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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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往后,一切都急转直下,好象滚下了山丘,滚下了陡峭的山丘。()

    星期六,娜斯焦娜烧好了澡塘,关好了门,因为她知道谢苗诺芙娜不喜欢到刚烧好的澡塘来洗澡,于是她就先进去洗了。可是,她刚擦好满头肥皂(莉莎·瓦洛格任娜不知在哪儿发了财,弄来半块黑肥皂给她),就进来一个人,在穿堂里脱衣服,娜斯焦娜愣了一下,听出来是婆婆的那熟悉的呼哧呼哧声。娜斯焦娜急忙跑去草草地把头冲了冲,想快点跑出去,等谢苗诺芙娜进来时,就说洗完了。但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又留下来了,她想:既然婆婆是一个人来的,那她怎么也不会放自己走的。算了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可这老太婆究竟来干什么呢?!我们可从来就没有在一起洗过澡呀!好象是故意的,好象她知道,这里最不受欢迎的就是她。也许真是故意的吧,也许真是知道了什么:大概她早就看出来,盯上了,现在只是来验证一下。要真是这样,一会儿闹起来那厉害劲儿,真不  得了。娜斯焦娜赶快躲到一个较远的角落,用木盆挡住自己的身子,试着把肚子往里缩。既然肚子已经现出来了,又往哪里缩呢?既然已经有了,又往哪里藏呢?不管使多大的劲儿,也白搭,终归是看得出来的,看得出来的。

    不过,这一次,说也奇怪,倒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要不就是谢苗诺芙娜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要不就是看出来了,但并不相信,以为儿媳妇是因为别的原因发胖了。可是,在她们俩洗澡时,娜斯焦娜有两三次还是感到婆婆用固执而机警的眼神盯着她,这时她全身缩成一团,由于紧张过度,面颊都抽搐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当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时,又后悔了:为什么要藏起来呢?恰恰相反,这正是把自己的全部丑态暴露出来的最好时机。如果婆婆问她,就说有了。如果婆婆不是从别人那里,而是从她,娜斯焦娜这里听到这件事,还会更好些。想必,婆婆也不会拿开水来浇的,至于她要是大吵大闹,那就随她去好了!这样,娜斯焦娜毕竟可以彻底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的担心,摆脱这种往后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恐惧。

    然而,这次洗澡对娜斯焦娜来说,并不是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打这以后,谢苗诺芙娜就一直用那只特殊的微微眯上的眼睛瞅着她,娜斯焦娜知道,婆婆这样瞅着她,对她不是什么好的预兆。这说明老太婆肯定是嗅到了什么。一场真正的狩猎活动开始了:婆婆一天总有好多次踞地作势地盯着娜斯焦娜的肚子,已经不再躲躲闪闪,不再回避自己的眼睛所要注视的地方了,而娜斯焦娜为了不露马脚,不是侧身溜过去,就是穿着安德烈的肥大的短上衣,用双手遮住肚子走,或是弯腰挺胸走过。可是,近来象发面一一样大起来的肚子,用任何巧计也遮不住了。

    一天傍晚,只有娜斯焦娜和谢苗诺芙娜两个人在家,她们各自忙着自己的家务事,——娜斯焦娜较多时间在院子里,谢苗诺芙娜在木房子里,——婆婆装着好象头一次偶然发现娜斯焦娜的肚子似的,直截了当地问道:

    “姑娘,你不是怀孕了吧?为啥这么胖?”

    娜斯焦娜的心仿佛猝然停止了跳动:这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横在她面前的十字路口的门坎。娜斯焦娜,你就跨过去吧,现在你再也无法否认了,再也无处可藏了。娜斯焦娜用了同一个词儿,但用了它的另一面,即肯定的一面回答说:

    “怀孕了。”

    “原来是——这——样!”谢苗诺芙娜吃惊地拉长着声慢慢地说,甚至还有点高兴的样子,因为她的猜疑原来不是没有根据的。接着,她突然用那两条有毛病的腿一下子跳了起来,人都快气疯了,气儿也上不来了,突然喊叫了一声,好久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光会摇头。

    “舒茨卡!”她终于喊出这么一个词。娜斯焦娜一下子没弄明白,这就是“母狗”的意思。过去,婆婆可从来没有骂过“舒茨卡”。“哎哟哟……哟!”谢苗诺芙娜抱着头边哭边说:“真不要脸,真不害臊呀!主啊!圣母啊!惩罚她吧!就地惩罚她吧!她跑出去胡搞了!等不及了。跟别人搞上了,还不吭气呢,这条母狗!安德柳什卡就要回来了,可是她,这匹母马,却怀上小驹了……。你还要不要脸?你哪儿还有脸啊?你把脸往哪儿放?让你下面那个地方长蛆吧!让你一辈子也撒不出尿来吧!那才好呢!那才好呢!”谢苗诺芙娜对自己这一顿咒骂也感到吃惊,于是停了下来,不再吭声了,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问道:“也许你是在瞎说?也许什么事儿也没有吧?”

    “是有了。”娜斯焦娜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她只知道不这样回答不行,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挺了挺肚子。

    “是有了,”谢苗诺芙娜叹口气说道,“还说是有了呢,好象应该似的。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你不是一只母猫吗?难道不是一只到处拉屎撒尿,讨人嫌的母猫吗?”她可找到了一个新鲜词儿,并象叱骂猫一样,用手指着门大声骂道;“滚!你这个贼猫,快滚出去!不准你在这儿发臭味!快滚出去!你从哪儿来的,还给我滚到那儿去。安德柳什卡回来,我们向他说什么呢?我们养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收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尽给自己丢脸!全村都会知道,都会知道的!我的天哪!我从第一天起,一见面就看出了你这个臭婆娘是个什么东西。你跑出去胡搞,还怀了孕!你快滚吧,别等我用炉叉子把你赶出去。你不要再在这里发臭味!”

    娜斯焦娜就穿着她身上的那一身衣服走了出去。在台阶上她拾起那只给小牛送饲汤的水桶,把它放到了长凳上,这是她在仓促中丢在那儿的。从木房子里还不断传出一阵阵粗暴的,嘶哑而狠毒的大声咒骂。娜斯焦娜又站了一会儿,好象不相信也不理会这些咒骂是冲着她来的,更不相信,她真的从家里被赶出来了。随后,她犹犹豫豫地,慢腾腾地,象是仍在期待什么似地打开了小栅门。在不远的地方,在一片林边空地上,一群小孩正在玩羊拐子,罗季卡也在那儿,娜斯焦娜问他妈妈在不在家。他回答说,可能在家。娜斯焦娜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好去找娜季卡。

    她没有抱怨谢苗诺芙娜。其实,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可是,直到最后一刻,娜斯焦娜还抱着这样的希望:既然她没有什么过错,那就应当想什么办法把实情说出来,免得遭到这样的诽谤。她并不是要寻求什么公道——现在也无法弄清楚什么是公道,什么是不公道,就连她自己在这些问题上,也绕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搞清楚。可是哪怕能得到婆婆一点点同情,哪怕她稍稍有点预感,能猜到她所咒骂的那个孩子不是她的外人,就好了!难道她的亲骨血就没有给她一点暗示?就没有使她的心动一动,再仔细地想二想吗?那末,对人们还能期望些什么呢?这就象一个早已化脓的脓疱,它耗尽了娜斯焦娜身上的耐性和精力,终于裂开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包住伤口了。光是咒骂自己,或是为了将来的某件事情而必须忍受一切的这种可怜的安慰,又能有多少用处呢?会有什么好事要来呢?没有,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什么也没有。

    娜斯焦娜心情沮丧,再也振奋不起来了,但突然从下面什么地方她感到有一颗心微弱地跳动着。莫非她已察觉到,这是她肚子里婴儿的那颗心在跳动?只要能救他,只要不让他遭受象她所受的痛苦,只要能好好地把他保护到出生的那一天,娜斯焦娜是会丝毫也不顾及自己的。也许,孩子一出世,人们一看到他,看到了他就摆在眼前的话,将会产生怜悯,不会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不会象她现在这样从自己家里被赶出来。这儿已成了她自己的家,在这儿她辛勤劳动八年了。就这样地离开,不感到遗憾吗?——不,不感到遗憾,只感到羞愧;而且,并非为自己而感到羞愧,她对自己所走的道路是了  解的,是顺从的,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这件事竟闹到这种地步,使得她必须到外面去求人,给她一个过夜的地方。可是,离开这儿也不行,双重的绳索已捆住了她的手脚,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孤单啊,太孤单了!

    她来到娜季卡的门口,沉重地靠在门框上,在没有说好之  前,她不敢往里走。谁知道呢,也许,娜季卡会拒绝她;现在对每个人都得重新了解:只要你从原来的地方,从自己习惯了的地方挪动一步,那么对你的一切,都会改变,人们将会对你另眼相看。娜季卡正在烧好的炉子旁忙着,看见娜斯焦娜站在门口,就问了一声:

    “怎么样?你们家的事儿静下来了吗?”

    “让我在这儿住一住好吗?”娜斯焦娜没有来得及仔细琢磨,也没有准备好说别的,就开口问了一声。

    “让谁?——让你?”

    “ 让我。”

    娜季卡刚想摆手轰开,可仔细一瞧她,连忙问道:

    “出什么事儿了?”

    “被赶出来了。”

    “你被赶出来了?”

    娜斯焦娜指着肚子说:

    “看见了吗?”

    “哎一呀一呀!”娜季卡拉长了吃惊的调子,声音都变了,接着叹了一口气,又问:“难道是真的吗?你怎么怀上的?你等等!你等等!”娜季卡急忙地跑到娜斯焦娜的跟前,把她安坐在木床上,自己弯着腰站在她的对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倒真是看得出来了。可谁也没有……,你怎么就怀上了呢?嘿,莫非是你自己造出来的!这可象桦树皮的哨儿,一吹起来哨声就会传开!就会传到人们的耳朵里!真够你受的!究竟是谁给你弄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