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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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让我们玩个够吧!娘儿们!让我们尽情欢乐吧!”马克西姆愉快地、满面红光地喊了一声,同时把自己受

    伤的胳膊向上一抬,说:“大家喝个够吧!我们什么都不在话下!一切都会有的,男人们很快会回来……。()”

    “倒是谁该回来呀?”身边留有一个小男孩的年青寡妇维拉·奥尔洛瓦问道,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大

    家都能听得见。

    “嗯……”马克西姆犹豫不决地说,“反正有人要回来……”

    “就我所知,”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站起身来报告说,“应该回来六个人,”他发现坐在桌子那边的娜

    斯焦娜,又接着说:“其中包括安德烈·古斯科夫,他是失踪没有音讯的。”

    “那还有谁呀?”

    “你当我们不知道还是怎么的?还问什么?”

    然而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却开始数起来。

    “为什么我的丈夫,你没有算上?”娜季卡突然开口了。他刚刚数完,娜季卡马上就问,好象脱口而出,

    问得既苛刻又凶狠。“难道你不会再数下去了,会计员同志?”

    “因为你收到了通知书,”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可以难住的,他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收到了,又怎么样?你就算上他!他会回来的。告诉你说,他要回来的。”娜季卡带着挑畔的口吻,

    万分激动地对大家说。“你们就瞧着吧!不要指望他不回来。他会回来的,回来打乱你的算盘。所以你马上得

    算上他,不是六人,而是七人,你就这么说。”

    “那我丈夫也会回来的,”维拉·奥尔洛瓦谁也不看,闷声闷气地说。

    “你丈夫回来不回来,我不知道,可是我丈夫要回来。”

    女人们不着边际地议论起来了:

    “可不是,——什么事儿都有,……有一个人现在住在卡尔达村他的亲家母纳斯塔西娅家里……。”

    “听说在布拉茨克,收到了一个战士的两张死亡通知书,好象他怎么死的,两张通知书上面所写的,也不

    一样,可是他突然回到家门口了……,信不信由你。”

    就在这个时刻,磨粉工人斯捷潘老爷爷被驮来了。涅斯托尔用枪押着,把他带进屋门,老爷爷双手被反绑

    着。不知是谁不加思考地向涅斯托尔作了一下暗示,他一时糊涂就这么干了。老爷爷在门坎附近绊了一下,他

    没有任何表情,用浓密的眉毛下的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席间所有的人,既不显出惊讶,也不显出恐惧,什么表情

    也没有,仿佛他所见到的一切,正是他事前所预料到的。

    涅斯托尔抬起了头,与其说是对着人群,倒不如说是对着墙壁上的照片,大喊了一声:

    “按照你们大家的命令,漏网分子押到了,他藏在磨坊里。”

    娜季卡首先悟到了所发生的事,她说:“涅斯托尔,你这个笨蛋!有你这么个笨蛋当头,怎么我们没完蛋

    呀!?”

    “老爷爷!”人们以十倍的嗓音突然喊叫着。

    大家都向他跑去,给他松绑,把他抬起来,放在座位上,贴着他耳朵大声喊着,彼此碰撞,又相互打断话

    头:

    “老爷爷!战争结束了!”

    “老爷爷,亲爱的,你倒是在哪儿呀?”

    “我们这里没有你参加,我们把你忘了,你可别生气,大家都高兴得发狂了。”

    “我们坐在这里,可是少了个什么人。是少了谁呢?是少了老爷爷,我的上帝啊!”

    斯捷潘老爷爷不停地摇晃他那头发蓬松的大脑袋,没有说话,很平静,为了表示他对所发生的事已经明白

    ,并且加以谅解,就不慌不忙地,很明智地频频点头。热泪盈眶的女人们看看老爷爷,一下子都哭了起来。只

    有这时,当阿塔曼诺夫卡村里最后一个人都从全村老乡那里知道所发生的事情之后,他们自己才最终相信:“

    战争结束了!”

    所有的人都已把船放下水,开始航行了,而米赫伊奇好象故意似的一点不着急。他的小船甚至还没有放下

    水泡一泡,依然底儿朝天,孤零零地躺在岸边。娜斯焦娜十分焦急,但又不敢去催公公,因为决不能说明,她

    为什么需用小船。可是,现在,到丈夫那儿去的水路通行了,又不知道安德烈在那边怎么样,她再也不能忍耐

    ,不能闲呆着了,再也不能回避现实了。她觉得,现在战争既然已经结束,马上就要对他的命运作出某种决定

    ,而这也意味着要决定她的命运了,——因此,必须毫不迟疑地去见丈夫,弄清楚他打算怎么办,准备到哪儿

    去。在他们没有见面的那几个漫长的星期里,真是度日如年,娜斯焦  娜不只一次地想插翅飞到他那里去安慰

    他,也使自己得到安慰;如今,景色优美的夏日来临了,青草铺满了大地,树林一片翠绿,解冻了的安加拉河

    碧波荡漾,令人心神向往,现在人的心灵比在任何时候都容易引起共鸣和反响,在这种时候,安德烈也许会克

    制不住,会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这时,她做的梦也常常是惊恐不安,迷离恍惚,捉摸不定的:时而梦见好象

    有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胳肢她,她就哈哈大笑起来,急忙躲闪,拚命地跑着往床上一跳,好藏在被子

    里面;时而又梦见她和乳牛玛伊卡谈话,乳牛还机灵地,有条理地回答她;一会儿还梦见她已长大成人,并且

    出了嫁,在安加拉河教一个住在伊尔库次克附近的小女孩游泳,而这个小女孩就是她自己;还梦见了其它的什

    么事情。娜斯焦娜从梦中醒来,心儿怦怦直跳,一动不动久久地躺在床上,她怕动弹一下,脑海里充满了对安

    德烈的无穷思念。她以满腔痛苦的和关切的爱情爱着他。她由于怜悯而更加疼爱他,由于疼爱而更加怜悯他一

    一这两种情感在她的心田里,不可分割地交融在一起了。娜斯焦娜对自己简直毫无办法。她责怪安德烈,特别

    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而他象所有那些熬过来的人一样能够安全无恙的活着的时候。可是,每当她责怪他到

    了厌恶、憎恨、绝望的程度,而她又无法摆脱悲观失望的时候,她就退缩了:要知道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呀!既

    然这样,要么就象公鸡跳上栅墙那样,彻底离开他:我就不是我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错;要么就跟他走到底,

    那怕是上断头台。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的处境要比我艰难上千倍,悲惨可耻的死亡随时都威

    胁着他,然而他为了不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还决意不在任何人,甚至不在半个人面前暴露自己。他是错了

    ——谁说他没错呢!——他走错了路,去了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但是现在上哪儿去寻找力量能够使他回到原处

    ,走另一条路呢?为了得到这种力量,他宁愿献出一切,然而这种力量在哪里呢?

    不,应当尽快地见到安德烈,弄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娜斯焦娜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晚上,当她裸露出肚子的时候,鼓起的小山包就看得更加明显了。娜斯焦娜

    轻轻地,怜爱地抚摸着肚子,她愣了起来,然后稍微休息片刻之后,就更愣了,简直是麻木了,她仿佛扶摇直

    上,进入了一个什么奇妙、孤寂的境界,在那儿万籁无声,空旷无人,她忘掉了人间的一切,她看见并触到了

    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小小的部分。而且,就连胎儿——那个逐渐长成婴儿的小生命,她也看见了。抚摸婴儿时,

    她的情感给自己描绘出了一幅图景——他是怎样躺着,又怎样缓慢而不断地需要从她身上吸吮着母亲的乳汁。

    这正是安德烈所渴望的男孩。他曾带点吓唬的意味对娜斯焦娜说过:如果生个女孩,那么就要再生几个孩子—

    —同一父母生的亲兄弟姐妹;若生个男孩,可能就是独生子了。不过,这是在后来,当她从朦胧的,昏昏然的

    梦幻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当她仿佛是从一旁细心谛昕自己的心声,并且模糊地意识到她是在什么地方,她发生

    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才想起这些往事。她害怕有孕这件事有朝一日会暴露出来,然而,她既恐惧,又希望这一

    天快点来临——到那时候她就没有必要再紧裹肚皮,把腹部掩藏起来了,也不需要再东张西望,观察是否有人

    已经看出来她已不是孤单一人,而是怀着孩子了。的确,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把娜斯焦娜折磨得疲惫不堪。

    由于她长得丰满,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人们可能还不会发现她已经有孕,但接着人们会立刻大吃一惊。娜斯

    焦娜越来越感到,有一种力量  使劲把她拖进一个什么窄狭的小洞口,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直把她拖下去,

    使她受尽摧残,奄奄一息,半死不活,最后把她扔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她连瞧一眼这种新生活都来不及,对

    她来说,这种生活就象死后的安谧那样渺茫、那样隐秘。

    应当想出什么办法到安加拉河那边去,于是娜斯焦娜就去找看守浮标的工人马特维大爷。他的小岗棚离村

    子上坡有半俄里,位于一个高高的红土陡坡上。马特维大爷是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的亲兄弟,可是兄弟俩彼

    此很少来往。在这里大家都尊敬地称呼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他有地位,识字,懂得政治,战前不止一次离

    开过村子,而且走得很远,见识广,阅历深。马特维大爷虽是长兄,但是谁都张不开嘴称呼他父名,因为马特

    维大爷是这样纯朴、老实和普普通通,他甚至从阿塔曼诺夫卡外出没到过比卡尔达更远的地方。他没参加集体

    农庄而单独生活,可是在农忙季节,他经常给农庄庄员帮工,他特别喜欢用钩镰收割豌豆——庄稼汉一般不喜

    欢干这活茬,当码干草垛时,他还喜欢站在草垛上接别人往上掷的草捆。

    娜斯焦娜到马特维大爷那里去了,因为她想起来马特维大爷昨天曾请求过马克西姆·瓦洛格任派人给他帮

    一天工,好把几个浮标运到河里并安装好,以供夏天使用。

    “如今我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他解释说,“我一个人干不了。可是没经许可就去找别人来帮忙,似乎不

    太好。你们那里正忙着播种。到了割草季节,如果老天爷保佑我的身体能行的话,我可以干点活偿还这劳动的。我这个人是不会亏待别人的。”

    娜斯焦娜当时对这些话没在意,可是现在忽然想起来了:  这会儿应当自告奋勇去帮助马特维大爷,说不

    定在那儿可以想出什么办法来。怎么一下子她就没想到呢?是的,娜斯焦娜不会游泳,就怕在水上干活儿。但

    是,不管怎样,只是一天,或许能行,要克服一下自己的畏惧情绪。难道她现在还应害怕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