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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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我知道。*  *”他平静地说。

    娜斯焦娜急忙闪开他:

    “你怎么知道的?谁说的?”

    “我听见了你们为庆祝胜利而放的枪声。”

    “啊,我们放过枪……是的。”

    “现在,我的眼睛和耳朵变得那样……能看得远,听得远。”不知他是想回避谈话的本题,还是有意要自我吹嘘一番。“我现在也自我欣赏。早晨,当你们还在安加拉河较宽阔的那边划桨时,我就知道:有人乘船来了。瞧,从那儿,从山上,从猎人过冬的房子那里,我就听见了传来的声音。你们一划到河岔子,我就认出你来了。”

    “可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能给你带来,”娜斯焦娜一边想着别的事,一边缓慢地,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就带来一点面包和几个鸡蛋。我怕被人发觉。”

    “我也不需要了。现在我能活下去,大森林能养活我。娜斯焦娜,我只需要防蚊面罩。蚊虫马上就要嗡嗡叫起来了,没有防蚊面罩,会咬死我的。”

    “防蚊面罩……真的,我怎么把防蚊面罩给忘了呢?”

    “下次带来吧。”

    “一定带来……”

    她开始考虑,到什么地方去弄个防蚊面罩。他,安德烈的马鬃做的旧防蚊面罩早就用坏了,可家里又没有多余的。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弄一个来:蚊虫比凶猛的野兽还可怕,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蚊虫都会扑到他身上。

    他们还是留在一片小白桦树旁边,彼此靠近着走来走去,小白桦树和他们一样高,树枝已吐嫩芽,绻曲的树叶也舒展开了,但还很小,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有点发白,并有显著的纹理。

    透过白桦树的间隙可以望到安加拉河。石岛遮住了村子;太阳已经西斜,阳光斜射到林问。这里,河岸宽阔而美丽,——岸边草地上到处生长着稠李和白桦,河岸微微倾斜着向水面延伸,岸边寂静无声,仿佛隐而不露,渺无人迹。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儿,背上呈现出金花鼠特有的花纹,高高地昂着头,在草丛里忙忙碌碌,喳喳乱叫。只是从远方,然而也是从河的彼岸,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这令人心烦的鸟声,早就催促人们去卜算自己的命运。娜斯焦娜还在河上划行时就想给自己算算命,可是又有点害怕,可现在快要算到二百岁了——可能活啦。

    “嘿,到猎人过冬房去吧,去不?”安德烈问道,莫名其妙地向四周张望着。

    “大概太远吧,”娜斯焦娜有点踌躇。“我去把船拴住……可别让人偷走了。”

    “谁会来这儿……”

    娜斯焦娜走到船跟前,把放在船头的一小包食物拿了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去猎人过冬的房子,而是去找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他们偶然发现了一处僻静的圆形林中空地,一根白色的,坚硬如骨的圆木把这地方隔成了两半,他们就在这上面坐了下来。娜斯焦娜把小包递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不慌不忙地解开小包,可是他一看到面包,就再也忍耐不住,立即大口地啃了起来。娜斯焦娜尽量不去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并从圆木上下来,坐到地上,舒坦地伸直在船上就麻木了的双腿,虽然尽量不去看他,但还是不时地抬起头来,斜睨着眼偷偷地望一望,使她感到惊愕的已经不是这个人,也不是他的饥饿的样子,而是这样一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正在从胡子里剔出面包屑的男人,这就是使她思念而夜不成眠,费尽心机想去看望的那个人。主啊,人类的感情是多么任性,多么复杂呀!是多么苛求,多么变化无常呀!她划船来找的就是他吗?是这个人吗?是为他而忧愁吗?就是他对她拥有可怖的,随心所欲的权力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想到这里,娜斯焦娜打断了自己的想法:却又想起他从前线回来初次看见她时,他不也就是这样问过:他跑到这儿是找谁来的?为谁作了蠢事?要知道,他越过的不是安加拉河,而是某种更难越过的东西。由于哀愁和绝望,她心都碎了:一个人连自己也丝毫不了解。他连自己都不相信,对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布谷鸟老是单调地咕咕直叫,仿佛滔滔不绝地在说些什么——对谁说这么多呢?——对树林、河流、岩石。岛前的河水哗哗地响着;树林中的旧蜘蛛网在低垂的斜阳照耀下闪闪发光。视线在雨露滋润的绿树丛中转来转去,被翠绿的织锦弄得模糊起来,潮湿而粘滞的气味使人呼吸感到发凉。一只蝴蝶从上空跌落到林中空地上,久久飞不起来,一个劲儿向密茂的灌木丛撞击着。透过树枝仍然可以望到安加拉河,河岸下边还露出小船的船尾,娜斯焦娜不时向那边张望着,其实担心的并不是那只小船,而是一般地在担心着什么,等待着难免要发生的什么事情。

    安德烈吃完了,娜斯焦娜为了使谈话不离正题,立刻问道:    “战争结束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啊,安德烈?”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而娜斯焦娜却感到很不是滋味,她觉得,他说“不知道”,说得过于平静了,而且他甚至什么也不想知道似的。

    “可是谁会替咱们知道呢?总该做点儿什么事吧,安德烈。”

    “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为什么是我想要……不是我……但是……什么都不做,还是怎么的?你说吧。”

    他把身子转向她,又沉默了一会,选择好开头的几句话之后,果断地回答说:

    “做什么?你——应该生孩子,这就是要做的事。就是死,也得生孩子,这就是我们的全部生活。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可是要知道,你必须把孩子生下来。就做这个准备吧。”他开始很坚决,甚至是严厉的,然而他的声音咽哽了;娜斯焦娜发现,他的声音总是急剧地变化无常,一会儿变得不合时宜的严肃,一会儿又显得非常哀惋,几乎要哭了起来——这也许是由于长期沉默、孤独而引起的,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安德烈咳嗽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至于我吗?我怎么办?你大概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在战场上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你不要不承认,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这样想的。现在,当战争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再这样想是很奇怪的。也许,真的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可能活下来了,回来了。”他俯身靠向娜斯焦娜,把脸靠得很近,把眼睛比平时眯得更加厉害,几乎藏了起来,然后用可怕的、嘶哑和压抑的嗓音低声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怎么能同你一起坐在这儿呢?”谁也不知道,可我还坐着。你也不要问,别催我去做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他挺直了身躯,一只手向下摆了一下。“等一等,别打断。我知道,我相信你。我当时就说过:到夏天。瞧,夏天已经到了。先前你都是冒着暴风雪跑到我这儿来的,可今天是驾船来的。完了,娜斯焦娜,这不是玩笑,反正这是无法躲过去的。我在这儿四个月,就象度过了四十年。再加上自己的三十年。完了,我说,这不是玩笑,但我应当明白,我并非是白白地完蛋的。我乐意相信,我对你还有用处,你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能轻松些。”

    “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为谁跑来的。”她坦白地说。

    “什么都不要管,忘掉一切吧,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是我们的救星。我这件事也没少牵连你。可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你感到不安。把孩子生下来——就会轻松些。孩子会把你从灾难中解救出来。难道人世间有这样的罪过,连他,我们的孩子,都不能抵销吗?没有这样的罪过,娜斯焦娜。根本没有的。我在等你来,每小时我都在等你来,好告诉你:要作好准备。要变成铁石心肠,把自己包裹起来,把耳朵捂住,别听人家怎么议论你。我知道,你不得不在烧红了的炭火上行走……要忍耐过去,娜斯焦娜。但可别使孩子受到损害。要是忍耐不住,就跑来吧。跑来吧。我会等你的。为了你我也要活下去,在这方面我再没有别的事可做。他们要是把你搞得过分难堪——我就把所有的人全干掉,把所有的人都烧死,连亲娘也不可怜……”

    他抽搐起来了,用疯狂似的眼睛盯住安加拉河对岸,把头缩进两肩。

    “安德烈!安德烈!”娜斯焦娜恐慌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走开,好让自己从那低沉窒闷的愤怒中解脱出来,接着好长时问都默不作声了。娜斯焦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仿佛是格格不入的,嘲弄人的念头使她突然想起,她是为割柳条来的,可她没有工具:她既没有带刀,也没有带斧子。突然又想起,他们俩每个人心中似乎都不是一个人,而是有好几个人手脚一齐上来对付一个人:把这个人向不同的方向拉扯,撕成碎块,直至把他送进坟墓。可他这个可怜人还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好象自己的心他还能知道点似的。

    娜斯焦娜感到身体下面的土地开始发凉,于是站了起来,又坐到圆木上。安德烈向她更靠近一些,但是没有去拥抱,因为她怔了一下,于是他就前后摆动起来。阳光已经从林中空地上消失,移向河边。在船尾一只鹡鸰跳了起来,猛然一翘尾巴就振翅飞向天空,不知去向,接着又飞了回来。三番两次地迅猛俯冲下来探察水面。在东方,在太阳升起的天边,出现了条条白色的云带,娜斯焦娜担心要变天了。

    “也许我要去勒拿河一趟。”安德烈突然说道。

    “去勒拿河?”娜斯焦娜惊讶地问道。“于什么去?”

    “那儿我有一个朋友,一起打过仗。叫科利亚·季霍诺夫。”他哽咽了一下,好象喉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又重复说:“科利亚·季霍诺夫。我们虽不在一个排:我在第一排,他在第三排。各排轮流去侦察。我们也不常见面。只要走运,就会碰在一起的。他当时还没有结婚……很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他善良、纯朴。又是个干活的能手——什么都会干。他能够脱下最后一件衬衣给你,在战场上他会把自己最后一份口粮给你。他面颊上有个伤疤,正是地方——就象个酒窝。是小时候打架让人家用叉子扎的。我们两个人说好了:谁要是被打死,另一个人就要到家里去送信儿。他是从勒拿河去的,我是从安加拉河去的,是老乡,不用走很远的路程。他有点儿古怪。我说,要是两个人都被打死怎么办?他说,两个人不会都被打死的,要是都被打死了,除非安加拉河和勒拿河汇成一条河。”安德烈短促地哼了一声,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