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中国古典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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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大中丞受制顾问官洋翰林见拒老前辈(3)

    老头子一心指望绅学士折子上去,定有一道上谕。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绅筱庵既说明尸谏,“他的为人平时虽放荡不羁,然而看’

    他前天那副忠义样子,决计不是说着玩玩的。但是折子上去准与不准,以及筱庵死与不死,总应该有个确信,何以一连几天,杳无消息?真令人猜不出是个什么缘故。眼见得六天假期满了,筱庵那里还是无动静。自己又不是怎样病得利害,请假请得太多了,反怕有人说话。”无奈只得销假请安。

    众门生属吏见他老人家病痊销假,又一齐赶了来禀候。沈中堂见了众位,又独独不见绅学士。前天的话是大家一齐听见的,沈中堂便问众人:“这两天见着筱庵没有?我等了他五天,折子仍旧没有上去。难道前天说的话是随口说说的吗?如果说了话不当话,我也不敢认他为门生了!,其时众人当中,有个同绅筱庵同做日讲起居注官日讲起居注官——翰林中担任纪述皇帝言行起居职务的官员。一位“翰读学”翰读学——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省称,姓刘名信明。他听了沈中堂的说话,忙替绅筱庵辨道:“筱庵那天从老师这儿回去,听说竞为这件事气伤了,在家里发肝气。请了许多中国医生医不好,后来还是吃了洋医生两粒丸药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来的。正想办这件事,凑巧那两天天热,不知怎样又忽然发起痧来。马上找了个剃头的挑了十几针,幸亏挑的还快,总算保住性命。现在是门生大家叫他在家里养病,不要出来,受了暑气不是玩的。大约明天总到老师这里来请安。”沈中堂道:“原来说来说去,他的性命还是要紧的。他连外国大夫的药都肯吃,他还肯为了这件事死吗。我如今也断了这个念头,决计不再望他死了。”言罢,恨恨不已。过了两天,绅筱庵晓得老师怪他,但是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后来好容易找了许多人疏通好了,方才来见。沈中堂总同他淡淡的,不像从前的亲热了。

    原来绅筱庵绅学士,自从那天从沈中堂宅子里回去,原想一鼓作气,留个千载不朽的好名儿。一路上在车子里盘算这个折子应得如何着笔,方能动听。及至到家,才跨下车来,忽见自己的管家迎着请了一个安,说:“替老爷叩喜。”绅筱庵忙问:“何事?”管家道:

    “广东学政出缺,外头都拟定是老爷。小军机王老爷刚才来过,因见老爷不在家,叫奴才转禀老爷。今天王爷还提到老爷的名字,看来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绅筱庵原想明天学吴可读尸谏的;及至听了管家这番说话,不觉功名心一动,顿时就把那件事忘记了。他这一夜赛如热锅上蚂蚁似的,在一间屋里踱来踱去,一直没有住脚,又想写信去问小军机王老爷。家人回称:“时候已经不早了,怕王老爷已经睡了觉。”又要写信去问别位朋友,一时又无可问之人。

    恐怕人家本来不晓得,现在送个信给他,反被他钻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门探觅消息,上谕已经下来,早放了别人。绅筱庵望了一个空,一团闷气,无可发泄,方想到昨儿在老师沈中堂跟前说的话,现在正好借此题目,发泄发泄。正提起笔来做折子,忽然太太叫老妈来请,说是小少爷头晕发烧,也不知犯了什么症候。绅筱庵兄弟三房,只此一个儿子,年方十一岁。读书很聪明:虽不能过目成诵,然而十一岁的人,居然五经已读完三经,现在正读“左传”;文章已做到“起讲”,先生许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因此绅筱庵夫妇竟拿他当做宝贝一般看待。一旦有了病,不但绅筱庵神魂不定,一个太太早靠在少爷身边,一手拍着,一面泪珠子早已接连不断的挂在脸上了。绅筱庵回到上房,一看这个样子,一条英气勃勃的心肠,早为儿女私情所牵制。少不得延医服药,竭力替儿子医治,以安太太的心。这一闹又闹了两天。等到儿子病好,恰值沈中堂假期已满。他此时学吴可读尸谏的心,早已消归东洋大海。只是老师面前无以交代,少不得编造谣言,托人缓颊,把此事搪塞过去。明知老师冷淡他,事到其间,也只好听其自然了。过了些时,他这段故事,外头都传开了。

    都说:“老头子发痰气,逼着门生寻死。幸亏绅某人有主意,没有上了他的当。”

    有天他老人家在家里坐着,直隶总督来拜。见面之后,卖弄他这两年派出去的学生,学成回来,很有些好学问的:“今儿召见,已蒙上头应许,准其择优保送,由礼部请示日期,在保和殿考试一次,分别等第,赏他们进士、翰林,以示鼓励。将来这阅卷一事,少不得总要老先生费心的。这样门生多收两个在门下,将来能够替国家办点事,大家都有面子。”沈中堂听他说完,忙忙摇手道:“别的都可以,只是保和殿考试一事,兄弟还要力争。他们这些人都够到殿试,以后要把我们摆到那儿去呢。就以我们这个翰林院衙门而论:

    几千年下来,一直干干净净的;如今跑进来这些不伦不类的人,不被他们闹糟了吗!”说罢,闷闷不乐。直隶总督此来,原想预先托个人情的,后见话不投机,只好搭讪着出去。那知这位直隶总督,上头圣眷很红,说什么是什么,向来没有驳回他的。回去之后,果然保送了许多学生,请上头考试录用。军机上先得了信。就有位军机大臣,晓得沈中堂有迂倔脾气的,便拿他开心说:“直隶总督某人送些学生进来,都被我们咨回去了。晓得中堂不欢喜这班人,所以特地告诉你一声,也叫你欢喜欢喜。”沈中堂听了,果然心上很快活,连连说道:“这才是正办!……就是上头准了他这个,如其派我阅卷,我宁可辞官不做,这个差使决计不当的。”那位军机大臣道:

    “中堂所见极是!”彼此别去。谁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谕,着于某日在保和殿考试出洋毕业学生。沈中堂看了,还当是军机没有这个权力阻当这件事,也只有付之一叹,没有别的说话。又过了两天,考试过了。第二天派他做阅卷大臣。他此时告假已来不及;要说不去,这违旨的罪名又当不起。只得垂头丧气,跟了进去。幸亏试卷不多,而且派阅卷大臣也不止他一位,他自己乐得不管事,让别人去作主。不过大概翻了一翻,检一本没有违碍字眼的摆在第一,呈进上去。等到引见下来,果然朝廷破格用人:顶高等的都赏了翰林;其次用主事、知县,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用主事、知县的不用去说他了,但说那几个赏翰林的,照例要衙门拜老师,认前辈,这些礼节,一点不能少的。沈中堂当的是掌院学士,正管得着他们,少不得前来叩见。那几位翰林虽然打外洋回来,不晓得中华规矩;然而做此官,行此礼,到了此时,说不得也要从众了。于是打听了规矩,封了贽见、门包,拿着手本,前来私宅谒见。不提防这位老中堂早就预备此一着,两天头里便齐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门生,同他们说道:“从前要进我们这个翰林院,何等烦难!乡试三场,会试三场;取中之后,还要复试,又是殿试、朝考、留馆。诸君都是过来人,那一层门槛可以越得过!如今这些人一点苦没有吃着,止作得两篇策论,就要来当翰林,以后无论什么人也可以当翰林了!然而上头有恩典给他们,我们怎好叫上头不给他们。就是上头派愚兄阅卷,愚兄亦怎好不去。不过收到这种门生,愚兄心上总觉不是。现在请了诸位来,彼此商量一个抵制的法子,就同他们上海抵制‘美约’上海抵制美约——清代光绪初年,美国因经济恐慌,于是用种种残酷不人道的方法来抑制在美的华工,并胁迫当时清政府和它订约,以为法律上的根据。光绪末年条约期满,美方要求续订,但在美的中国人反对这个条约,国内上海等地也起而响应,并发起抵制美货,是当时规模较大的反帝运动。一样,总要弄得他们不敢进这个衙门才好。诸位老弟高见,以为何如?”于是一齐称“是”。沈中堂又问他们抵制的法子。有人说:“应该上个折子,不准他们考差。凡是本衙门差使,都不准派。”又有人说:“这个翰林只能算做‘顶带荣身’,不能按资升转。”沈中堂听了,不置可否。内中有一位阁学公,姓甄号守球,年纪已有七十三岁了;独他见解独高,忙插嘴道:“老师所说的是抵制之法,抵制得他们自己不敢来才好。现在有个法子:他既然赏了翰林,一定要来拜老师,认前辈。老师不能不认他;他送贽见,亦乐得收他的。我们这些老前辈无求于他,等他来的时候,我们约齐了一概不见。我们不要认得他。就是在别处碰见了,他称我们前辈、老前辈,我们只拱手说‘不敢当’,也不要理他。如此等他碰过几回钉子,怕见我们的面,以后叫他们把这翰林一道视为畏途,自然没有人再来了。但是要抵制,我们总要齐心才好。”众人听罢,一齐称“妙”。沈中堂点头称“是”,连说:“守球老弟所论极是!……愚兄乐得认他做门生,但是贽见亦要照寻常加倍。我们中国的规矩:凡是沾到一个‘洋’字总要加钱。不要说别的,我们大孩子新从上海来,他说上海戏园子规矩,洋人看戏加倍。

    他几个虽不是洋人,然而总是外洋回来的,我问他多要并不为过。”

    众门生又一齐称“是”。于是当天议定,等他几人来见老前辈时,一概不许接待,以为抵制之策。众人一齐认可,方才别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