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组织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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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古典战争

    校场坝位于南门口,依山傍水,中间有一宽阔的平坝,原来是驻守白云清军的训练场,校场坝村因而得名。这是一个有五百多户人家的大寨子,为汉寨和苗寨。汉寨是随军迁到苗乡的外来人,苗寨为原住居民。两寨中间隔着一条小溪沟,两边铺着青石板,几铺小石拱桥横卧溪流之上。桥下水流潺潺,碧清透底,颇有几分小桥流水人家的雅致。校场坝虽与县城近在咫尺,四周竹树环合掩映,倒是一个难得的清静去处。

    两寨临近,风俗却迥然不同。苗族寨子房子粗放古朴,美人靠成为独特的风景;汉族人讲究房屋的外观设计,除了楼房雕梁画栋,门窗或龙飞凤翔、或虎啸兽走,或花鸟虫鱼,把汉文化的雕梁工艺与山地民族吊脚楼的建设风格融为一体,成为研究民族文化融合不可多得了珍贵史料,被民族学专家称为刻在门窗上的史诗。一些拍摄民族地区电影的镜头就取材于此。随着白云城镇开发如火如荼,一些房开商看中了校场坝特殊的位置,想了许多办法准备置换校场坝,县里都不同意。县里的意见很明确,要把此处作为珍贵的民族文化窗口保存下来。

    屠晋平在任时,强调大文化大教育,计划把城里的学校都搬迁到城外。除了搬迁县民族中学外,组建白云科教中心,把一小、三小及镇中学都规划在一起。又把体育场搬迁到科教中心的旁边,利用校场坝宽阔的地势,构建一个大科教中心的格局。这种思路单纯对于教育来说,实现科教资源共享,有利于促进教育的发展。但是,对于民族文化保护来说,则是一个失败的举措。屠晋平在位时,没有人敢于质疑书记的权威,科教中心项目得到了很好的实施,科教中心占用汉族寨子的土地,汉族村寨的人思想开放,许多人家都在街上做生意,乐意县里对他们的土地进行置换。想留在农村的人家,整体搬迁到了山坡上,县里给寨子实行通水、通电、通路等,主要入村干道路面硬化,一座整洁干净的寨子出现在背后山上。想进城住的人家,县里给了很好的优惠政策,同意他们购置经济适用房。

    得到了第二批世界银行项目贷款支持,科教中心的子项目之一的小学陆续开工建设。民族体育馆和中心广场项目正在对外招标。受到这些市大利好的消息刺激,临近的土地顿时金贵起来,校场坝苗寨顿时成了开发商眼里的香饽饽。一些干部也纷纷利用关系,从苗家人的手里购买土地,建设私房。为了控制这种混乱的局面,县里研究决定把校场坝苗寨的土地先由县里整体进行置换,再对外进行招商。第一步先依照建设汉族寨子的模式,对校场坝苗族进行整体搬迁。第二步搞好建设规划,对外进行招商,争取把校场坝建设成为白云功能齐全的生态花园小区,成为白云一道不可多得的靓丽风景线。

    信息透露出去以后,开发商趋之若鹜。因为县里建设场面铺得过大,项目过多,资金链发生了断裂,根本无法筹措移民搬迁的钱和土地补偿费,生态花园小区项目成了空中楼阁。为了推动项目建设,县里准备由开发商注资开发。这样一来,县里虽然失去了把地权拿过来,集中拍卖的收益,但通过竞标的方式,仍可获取更多的土地收益金。

    生态花园小区建设领导小组由苟政达任组长,具体事务却由韩江林负责。当时他想把这个项目介绍给二郎神的房产公司,但二郎神接手了南原外环大道改扩建工程,资金和时间的要求都十分紧迫,加上银行紧缩银根,二郎神一时无法顾及县份上的项目,韩江林心安理得地领导着竞标工作,采取公平、公正、公开透明的方式进行,最后由恒通房地产开发公司拿到了开发权。据幕后消息,恒通公司提由苟政达介绍来的,但项目的实际开发是由白云人滚元海操作的,恒通公司只是滚元海借的一个壳。

    滚元海的姐夫是前任教育局长邓昌勇。邓昌勇在任时拿到了第一笔教育世行贷款400万美元,这笔钱大都投向较为偏僻的乡镇中学,而当时白云正大兴土木,建筑行业风风火火,有实力的建筑商根本无暇顾及,甚至也不愿接手项目小、利润薄的乡村中学项目,从农机厂下岗在家的滚元海拣了一个便宜,在姐夫邓昌勇的操纵下,承担了几所乡镇中学教学楼的建设项目,捞到了进入建筑行业的第一桶金,摊子逐渐铺开。但是,滚元海缺乏建筑经验,加上故意偷工减料,所建教学楼使用不到几年,就出现开裂、倾斜等严重质量问题。有人举报到纪委,纪委立案调查邓昌勇的问题,邓昌勇在下乡检查工作途中,吉普车意外地翻入山高谷深的河谷,邓昌勇和教育局办公室主任身亡。纪委的调查不得不中止,滚元海玩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移师南原,从此在白云的建筑行业里消失。韩江林在招投标时,有意提防这些在建筑行业有劣迹的人再次进入,没想到滚元海却蒙天过海,再次把触角伸向了白云建筑界。生意人是全天候的生物,只要有生意,他们哪怕冒险也会谋求前来分一杯羹。韩江林只得吩咐具体负责监督工作进展的潘仁达:百年大计,质量第一,要想方设法保证工程质量。

    生态花园小区项目在拆迁上就出了问题。苗寨人做生意的少,务农的多,顾恋旧居,死活不愿搬迁。恒通公司威逼利诱,找县里有关部门协调,断水、断电、断路,想尽了各种办法,答应签字从寨子上搬离的人家不到三分之一。年前,看到双方的矛盾加剧,韩江林担心引发群众的激愤,要求恒通公司按规则出牌,尽量做通群众思想工作,让群众愉快地搬迁。群众安静地度过了一个春节。

    随着天气转暖,群众开始在田地里犁田播种,恒通公司担心群众借此提出更多的补偿要求,于是蠢蠢欲动,想通过暴力手段恐吓、威逼群众搬迁。他们派人半夜拆群众房,或在寨子里施放毒蛇。苗族人都是烈性子,并不服输,组织了巡逻队巡寨,一度抓了几个试图进寨搞破坏民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恒通公司放出话来,如果再不搬迁,将采取更加严厉的手段报复。双方剑拔弩张,县里多次派人进驻做工作,要求双方冷静、保持克制。县建设局主持双方进行协商,但由于双方的目标差距太大,一时不能谈拢到一起,工作处于停泄状态。

    警车的警报器像利箭一样穿透县城的夜空。街道两边的居民宿舍次第喧闹起来,人们纷纷推开窗,相互探听原因。

    街道远处,鸣着警笛的警车呼啸而过,韩江林心下稍安。王茂林执行任务坚决,破案的手段高明,唯一欠缺的是管理能力和政治策略,仅就公安业务而言,他很欣赏王茂林。

    街道在警车后面安静下来。韩江林打电话给司机小刘,叫他开车过来接他到枪击案发现场。他到组织部后,小刘仍然在南江。他从组织部出来,不好把小郑从组织部带过来,政府办的司机不是架子大,就是嘴巴不严实,还是小刘用着顺手,吩咐人事局下一纸调令,把小刘从南江调到了政府办,继续跟他开车。

    虽然他认为苟政达已经得到了汇报,韩江林等候小刘时,仍然把刚才得到的情况向苟政达作了汇报,他主要是想在苟政达面前表现低调一些,尽可能地多沟通,解除苟政达的戒备之心。

    苟政达在电话里既不说已经了解情况,也不说他不了解情况,让韩江林把情况说明完,目的不外乎有意摆一个领导者的架子。两个各怀心事,想用形式来掩盖两人可能存在的矛盾,韩江林认为这纯粹在浪费时间,影响处置突发事件的效率,但白云的政局现在由苟政达主导,他不得不迎合苟政达,按照对方的方式和节奏出牌。

    等韩江林汇报完,苟政达问了韩江林所处的位置后,才说,消息我也听说了,你先过去看了看现场情况,是否有必要成立应急情况处置领导小组,我先把情况向市领导汇报,汇报完情况我再过来。

    苟政达的理由合情合理,但韩江林明白苟政达主要是胆怯、怕死。许多人职位越高,有可能享受到的人生资源越多,胆子就越小,这就是为什么在国难时刻,判变投敌的往往是达官贵人的主要原因。

    韩江林笑着说,县里两位主官不能同时出现在危险的场所,这是处理突发事件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我年轻,过去处理就行了,有情况的的话,我会随时向你汇报。

    苟政达说,好,我马上叫办公室召集在家的常委开一个碰头会,听取公安的情况汇报,研究应对措施。

    我同意,韩江林说,小刘的车悄然地靠上来,车门打开,韩江林上了车,看到小周坐在车里,心里有些感动,心想,紧急情况下还是旧人能够共赴患难。车子出城后,绕上南门口的桥,直奔校场坝而去。

    进入校场坝寨门口处,公安拉起了红色的警戒线。一些好奇的群众聚集在警戒线前,急切地想了解情况。看到车子过来,他们主动让出一条通道。维持秩序的干警看到车牌,走到车窗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小周从后座跳下来,为韩江林打开了车门。公安干警引领导着韩江林朝公安临时指挥所走去。小周和小刘鞍前马后,用身子冀护着韩江林,保护他的安全。

    韩江林拍了拍小周的肩,暗示他情况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复杂,不要弄得草木皆兵。

    小周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心一些没有错,我可是代表白云几十万百姓保护一个年轻有为的领导。

    什么时候学得油嘴滑舌了?韩江林正色道。

    公安局长陈世文正拿着对讲机指挥着进入校场坝村搜索的公安干警。分批入村的公安干警不断把情况反馈过来。韩江林走近来,陈世文放下对讲机,和王茂林一起朝韩江林围了过来,把韩江林挡在中间。

    陈世文汇报说,我们把三十名公安应急分队组成三个行动小组,分三路搜索进村,把村子底朝天梳理一遍,一定要把暴力分子找出来。

    请说说具体情况。

    据群众指认,有暴力分子向村里投掷了自制炸弹,炸弹掀开了两家人的板壁,留下了两个大坑,随后有人向村里开枪射击,村里的群众进行了反击。

    陈世文的介绍简洁明了,但是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多,群众大多没有经过战争洗礼,听到炸弹在附近爆炸,引起了很大的惊恐和混乱。

    韩江林说,这是一起性质十分恶劣的暴力事件,一定要调查出结果,逮捕凶手,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正说着话,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韩江林打了几个干呕,借着警车如昼的灯光,发现地上撒着一层粘稠稠的东西。恶臭正是这些东西散发出来的。

    你说双方对抗射击,我们不是采取了搜枪行动吗?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不彻底。

    王茂林引着韩江林进村,指着地上、树上和墙壁上的黑黄色粘稠物说,嘿嘿笑着说,群众不是使用的鸟枪,而是用大炮还击。

    炮?哪来的炮?韩江林看着王茂林诡秘的笑容,不解地问。

    自制的竹炮筒,正月十五苗家不是舞龙嘘花吗?群众用竹筒灌上火药来嘘龙,恒通公司找他们的麻烦以后,家家户户都准备了许多嘘龙的竹筒,灌装好放在家里备用,这次果然用上了,他们把牛屎狗屎装进嘘花筒,朝暴力进犯的人发射,进犯一方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新式武器,刚一接触,就被打得昏头转向,匆匆扔了两颗炸弹,放了几枪就跑掉了,等我们赶来时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韩江林仰了一下鼻息,依然能闻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臭,脑海里浮现出狗屎漫天纷飞,像雨点一样落在暴徒身上的情形,暴徒被这种软软的屎弹击中时,屎弹与肉体做亲密的接吻,没有什么伤害,却散发出令人翻肠倒胃的臭,谁还敢与这种大炮对峙呢?

    非洲狮为了争夺狮王地位,两头雄狮扬起高昂的头颅,比较鬃须的长短,鬃须短的一方自动禅让狮王位,从而避免了一场血腥屠杀;大象争夺王位据说也是比较鼻子的长短。在新世纪的和谐小城继续了这种具有古典情结的撕杀和战斗——因为开发土地的原因引发一场意在恐吓对方,但不会伤及对方生命的屎弹战斗。这场战斗让人对弱者一方的群众产生深深的同情,但又不得不佩服群众的智慧。他们用黑色幽默式的机智保护自己的利益。

    韩江林又想,中国古代列兵叫阵,报上姓名,说刀下不留无名之鬼。这种战斗不同样具有幽默的成分吗?关羽温酒斩华雄,结果虽然残酷了一些,但对于战斗的形式和过程,不同样是幽默搞笑的吗?当清军配备了洋枪洋炮,双方对阵时,枪口却朝着天上放排枪,现代人曾经讥笑清兵的愚昧。但是,面对着鲜活的肉体进行猛烈的轰击,这种战斗智慧与朝天放排炮、意在以武力吓退敌人相比,究竟谁愚昧、谁野蛮,结论是不言而喻的。

    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韩江林正要往前走,王茂林一把拉住他,说,注意脚下。原来脚边是不是石板,而是一堆松软的沙土。身为公安人员的王茂林眼尖,一眼看出脚下的伪装,原来群众撬开了石板,挖了一个坑埋着什么东西。王茂林揭开垫着的塑料布,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大家纷纷捂鼻避让,有人竟然跑到一边吐了起来。

    原来坑里埋着狗屎死耗子一类恶臭的东西。如果暴徒夜袭,掉进了这种狗屎阵里,该会造成多大的麻烦。韩江林突然想到《水浒传》里用狗屎破妖法的描写,从飘浮起来的恶臭来看,任你有何等的妖法,在这种恶臭面前都无法施展,只能束手待毙了。

    群众见到公安人员入村,纷纷从家里走了出来,几个胆大的朝韩江林他们围了过来,要求领导主持正义,严查凶手。

    一个群众说,他的母亲前一段时间在寨子里遭毒蛇咬伤,现在仍然住在医院。

    韩江林虽然不能保证群众遭毒蛇咬一定是捣乱分子所为,但在这种特殊时期,爽快地答应群众要求,解决群众提出的问题,有利于安定人心。于是,他保证给受伤群众提供医疗费用。

    王茂林用苗话给群众做解释工作,苗族群众一向十分相信干部,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陆续散去。

    韩江林对陈世文说,这次暴力事件影响极坏,不管是何人所为,受到何人操纵,公安要一查到底,揪出真凶,不然,我们没法向党、向群众交待。

    是。陈世文的回答并不坚决。

    韩江林也知道,这种暴力更多地着眼于恐吓,并不是真正的有意谋害,如果任其自然平静下去,反而更有利于社会的安定团结,如果对这种有深厚背景的暴力事件,追得越凶,牵扯出来的幕后人物越多,在政治层面引发的混乱会更大。但领导的要求就是政治,政治一定要讲公理、讲正道,讲正气,能够维护整个社会安定团结的大局。

    公安人员进驻给群众带来的安全感,群众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除了空气中仍然有如丝如缕的臭味,村子复静如初,呈现一派宁静、祥和。

    韩江林把陈世文和王茂林叫到一边,要继续调查原因,追捕暴徒,并把刚才的情况整理一下,向常委会汇报。

    常委会议室气氛异常沉闷,常委和列席常委会成员整整齐齐地围坐在椭圆形的桌边等候。韩江林进入常委会议室时,所有的目光刷地集中到韩江林身上,他不想让大家过于紧张,特意借群众幽默的智慧在这里一用,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发生了一点小问题,试图骚扰校场坝的不明身份的人,被群众用屎弹击退了。

    死弹?出了人命案吗?苟政达的话带着明显的颤音,脸色刷地如死灰一般白,看得出他在等待的时间里,内心是何等的紧张。韩江林心想,与其机械地躲在屋里恐惧地等待结果,不如直接到现场了解情况来得痛快。在屋里等待会被无端的想象杀死脑细胞。

    狗屎弹。韩江林一字一顿地说,随后说明了狗屎弹的制作和使用方法。大家轰然大笑,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苟政达侧过身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应声说,只要不出人命,闻点狗屎味也没什么。

    杨国超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朗声说,校场坝的人春节前买了很多竹子,我以为他们是想要搬迁了,在老屋过最后一个春节,要好好的玩一玩龙,嘘一嘘花呢,没想到这伙狗东西买竹筒是为了制造狗屎炮弹。

    狗屎弹成了一个热烈的话题,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好像狗屎弹就是临时常委会的主要议题似的。苟政达端端正正地坐着,默默地抽烟,脸上浮现出谦和的笑容,让人感觉他这会儿是在认真倾听班子成员的意见,一派从谏入流的样子。谁能想到他这会儿所接受的诤诤谏言,竟然全是一堆关于狗屎的话题?

    与屠晋平的傲慢比较起来,苟政达谦谦君子式的笑容易于被人接受得多,特别容易被老同志接受,但实际的情况是,苟政达的见识比屠晋平低得多,对事物的是非判断也不在一个层次上,也难于判断别人的意见是对还是错,因而只管一味的排斥,最终按照自己想象的意见来办,在实际工作中显得专断得多。

    人们常说,思想有多远,人就能走多远。这话用来形容屠晋平似乎是恰当的,初始时勤奋工作,慢慢到了县委书记,但其后自甘堕落,最后沦为罪人。这句话用来说明苟政达,则十分的不恰当,苟政达是一个没有多少思想的人,一惯以严谨、甚至带一丝机械地执行上级的命令而成为县委代书记,据说最近有可能被任命为县委书记;另一句话又可以用来说明苟政达,态度决定出路。苟政达对待工作、对待生活一丝不苟,确实能够打动、甚至迷惑许多领导干部和群众,甚至韩江林也曾经佩服他的这种脚踏实际、一丝不苟的作风。但是,当到了县委书记,这种机械的作风与有思想又相差得太远。思想和态度,应当是两类有着明显差别的精神状态,哪一种更能决定人生的出路呢?可见,决定人生命运的思想或者态度,对于具体的人来说,是各不相同的。

    陈世文和王茂林进入会场后,关于狗屎的话题嘎然而止。苟政达双手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笔记本,坐端正了身子,说,由于今晚出现在特殊情况,我们召开一个临时常委会,我初步思考了一下,主要的议题有两个,一个是关于身份不明分子骚扰校场坝村的事件,我们先听取公安局的同志汇报情况,然后研究处理措施,另一个议题是关于加快拆迁项目进度的问题,这两个问题都复杂,事关我们白云的改革开放和稳定发展,希望我们今晚的常委会开出成果,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和措施来。

    如果说韩江林在心里上有些瞧不起苟政达,但对苟政达这番话仍然不得不佩服。听到枪击案件发生时,他一度陷入惊恐的状态,甚至处于某种混乱中,但仍然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和实质,说话思路十分清晰。这正是长期受到机关工作熏陶的结果,清晰的思路和端正的作风也是苟政达这类从最底层起身干部的看家本领。乡镇一般干部的情绪是张扬的,缺乏缜密的逻辑思维,工作方法简单粗放,像苟政达这种人很容易在其中脱颖而出。并为上级领导欣赏,因此调到上级领导身边工作而得到不断升迁。他们处理事务有一个特点,就是按照机关公文的形式,很容易抓住事物的要点,得出一个缜密而稳妥的方案。但是,他们缺乏直接面对困难的能力,一旦与具体的矛盾面对面,精神大厦就像由泡沫构成的高楼,稍有风吹雨打就稀里哗啦。这也是苟政达面对校场坝事件前惧后踞的主要原因。

    从他对校场坝事件的说法来看,他有机关中人见风驶舵的能力,只要是有利于自己的东西,他能够很快采纳,吸收,变成他的东西。他一向厌恶在常委会议室说粗话,却能够对狗屎的话题从谏入流。刚开始他对于校场坝事件的描述是采取了陈世文的说法:枪击事件。刚才,当韩江林用了轻松的语气,把枪击事件描述成骚扰事件时,事件的性质为之一变,他马上就采用了韩江林的说法。一方面等于采纳了韩江林的意见,两位主要领导保持一致,另一方面,他的话又等于以书记和班长的名义,为今晚的恶性事件定了性。使得一桩本来十分恶劣的事件被轻描淡写成骚扰事件。性质变了,县领导和公安局为之承受的压力也就相对减轻,甚至没有了压力。如果是枪击事件,此事有可能惊动省里甚至公安部,如果定性为骚扰事件,在利益多元化的复杂形式下,哪一个县,哪一个地区没有出现一些异常的情况呢?这种异常的骚扰事件,只要县里妥善处置,完全可以在内部进行消化。这就等于掌握了事件的处置权。

    也许苟政达内心里并不会完全赞同韩江林的说法,但他不断吸收他人成果的做法,至少在形式上让他能够不断学习他人的长处,吸纳他人的优点,等于在前进的路上垫下了铺路石、搭上了台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进,算得上是真正的官场寄生虫。就像有人说巴顿、朱可夫这类人生来就是为战争而活,苟政达这类人生来就会投机取巧,为官场而活。除了钻营官场的本事,他们毫无技术和体力,放到社会上就如同鱼儿掉进了马车坑里,真正的白痴一个。韩江林曾经自诩为官场生物,与苟政达相比,算得上关公庙前舞大刀,小巫见大巫。

    苟政达说完了开场白,为今晚的讨论定了性。然后朝公安局两位领导的方向点了点头,表示他们可以开始汇报。

    陈世文和王茂林在路上已经交换了意见,准备如实陈述今晚发生的枪击案件情况。苟政达的定性让两人感觉准备不足,一时间慌了手脚,面面相觑。陈世文初来乍到,还是以韬光养晦为要,暗示王茂林汇报。王茂林清了清嗓子准备汇报。

    苟政达不客气地说,世文同志是主要领导,由主要领导汇报。这话明显有不给王茂林面子的意思。王茂林跟屠晋平跟得紧,在外人看来属于屠晋平的人,他不会给政敌的势力以任何机会。先前有人对韩江林说,苟政达心胸狭窄,气量小。由此观知,此话似是确评。

    陈世文把公安得到发生骚扰事件的信息,公安应急分队及时出动的情况,以及现场的调查情况作了简单的汇报。

    苟政达听得很认真,待陈世文汇报完,他问了一句,对于发生扰骚事件的原因,你们调查结果怎么样?

    详细的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好。苟政达说,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依我看,有可能是街头混混发生了矛盾,有意到校场坝寻找麻烦。

    苟政达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与事实相去太远,引起郑建民主席的不满,说,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地发生,苟书记说得对,但是,我认为今晚的骚扰事件不是那么简单,结合近一段时间校场坝村遭遇的骚扰来看,我认为主要矛盾还是村民与开发商之间的矛盾,回避矛盾不是办法,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抓住事件的实质和关键。

    好好好,苟政达连声说了三个好。如果认为苟政达说好是赞同郑建民的意见,那就错了,苟政达连声说好,是用一种赞同的方式以退为进,阻止郑建民进一步说下去,事实上等于否定郑建民的说法。在开会的时候,最庸俗的领导者也知道要牢牢地控制会议的主导权,在文山会海盛行时代,掌握了会议的主导权和话语权,也就等于掌握了行政权。

    苟政达问陈世文,你们还没有掌握是开发商所为的证据吧?

    陈世文点了点头。

    苟政达说,事件的定性是要有证据的,在常委会这种严肃的会议上,我们不能允许任何捕风捉影的话,不允许经不起推敲的假定和推测,这既关系到我们的政治素质,也关系到我们掌握政策的能力和水平。

    郑建民碰了一个很大的软钉子,脸一阵红一阵白。苟政达这番话明眼人都知道有三层意思,一是明显的护卫着他介绍来的开发商,保护开发商,实则等于保护自己的面子,二层意思是否定了郑建民在常委会上发言的权利。他反复说这是常委会,郑建民只具有列席会议的资格,别的常委还没有发言,还轮不到郑建民发言。否定郑建民的发言资格,等于否定了郑建民的话,也等于给了其它列席会议人员一个下马威。三层意思是对会议进行了引导,苟政达明确表态今晚的会只能就事论事,任何与事实无关的假定和推测都不允许。

    会议是需要引导的,领导者的水平决定会议的质量和水平,引导的导向决定会议的方向。这就是为什么一些高层次的会议本来是为解决问题而开,结果却因为领导者一时的糊涂,使会议的方向发生巨大的变化,成为制造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的会议,完全背离了会议初衷。可是,开会大抵仍然是为了解决问题,许多达官贵人,自以为经过了社会的风风雨雨,掌握了世界观和方法论,有了一定的主见和是非判断能力,可是,在会议主持人强势的吆喝下,理智渐渐被恶魔吞噬,放弃了理性最后的阵地,最后向荒唐、愚昧、野蛮的强权投降,历史从而一次又一次被改写。

    苟政达这么一说,谁还敢轻易发言?随后发言的常委们,大多围绕着已经发生的事实陈述一下看法,提出几条并不高明的解决问题的思路供参考。

    常委们发过言后,苟政达对韩江林说,江林,你是唯一到过现场的人,请你发表一下看法吧。

    韩江林想了一下,不能就事情说得太深,说得太深,恐怕会让苟政达多心;又不能说得太浅,会让别人觉得他敷衍了事,不负责任,影响他的威信。他干脆绕过今晚的事件,说,问题摆在那里,是和尚头上的癞疮,不治肯定不行,一个村子拆了一半多,还有一半不愿拆迁,成了钉子户,拖时间长了,可能还会引出别的麻烦,我看问题的关键还是利益问题,要尽快成立一个工作组,把村民代表和开发商叫在一起,让双方的利益诉求尽快地搭成了一致。

    好,江林说得好,这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这也是我们今晚开会的主要目的,不然我们浪费时间坐在这里干嘛?苟政达说,他这话是真心实意地赞同韩江林的意见。打击了一个,就得拉拢一个,如果打击一片,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任何人都不会干这样的傻事。政治家不管拉拢人或者打击人,都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政治威信和政治势力,这是终极目的。

    苟政达说,江林同志说的其实已经涉及到了我们今晚会议的第二个议题,那么第一个议题就江林同志全权负责处理。

    在最后指示时,他有意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说,一是要加强对今晚骚扰事件的调查工作,弄清事实真相,还群众一个明白,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不允许白云出现任何不安定因素,要让群众有安全感,二是要加强搬迁工作力度,大部分群众都已经搬离,还有少部分人不愿意搬,为什么?我们要进村入户,问清楚原因,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要让群众理解我们的工作,愉快地搬离,做到群众满意,开发商满意,我们满意。

    第二个问题是东街的拆迁问题,今晚的骚扰事件给了我们一个教训,东街的拆迁不能再拖了。

    苟政达停了下来,朝着刘诚问,方案准备好了吗?

    刘诚站起来走出门,一会儿拿着方案回来。苟政达命令道,发给大家讨论一下。

    韩江林拿到方案,原来是针对东街拆迁工作的处理方案,一项是把两名干部调下乡。理由是他们负责做说服工作的两名亲戚不仅没有拆迁,还到市里上访;一项是对四名工作不力的干部停职检查的决定,其中有一位副科级干部,三名股级干部。

    韩江林一向不赞成这种株连的法则。株连制度是封建时代的遗产,现代人强调个体的精神独立,把做工作的干部与他亲戚不愿意搬迁联系起,实行株连政策,无论在精神上和制度上,都是一种倒退。

    苟政达征询大家的意见时,大家都说没有意见。抽调干部进东街时已经议论这个话题,当时韩江林选择了沉默,此时尽管心里否定这种株连的做法,但不好就这事再说什么。

    方案获得通过以后,苟政达进行了下一个小议题,问杨国超说,杨主任,你是老东街,请你发表一下高见,怎么完成东街的拆迁扫尾工作,离答应开发商清出土地的时限要求已经晚了两个月,不能再拖了,从政府资金的回笼来说,我们也拖不起了。

    杨国超苦笑一下,说,我是以党性来接受这项任务的,负责东街拆迁,把我的老亲戚都得罪完了,以前我可以在东街喝一年的酒都出不来,现在呢,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夹着尾巴做不成人了。

    大家都大笑起来。苟政达也笑着说,还真难为了你杨老者。

    工作倒不是很难,为难我的是政策,你说这政策朝令夕改的,怎么执行?本来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不通理的只是少部分群众,如果能够保持政策的一惯性,少数群众的工作是做得通的,我就说补偿的问题,去年的补偿是一个政策,结果许多人搬迁了,今年的补偿提高了一个档次,也就是说,听从党委政府的话,提前搬迁的群众补偿得少,而不听从党委政府的话,拖着不搬迁的人,如果现在搬迁,获得的补偿比提前搬迁的群众多三分之一,听话的人吃大亏,大家说说,今后谁还会听话?这就是当前东街工作做不下来的原因。

    杨国超提出了一个大家都无法解决的悖论,党委政府要求群众服从,但不听话不服从的,反而会得到了好处。

    苟政达说,今年是今年的政策,我们当然不能拿今年的政策给去年搬迁的人补偿。

    这等于告诉不愿意搬迁的人,当钉子户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坚定了他们与政府对抗下去的意志和决心。

    那得做工作,他们已经得到了好处,为什么还不搬?

    已经搬迁的人就找上我的门来,说我欺骗了他们,我还做得成人吗?

    苟政达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说,这事真的还得你继续高风亮节,出面做通群众的工作。

    轮到大家发言时,大家对这一个悖论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招法,只能发表了一些建议性的意见。

    夜深了,常委会都困倦了,昏昏欲睡的样子,苟政达及时刹车,说,大家下去要发挥部门的作用,开会认真贯彻落实今晚会议的精神,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向县委报告。

    又是强调开会落实。韩江林心里叽咕一句。在机关作风整顿时,自上而下强调贯彻精神不走样,落实政策不走形。达到这种要求的最好方式就是以会议落实会议,以精神贯彻精神,以文件落实文件,从形式上保证了上级精神不走样不变形,这是符合一元化绝对领导的。但是,每一个乡镇每一个部门的实际情况不同,每一个时段的复杂情况需要采取相应的应对措施,方式方法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一以贯之的执行方式,等于把执行者向机械和教条主义的错误道上引。

    韩江林回到家里,洗漱完毕正待上床,听到手机有信息提示,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行清晰的字:你,没有什么事吧。

    眼睛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久,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杨卉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居然还在默默地关心和牵挂着他。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人把他放在心上,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话,大概只有这个青梅竹马的妹妹了。可是自己对杨卉呢?刚才面对着她的一腔怨气,马上就害怕了,担心是一个负担,将会给他造成为不必要的麻烦。与杨卉的无私相比,自己是何等的自私啊。

    韩江林按上几个数字,手忽然停住了,慢慢地在床上躺下来,把手机紧贴着自己的脸,好像冷凉的手机里有一团火,温暖着孤独的内心。他知道,在这个清凉的早春之夜,他可以做一个好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