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中国古典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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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钱典史同行说官趣赵孝廉下第受奴欺(1)

    话说赵家中举开贺,一连忙了几天,便有本学老师本学老师——清代在各府、州、县里设立儒学,派教官负管理秀才的责任。府的教官为教授,州的教官为学正,县的教官为教谕,其副职为训导,习惯都呼为学老师。这里“本学老师”,指本县的教谕、训导。叫门斗门斗——儒学里的公役。据说学里的公役既做传达职务,又要负责给廪生(每月领米的秀才)量学米,所以叫做门斗。

    传话下来,叫赵温即日赴省,填写亲供亲供——秀才中举后,要在一定的限期里到学台官署去填写亲供,写明年龄、籍贯、三代和身貌,并由所属的教官出具保结,证明属实。凡是不填写亲供的,就不准参加会试。后文“投供”,则是候补官员到吏部呈递履历,以备铨选的一种手续。当下爷儿三代,买了酒肉,请门斗饱餐一顿,又给了几百铜钱。门斗去后,赵温便踌躇这亲供如何填法;幸亏请教了老前辈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给他。

    赵温不胜之喜。他爷爷又向亲家方必开商量,要请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随时可以请教。方必开一来迫于太亲翁之命,二来是他女儿大伯子中举的大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随即满口应允。

    赵老头儿自是感激不尽。取过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个长行百事皆宜的黄道吉日,遂定在这天起身。因为自己牲口不够,又问方亲家借了两匹驴。几天头里,便是几门亲戚前来送礼饯行,赵温一概领受。

    闲话少叙。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这一夜更不曾睡觉,替他弄这样,弄那样,忙了个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过脸,吃饱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他爷爷、爸爸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个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赶忙还礼不迭。等到行完了礼,一同送出大门,骑上牲口,顺着大路,便向城中进发。

    原来几天头里,王乡绅有信下来,说赵世兄如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盘桓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进城,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管门的一向认得,立时请进,并不阻挡;赵温却是头一遭。幸亏他素来细心,下驴之后,便留心观看。只见:门前粉白照墙一座,当中写着“鸿禧”两个大字;东西两根旗杆;大门左右,水磨八字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分局”的招牌;两面两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还有两根半红半黑的棍子半红半黑的棍子——一种上半截漆红色,下半截漆黑色的硬木短棍,也叫做水火棍,是官署役吏所用的。有些局、所常用来挂在门外,含有显示威严的意思,挂在牌上。大门之内,便是六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个字;两边贴着多少新科举人的报条,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算来却都是同年;两边墙上,还挂着几顶红黑帽子,两条皮鞭子。门上的人因为他是王孝廉同来的人,也就让他进去。转过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间大厅,却无桌椅台凳。两面靠墙,横七竖八摆着几副衔牌:甚么“丙子科举人”丙子科举人——乡试三年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举行。这里丙子科举人,就是丙子年中的举人。会试也是三年一次,逢丑、未、辰、戌年举行。下文“庚辰科进士”,就是庚辰年中的进士,“庚辰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主政——当时中央各部院里的主事,大致相当于后来的科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心里明白,这些都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还摆着两顶半新不旧的轿子。又转过一重屏门,方是一个大院子,上面五间大厅;其时已是十月,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着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两个铜钱买烧饼吃的那个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溺壶走来;一见他来,连忙站住。亏他不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一个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说“才到”。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是不理他;一面说话,一面让屋里坐。赵温也跟了进去。原来居中是三间统厅,两头两个房间;上头也悬着一块匾,是“崇耻堂”三个字,下面落的是汪鸣銮的款。赵温念过“墨卷”墨卷——科举时代,为了防止考官徇私舞弊,规定考生用墨笔写卷子,叫做墨卷;墨卷交由指定的誊录人员另外用朱笔誊写一遍,然后才送给考官批阅。这誊写的卷予叫做誊卷,晓得这汪鸣銮就是那做“能自强斋文稿”的柳门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觉肃然起敬。——当中悬着一副御笔,写的“龙虎”

    两字,却是石刻朱拓的;两边一副对联,是阎丹初阎老先生的款;天然几上一个古鼎、一个瓶、一面镜子;居中一张方桌,两旁八张椅子、四个茶几。上面梁上,还有几个像神像龛子的东西,红漆描金,甚是好看。赵温不认得是什么东西,悄悄请教老前辈。王孝廉对他说:“这是盛‘诰命轴子’诰命轴子——封建时代,皇帝封赠臣下及其祖先以爵位名号,叫做封典;对五品以上的官的封典叫做诰命。诰命轴子,是把诰命裱成锦轴,依品级高低而有玉饰、犀饰、贴金饰、黑牛角饰的不同。遇有喜庆,可以供列出来,以示荣耀。的。”

    赵温还不懂得什么叫“诰命”,正想追问,里头王乡绅拖着一双鞋,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已经出来了。王孝廉连忙上前请了一个安,王乡绅把他一扶。跟手赵温已经爬在地下了,王乡绅忙过来呵下腰去扶他。嘴里虽说还礼,两条腿却没有动;等到赵温起来,他才还了一个揖。分宾坐下。赵温坐的是东面一排第二张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张椅子,王乡绅就在西面第三张上坐了相陪。

    王乡绅先开口问赵温的爷爷、爸爸的好。谁知他到了此时,不但他爷爷临走嘱咐他到城之后,见了王乡绅替他问好的话,一句说不上来;连听了王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涨得通红,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个“好”字。王乡绅见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说别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个舍亲,姓钱号叫伯芳,是内人第二个胞兄;在江南江南——清初置江南省,管辖江苏和安徽地方;后来虽然分做两省,但习惯仍称这一带为江南。做过一任典史。那年新抚台抚台——就是巡抚。清代总揽一省民政的最高官员。后文抚院、抚军、中丞,都是抚台的别称。巡抚是兼兵部右侍郎和都察院副都御史的虚衔的,所以也称为部院。到任,不上三个月,不知怎样就把他‘皿圭误’墨误——官员因受公务牵累而去职叫做皿圭误。了。却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这样,这官才不算白做。现在他已经托了人,替他谋干了一个‘开复’开复——官员在革职以后又恢复了原官或原衔叫做开复。又丁忧的官吏丧期已满而起用的,叫做起复,一过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八行——从前的信纸,一般的都是每张印做八行,因而一般把请托人情的信件叫做八行,还是出来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么不过班过班——因为保举或捐纳的关系而升官阶的叫做过班,例如知县升知府,县丞升知县。做知县,到底是正印正印——凡官署里设有辅佐官的,其主官称为正印官,如知府下有同知、通判等辅佐官,知县下有县丞、典史等辅佐官,所以知府、知县都是正印官。”王乡绅道:“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劝过他几次。无奈我们这位内兄,他却另有一个见解。他说:州、县州、县——知州、知县。后文“大令”,是知县的别称。虽是亲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师爷师爷——州、县官聘请的幕友的俗称,后文也叫老夫子。幕友不止一人,各人的职务不同,如专管钱粮的叫钱谷师爷,专管诉讼的叫刑名师爷,专管书信文件的叫书启师爷等等。同着二爷。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老侄,你想他这话,是一点不错的呢。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王孝廉道:“俗话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王乡绅道:“正是这话。现在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叫他跟着我们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这是最好的了,还有什么说得。”当下王孝廉见王乡绅眼睛不睬赵温,瞧他坐在那里没得意思,就把这话告诉他一遍。赵温除了说“好”之外,亦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该过去请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去了。我替你们说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下处——这里指住宿的地方。后文第二十四回“下处”,是男妓住处的专称,安顿行李。

    且说赵温虽然中举,世路上一切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考小考——科举时代,童生参加县试、府试,都叫做小考,也称小试。

    以及今年考取遗才考取遗才——秀才参加科考,列在一二等和三等的前几名里,可以保送乡试。

    考在三等以下的和没有参加科考的,可再参加“录科”考试;录科考试仍然没有考取或没有参加的,最后还可以参加“录遗”考试;凡是在这两次考试里录取的,依然取得应乡试的资格:这种考试叫做考遗才,学台学台——就是学政,也称学道、学院,是主持一省学政和举业的官员,任期为三年。大人,虽说见过两面,一直是一个坐着点名,一个提篮接卷,却是没有交谈过;这番中了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总要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经坐立不安,语无伦次;何况学台大人,钦差体制,何等威严,未曾见面,已经吓昏的了。亏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随时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头一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赛如春秋二季,“明伦堂”上演礼“明伦堂”上演礼——明伦堂,是清时各地学宫的大礼堂。封建统治者把孔子当做封建道德的标准偶像,所以主张尊孔。每年春秋两季,由地方长官召集秀才在明伦堂里举行祭孔的典礼,仪式很隆重。一般,好容易把他教会。又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顶到天明,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赵温忙即催他起来洗脸。自己换了袍套,手里捏着手本手本一属员谒见长官时专用的一种名帖。后文第四十五回“红禀”、“白禀”,是手本的两种形式:红禀上写本人的官衔履历,通常是初次谒见和庆贺时所用;自禀是报告事情所用。手本用六页绵纸,前后加黑色底壳制成。但门生竭见主考,习惯用红绫外壳的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贽见”;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到了辕门,找到巡捕巡捕——清代制度:各省督、抚、将军等官署里设置文巡捕和武巡捕,文巡捕负责传宣,武巡捕负责警卫。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个揖,拿手本交给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讲来讲去,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去回。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亲供填了没有。赵温听说大人不见,如同一块石头落地,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承差——官署里各种吏役的总名,也叫经承。屋里,将亲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赵温到此不过化上几个喜钱,没有别的噜唠。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殿试策白折子殿试策、白折子——科举后期,殿试只考策题一种,所以叫做殿试策。这里殿试策。指殿试的考卷格式,也叫大卷子,和白折子同是当时考卷格式之一。大卷是较厚的纸,朱丝红格;白折是较薄的纸。各种考试,用大卷子或白折予都有一定的规定,例如殿试用大卷,朝考则用自折。考进士最注重书法,必须小楷写得好,要方正端匀,黑大圆光。字体的大小疏密和那一种写法用在大卷,那一种写法用在白折,都有规定。如果把字写成破体,就认为不合规格了,预备来年会试不题。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过新年,赵温一家门便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看时,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说:“舍亲处,已经说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相随多年,人甚可靠,于北道情形,亦颇熟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绅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见贺根头上戴一顶红帽子,身穿一件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还登着一双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请了一个安,嘴里说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说“家主人请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乡下从未见过,不觉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话回答他方好。幸亏贺根知窍,看见少爷说不出话,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见老太爷请请安。赵温只得同他进去,先见他爷爷。带见过之后,他爷爷说:“这个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僧来看佛面,不可轻慢于他。”就留他在书房里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爷爷一定又要从锅里另外盛出一碗饭,两样菜给贺根吃。一应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还是王孝廉过来看见,就说:“现在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气,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这一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辞行的繁文,不用细述。这日仍请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请安。见面之后,留吃夜饭;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个人说的话,赵温依然插不下嘴。

    饭罢,临行之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说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个揖,说:“恕我明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说了声“我们再会罢”。方才进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住了一夜。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过二人之后,方才下乡。

    话分两头。单说钱典史一向是省俭惯的,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带管家,一路呼唤贺根做事。过了两天,不免忘其所以,渐渐的摆出舅老爷款来。背地里不知被贺根咒骂了几顿。幸亏赵温初次为人,毫无理会。况兼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过来的,今见赵温是个新贵,前程未可限量;虽然有些事情欺他是乡下人,暗里赚他钱用,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座师——举人、进士称主考为座师、座主;由于某房同考官荐举而录取的,就称某房同考官为房师。吴翰林新近开了坊开了坊——坊,指春坊;翰林升任詹事府左右春坊的职务,如中允、赞善之类,叫做开了坊。詹事府的官职,本专备翰林升转的。后来翰林升任其他官职,习惯也都称为开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京官的作用不比寻常,他一心便想巴结到这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