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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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米赫伊奇是个好心肠的人。()要不是他,娜斯焦娜这几年的日子会是很不好过的。谢苗诺芙娜要把她紧紧地拴在地里或家里干活,不放她离开一步。人们不禁要问,有谁会叫人看得入迷呢?要知道,全村就只有一个男人,而且是患癫痫病的涅斯托尔,正是因为他有这个病才没有让他上前线,而他自己的老婆是用四只眼睛在盯着他,用六只手在抓着他。米赫伊奇常常亲自硬把娜斯焦娜送到大门外:走吧,走吧,姑娘,到娘儿们那里去坐坐,聊聊天,笑一笑,你是年轻人,干吗和我们老头、老太太一起待在家里闷得慌。

    米赫伊奇是个好心肠的人,但是看来,和他的关系很快也要变坏了。他一看,枪找不着了,再一看,这也没有了,那也没有了,而她却无言以对。往小偷身上推是不行的:事情一闹开,人们就要百般追问,到处调查,说不定忽然有人会这样想:为什么只偷古斯科夫家的东西?是不是自己家的人出现在附近?是不是自己人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拿去用了?因为他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安德烈嘱咐过,即使对父亲,也不能稍稍暗示他回来的事。到那时候看你怎么应付吧。谢苗诺芙娜这两天已经丢了一个大圆面包了,那是娜斯焦娜在和安德烈第二次见面时给他带去的,她不得不想出了花招来,说是娜季卡借走了。可下一步怎么办呢?

    因此娜斯焦娜急需去卡尔达。她把毛衣单裹在一个小包袱里随身带着,为了怕人家万一看不中那件毛衣,她把婚后第一年安德烈给她买的一条贵重而漂亮的、灰色的奥伦堡产的披肩也包上了。她带上这些东西是为了去换面粉。她给安德烈弄去了大约一桶左右的土豆,但她不敢给化面粉,因为柜里剩下的面粉一共也只够发两次面的。男人要是有面粉的话,生活总会好一些的,因为可以用它来做饼,一点一点地吃。她打算假装是替疏散来此地的玛露霞去换面粉的。卡尔达是个大村,要把事情瞒过去是办得到的。凑巧那件毛衣正好是娜斯焦娜去年冬天从玛露霞那里换来的,因此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很难分辨。全卡尔达村都知道,玛露霞带着她那群孩子在整个战争期间就是靠她那些衣服维持生活的。

    他们出发时天已经不早了,轮廓模糊的、透明的太阳已经升起了。过了主显节,天气早已冷得不那么厉害了。这天早晨天气凉爽、晴朗,气温随时都会回升。可以预料,到中午的时候天气还将更为暖和。卡尔卡一出村子就立刻大步轻捷地跑了起来,雪橇在积雪压平了的大路上象在冰上一样地滑动着,它的滑木嘎吱嘎吱愉快地响着。从覆盖着白雪的田野里升起袅袅的青色的水气,使人觉得,仿佛眼前的空气中飘垂着许多淡白色的绸带。几只乌鸦静静地停在光秃秃的白桦树上,象鸡那样张开了翅膀整理羽毛。周围的一切在阳光的照耀下,自由地,贪婪地呼吸着。离开春天还很远很远,但似乎已略有春意,已流露出春天的信息。

    娜斯焦娜把皮袄扔在特派员脚跟前,脸朝前地在雪橇的头头上跪下来赶马。马蹄把雪踢得飞溅起来,打在她的脸上;娜斯焦娜眯着眼睛,但没有把脸转过去。她迎风疾驰,欣赏着这初露春意的风光,她觉得,这一天好象是特意为她安排的,这是她生活中意想不到的一个插曲。这一切使她激动、焦躁不安,使她很想不顾一切人,包括她自己的反对,硬干点什么。够了,象母鸡待在鸡笼里似的待得够久了,往前冲吧,娜斯焦娜!别害怕!娜斯焦娜,往前冲!你应当兴高采烈,不让人发觉你内心的忧伤。你不要胆怯,快马加鞭吧,疾驰吧,不必回头。

    特派员纠缠着要和她说话,她不乐意地回答着。有这样一种男人,他好象-切都正常,可就不是个男人,只不过是虚有其表,此人就属于这种类型,他只会让妇女认购公债。他说起话来不象说话,倒象是在抽泣。他的脸呢,好象是洗坏了似的:他一生洗过多少次脸,全部表现在脸上了,就象在布上可以看出洗涤过度的痕迹一样,眼看着这儿那儿马上就要出现窟窿眼儿了。

    他们越过田野,又经过一条小河,现在两旁出现了古老的云杉林。这里是死一般地寂静,既无风,又无声音,只有卡尔卡的铁蹄铿锵作响。偶而,积雪从树枝上落下来,扬起一阵雪珠,两旁的树木在大路上空互相交错,顶上细细的树梢有时也微微抖动一下,这就是它有生命的全部表现。

    但特派员在这里出其不意地大胆起来。他坐着坐着忽然从后面抓住娜斯焦娜的双脚,把她撂倒在自己身上,象猪似地哼哧哼哧喘着气。娜斯焦娜灵敏地——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本领——挣脱开并立刻把他从雪橇里推倒在雪地上;受惊的卡尔卡跑得更加快了,娜斯焦娜没有去勒住它,让特派员同志溜溜腿,活活血,暖和暖和吧。她独自一人象块木板似的度过了三年半孤单的生活,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条件下她都不会看中这样一个人。现在,丈夫已经在身边了,他可不象这位似的,他不管怎样也总能使她感到快慰。

    特派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什么也没明白,还以为娜斯焦娜的抵抗是在跟他闹着玩儿的,因此又来纠缠她。于是她只好不客气了,让他放老实些。特派员眨巴起眼睛来,不敢轻举妄动了。半个小时后,他象是醒悟了似的,已经在夸自己的老婆,讲自己孩子们的事了。早就该这样了——娜斯焦娜想道。她放心了,赶着卡尔卡快快往前走。

    他们赶到卡尔达时天还没黑,商店幸好还开着。她很运气,煤油也有,弹药也有,现在主要是靠这些在米赫伊奇面前打马虎眼了。她脑子里还立刻出现了应付公公的借口。第一天没有煤油,她等煤油来着。对这种理由是无法反驳的。肥皂娜斯焦娜当然没有弄到,但她买到了火柴和盐。她仔细地找了一番之后还发现有蜡烛,她买了五根。天才知道这些蜡烛是从哪里,从哪个教堂里弄来的。娜斯焦娜有生以来不记得合作社里卖过蜡烛,可现在这些已经陈旧得发黑、弯弯曲曲的蜡烛愁眉苦脸地躺在那里,似乎早就知道你要把它们买去。她准备带三根回家,两根留给安德烈,不管怎样,在需要时她男人的屋里可以有根蜡点一点,不管怎样,点起了蜡可以愉快些。

    俗话说得对:你要是走运,就会诸事如意。傍晚时刻娜斯焦娜很顺利地就把毛衣换了半普特的面粉,根本没用得着把披肩拿出来。这使她高兴极了,很想连夜赶回去。但多亏上帝保佑,她后来改变了主意。夜里她根本没睡着觉,隔着墙听见卡尔卡在咯吱咯吱地嚼干草,听见它冷得抖动着身子,不停地倒腾着两条腿。她翻腾了一阵以后,悄悄地起了床,套上了卡尔卡,背着在那家住宿的女主人——一个认识的军属——往雪橇里装上够吃一天的草料就出发了。在她的后面没有听见一声狗吠,沉睡的村庄万籁俱寂。

    越过了最靠近村边的几所房子后,娜斯焦娜把马往右面,往安加拉河那边赶。卡尔卡不解地停了下来,回家的路应该是直着往前走。娜斯焦娜发起火来,用缰绳把它狠狠地揍了一下。她又象昨天那样被一种焦躁不安的心情控制住了,她烦躁得浑身哆嗦起来,象发疟子似的,她简直想跳出雪橇跑到卡尔卡的前面去。快!快!她明明知道不能赶着马过安加拉河,马只要一碰上冰上的裂缝就会把腿折断,但她还是赶着马过去了。她急着要趁天还黑着的时候经过雷勃纳亚村,以免被人看见。心在猛烈地跳动着,随着激烈的心跳,娜斯焦娜的身体也在从雪橇的靠背上一直铺了下来的皮袄上而跳动着、翻动着,她挥舞着缰绳,嘴里大声喊着听不懂的、可怕的话。快些,快些……一切都让它快些。现在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让它快些发生吧。

    直到过了雷勃纳亚村之后,她才放慢了速度,放松了缰绳。现在不远了。她的那种高度的兴奋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心灵感到一阵空虚。她觉得胸中发苦,好象吞进去了好多烟似的,可怎么会这样呢,娜斯焦娜自己也不知道。

    夜色渐渐显得淡薄了,她知道,很快就要天亮了。

    她边走边想:好啊,你,娜斯焦娜,又学会了偷,又学会了撒谎。可这还不过是开始,你,娜斯焦娜,将来会怎样呢?但她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罪,不承认自己有罪,她只想悄悄地看一眼未来,窥探一下这一切将如何了结。

    后来,她让卡尔卡停下来,自己拉着缰绳,牵着它顺着冰丘往从岸边已看得见的狭谷走去,这时,天已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