吹捧的氛围,加上最近又试着要学会往眼睛里掺沙子,容得事情,所以还有意走近去。

    从他们的吹捧中,更详细了解了这庵堂的来历。安凤庵是余况达的发明,意思是这庵堂是凤凰落居的地方,另一层意思间接地说明清朝名妓陈圆圆是一只凤凰,曾经在这里出家。以后还会招引更多的凤凰到这里来安家落凤。韩江林心下暗笑,庙和庵在旧小说里,一般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凤凰?唯有《红楼梦》里写了一个妙玉,保持了几分出家人的清纯,读之还令人感觉清爽,其它庵堂之中,哪里还找得到一点凤凰的影子?

    安凤庵除了迎面的角楼,后面还有几幢砖混结构的房子分两列,成阶梯形布局,中间则是成梯形状的天井平台,依次递升上去,使庵堂颇具几分雄伟的气势。

    韩江林边走边看,想起这一群人中的文联主席所写《红尘滚滚――陈圆圆出家记》的长篇通俗小说。主要内容说,吴三桂眼看兵败,把爱妾陈圆圆由身边亲信护送逃出清军包围圈。清军追索甚严,陈圆圆只得在凤凰山上的庵堂里削发为尼,隐居下来,直到终了一生,又埋在了凤凰庵附近。现存一座坟墓巨大、墓碑风格与当地风的墓风格迥异的陵墓为证。

    小说把陈圆圆出家描写得活灵活现,恍然历史记实一般,韩江林怀疑其中的真实性。特别是眼前这座安凤庵,体现的是楼台广宇的庙堂风格,与柔宛、清幽、小巧的庵堂风格相去甚远。眼见凤凰庵、安凤庵的名称都是后来所取,也是为了迎合陈圆圆轶事的需要罢了。这一点机巧反映时下一种普遍的心态,都希望能够挂靠历史名人,提高当地的知名度,促进旅游产业发展。至于景点是否真与历史人物有瓜葛,大家都抱着一种姑且说之、姑且信之的心态,搞旅游、编故事毕竟不是做历史学问,无须进行严谨的考证。

    待众人都围着余况达转时,鲍国际悄悄走到韩江林身边,把张闻天临时上南原的事说了。韩江林说,怎么也招呼一声啊。

    张总这是欲擒故纵,继续呆在这里,县里会以为他没有别有生意,需要这笔生意吃饭呢,有意匆忙离开,这是做生意的策略。鲍国际又说,当然,他顺便还办一点事情。

    什么事?

    张总对你可是没得说的,专门叫乔惠娜从上海直飞南原来陪你,他接机去了。

    韩江林心道,真是敏感,他不过和乔惠娜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更无特别的感情,要是真的弄出一点动静来,岂不是满世界都知道了吗?韩江林想表达一下不满,转念一想,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自己怎么做这才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守得住清静,守得住朋友的底线和缘分,这就足够了。

    安凤庵若大的楼房却只有两个临时的看守,还是落凤村里的两个孤寡老妇。庵里的东西不少,平时没有人看守却不怕失盗,相比许多公共建筑,没有人值守的话,不出一月连窗子都会被临近的村民拆去当柴火了,可见,人有信仰,心存敬畏并不一定都是坏事情。

    参观了安凤庵,从后门出来后,穿过一条林中小道走向陈圆圆墓。小道上空高大的古树掩映,地上的青石板湿气重,长满了淡绿色的青苔,走在上面有些湿滑,大家相互提醒小心。

    穿过山梁,眼前突现一块平地,中间有一座高高的坟堆。来到坟堆前,余况达充当起了解说员,给韩江林们解释坟堆的外观、高大而精致的石碑风格等。

    看过了坟墓,韩江林对坟墓的主人是不是陈圆圆,也将信将疑起来。因为在本地,即使是地主富豪,与普通人家坟墓的区别也只是体现在石碑上,从来没有人垒这么高大的坟堆。另一个疑点是,石碑上没有刻任何字迹,坟墓经过风雨浸蚀,显得颇有几分沧桑。韩江林猜想,坟中的主人即使不是陈圆圆,肯定也是一位王公贵族级的人物。

    韩江林想起陵墓被盗严重的事实,问,这座墓没有被盗过吗?

    文史委主任回答,被盗过,后面挖了一个洞进去,据民间传说,里面没有尸骨,只有一些丝绸等衣物,于是有人怀疑这是陈圆圆的疑陵,是一座衣冠冢。

    余况达指着另一级山台,告诉客人们说,看见了吗?我们准备在陈圆圆墓的上面,搞一座文化碑林,使凤凰山成为一座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陈圆圆文化艺术园林,碑林分为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状元林,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代高考,凡是考中举人、省市高考第一名的学子,他们的事迹都可以刻石纪念,录入碑林,以彰显功名,激励后世,另一方面的内容就是把文屯县处级以上、正高职称的人,每人刻录一段文字,并记载他们的平生事迹,把他们的功名永远留在这座厚重的园林之中。

    韩江林对于刻石纪事的做法,并不十分赞同,相对于漫长的历史来说,没有什么东西会不朽。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作为后世的道德标杆,因为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道德内涵。从历史所载,状元只是一种功名,相对历史上层出不穷、推进历史进程的人物里面,状元出身的人很少,甚至微乎其微。到了当代学子,一次考试的成功并不意味着人生的成功。即使当了副教授以上,或者已经进入县处级,这众多的人也只是历史的尘埃,相对于已经落定的尘埃,一些权高位重的人甚至因为贪污、腐化而堕落为人民的公敌和历史的罪人。有些人贪污罪行虽然不曾被发现,但他们背负的良心罪孽又哪里比现实罪来得轻?对于这些人来说,把名字刻在碑林里以求不朽,倒不如说是给他们立了一道耻辱碑。

    对碑林话题不感兴趣的韩江林,转而关注起无名墓,不管它是否葬着名妓陈圆圆的尸骨,它在人们的心里至少还有一些份量。他抚摸着雕刻有精致龙凤的碑额,知道这是具有明显汉地风格的文化,心想,无论眼前这一座坟是不是陈圆圆的墓,陈圆圆在生前的时候,曾经让李自成、吴三桂等当时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为她争风吃醋、杀得热火朝天,由此改变了历史的走向。死后,又有人为了她的一堆朽骨,愿花数千万来推介,并以她的名义打造成一种文化,虽然她是落寞地死去,但数千万公共财政成为一个尘封在岁月尘埃中的妓女坟前祭品,死后能有这种待遇,足以让她含笑九泉了。

    做为一个女人,陈圆圆不管生前身后,她都赚足了。

    站在坟墓前,韩江林望着前面如海的苍山,心,也仿佛要在历史的乱迹中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