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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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花落去

    陆常山折而向北,把车开上了一条二级公路。他要去看一下两月不见的爷爷。

    公路两边,山川疏朗,秋色含烟。林梢之巅,黄与绿交相辉映;原野之畔,红果与野菊笑意粲然。

    如画美景让陆常山心胸开阔、精神振奋,他将烦恼抛诸脑后,阴霾丢至一旁,伸手换挡,加大马力,尽情奔驰。

    行至集市,他才放慢车速,沉郁的心绪如一口浊气尽皆得到了释放,在沿街新建的小楼店铺中拐进了爷爷的中医药行。

    爷爷和奶奶一辈子都在这个小镇,生活悠游自在。去年奶奶仙逝,父母要爷爷进城方便照顾,他无论如何都不去,陆常山倒觉得挺好,只要身体健康硬朗,住在乡下比城里舒服,每天呼吸的都是新鲜空气。只是爷爷毕竟80多的人了,再过得两年,不去也得去了。

    这里是陆常山小时候的乐园。山里的果子,河里的小鱼,田野上空低飞的蜻蜓,高高树上的鸟窝和蜂巢,没有一样没被他“糟蹋”过。那时候,他和苏木坐在公园的石头上,给她讲童年小镇的快乐回忆,讲慈爱的爷爷奶奶,讲奶奶做的各种糕点小吃,讲爷爷泡的药酒,期盼着有一天苏木能和他一起回到这里,让爷爷奶奶见见这个孙媳妇,然后,等到他们退休了,也像爷爷奶奶一样在这儿安享晚年。

    可惜,人生有太多不可知的变数,奶奶已经见不到苏木了,爷爷呢?他的后一个愿望呢?

    爷爷此时正戴着老花眼镜给一个老婆婆抓药。他满头白发,脸上修整得干干净净,一身白大褂也是纤尘不染,肩背虽已有些驼,但身姿依然魁梧,精神仍旧矍铄。他已经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了,自有自己的一些小偏方,在这十里乡间也算小有名气,有很多的忠实粉丝。

    那老婆婆由一个年轻男子陪着坐在柜台前,都不认得陆常山,一见他进屋,老婆婆就满脸含笑说道:“陆医师,又来人了。”

    爷爷从老花镜上抬眼看他一下又低下头去,随意回应道:“这就是我那没出息的孙子。”

    老婆婆就把陆常山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来回打量了好几遍,眼里是毫不吝啬的赞扬。年轻人则在和他的眼睛对视后就低下头去。

    陆常山朝他们微笑点点头就走进柜台里面,对爷爷说:“爷爷,让我来吧。”

    爷爷把手中的小秤递给他,眼神慈和,面容祥泰:“上星期你爸妈来过,说你一直都在忙,中秋国庆都没有休息,怎么今天想起来看我老头子了?”

    陆常山看了下药单,转身从一个标着竹茹的药柜里抓了一把放在秤盘里,才说道:“我有两个月没来了,明天又要出差一个月,太久了怪想您的。”

    “好孙儿,你爷爷才刚说起呢!你再不来他可要关门去找你啰!”老婆婆笑得眯着重睑的眼睛说道。

    爷爷摘下老花镜,指着陆常山毫不掩饰对他的宠爱:“你别夸他啊,臭小子最经不起人家夸,一夸他就要上天!”

    陆常山扬起一双剑眉,故作不屑道:“您要我上天我还懒得上,沾点地气更好!”

    “听听!臭小子!”爷爷叱道,脸上却是笑着的。

    一时气氛和谐温馨。陆常山见爷爷开的药单上都是治疗胃病的药,想来这老婆婆是多年的胃病,那病特别富贵难养,但爷爷有几味特殊的药方,她要吃得三副下去,那病就有起色。这是陆常山很为爷爷骄傲的地方。

    开好了药,送走了两人,爷爷先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说道:“你也坐下。”

    陆常山过去挨着他坐着,就听他又说道:“爷爷老了,眼睛可没老。你有心事?”

    陆常山垂下头去,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嗯。”

    在爷爷面前,他从来不需要隐瞒,也不需要伪饰。这儿才是他精神的故乡,是他能够放下疲惫的所在。

    “说说吧,让爷爷听听。”爷爷看着他,清淡的眸子里有一抹安定人心的光。

    陆常山抬起头来,将身子坐正,长腿伸直,呈一个放松的姿势,开口道:“我13岁那年,爸爸也出事了吧?”

    爷爷静默了一瞬,点头:“那是他工作上的事,你那时还小,没有知道的必要。”

    “您帮他出的钱?”

    “我出了一部分,你姑姑也帮了一些。出了事,一家人总要一起渡过难关。”

    “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推卸责任?就是怕出这笔钱吗?”陆常山说得很平静。

    “一个人,如果他的人生过得太顺,没经历过风浪,就会出事,而一旦出事,第一反应都会是能推脱就推脱。这是人的劣根性,你爸爸也不例外。”爷爷语重心长。

    陆常山扭头,静静地盯着爷爷的侧脸,不放过他任何一点的表情变化:“没有别的原因吗?”

    爷爷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回头看着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常山,你是不是很看不起你爸爸?”

    陆常山摇摇头,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不是,所以我才会这样问。”

    爷爷交叉起双手,清矍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那就好。你要知道,你爸爸他虽然对你很严厉,但其实他从来不舍得你吃一点点苦,总是把最好的都给你。尤其是你打了那一架后,他整天诚惶诚恐,害怕你就那样废了。后来你考上了军医大,一路读到博士,他逢人就夸耀,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陆常山沉默良久,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往事,最后说道:“我明白了。”

    爷爷又说道:“那时候你爸爸来跟我说起那件事,我当场就把他训了一顿,他也很懊悔,所以你看他这些年在医学院也算混得风生水起,这就是原因。有因就有果,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不知道那家人过得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怕还是心结难除吧。”

    陆常山的心里生出满满的惆怅和苦涩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爷爷说实话:“爷爷,我喜欢上了那家的女儿。”

    爷爷一怔,再次扭头盯着他,这才理解到了他真正的心事,心下感叹,问他:“该怎么做,你想好没有?”

    陆常山深沉的眸子看向房间的深处,似乎能穿透墙壁,聚焦于更遥远的远方:“想好了。”

    爷爷收回目光,长长地舒了口气:“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我活了这一辈子了,很多事情,没经历前你以为它是大风大浪,经历过后才知道那也不过是酸甜苦辣,一种味儿。”

    陆常山深有感悟:“是。”

    爷爷想到一件事来,弯腰卷起了他的裤管,说道:“你们的人生还长着哩!我是要入土的人了。你看我腿都肿了,该去见你奶奶了。”

    陆常山蹲下身去细细一看,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爷爷的呼吸有些短促,嘴唇颜色已偏深偏暗:“爷爷!”

    爷爷神态安详,抬手拍拍他的肩,话语平和:“大限已到,这是老天爷的旨意,谁也违背不了。”

    “我叫爸爸把您接到城里去!您必须进医院!”陆常山急了。

    爷爷摆摆手:“你奶奶在这儿,我得守着她。”

    “可是您……您还没有……”

    “傻孩子,我自己都是医生,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吗?放心吧,不会这么快的。”

    但是这一晚陆常山怎么都睡不踏实,他想着苏木,想着那些美好的、辛酸的过往,想着苏母和自家父母的态度,最后,想到了爷爷。

    明天他直接从这儿回南州了,一定要记得打电话告诉爸妈,不能再让爷爷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他这样想着,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里,是苏木唱的一首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会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