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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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别作声,娜斯焦娜。()是我。别作声。”

    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往板凳上按,使她痛得和害怕得呻吟了起来。这个声音嘶哑难听,但嗓音还是熟悉的,娜斯焦娜听出来了。

    “是你吗,安德烈?!天哪!你从哪儿来?!”

    “从那儿来。别作声。你有没有说出去我在这儿?”

    “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在这儿。”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借着从没挡严的窗角透进来的时隐时现的微光,她才模模糊糊看见眼前有个大而毛莲蓬的黑东西。他大声急促地喘息着,不时深深地吸一口气,象是费劲地奔跑来的。娜斯焦娜觉得自己也喘不过气来了。尽管她早有所觉,但这次见面还是太突然了,而且从最初的一刹那起,从第一句话起,情形就显得那么诡秘和可怕。

    他终于把手挪开并稍稍后退了一点。他仍然用变了样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问道:

    “有人在找我吗?”

    “民警不久前来过,一起来的还有卡尔达的科诺瓦洛夫。他们和爸爸谈过话。”

    “爸爸和妈妈有没有猜到我的情况?”

    “没有。爸爸以为斧子是外人拿的。”

    “那么,你猜到了?”

    他还没等她回答又问了:

    “面包是你拿来的吗?”

    “是  。”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瞧,我们团圆啦,娜斯焦娜。团圆啦,我说。”他挑战似地重复了一遍,好象是急于知道她的反应。“简直不敢相信,和自己的亲娘儿们紧挨着啦。我本来在谁的面前都不应该露面的,可我一个人难以过冬啊。你用面包把我引来了。”他又把她的肩膀捏得发痛。“你明白不明白我出现在这儿是怎么一档子事儿?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

    “那么,怎么样呢?"

    “不知道,”娜斯焦娜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安你讲清楚,娜斯焦娜。连条狗都不能让它知道我在这儿。你只要说出去,我就杀死你。我会杀死你的——我已经一无牵挂了。你好好记住吧。我会有办法把你弄死的。我现在干这种事不会手软,也不会不成功的。”

    “我的上帝!你说些什么呀?!”

    “我不想吓唬你,可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不准备重复了。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只好在这儿、在你身边待着了,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不找爹,不找妈,就是找你。不论是爹还是妈,谁都不应该知道我的下落……我杳无音信,失踪了。就算是有人把我拦路杀了,尸体也烧掉了,扔掉了。现在我在你的手里,不是在任何别人手里。不过,如果你不愿意为我受牵连,你就马上跟我说。”

    “你干吗折磨我?!”她呻吟着说,“难道我是外人吗?”

    娜斯焦娜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现在所说的一切,所看见的和听到的一切都是在一种极端麻木的身不由己的状态中发生的。她精神恍惚,仿佛被置于一种与她毫不相干的临时强加于她的环境巾。在这种情况下,恐惧、痛苦、惊奇和醒悟都是在后来才感觉到的,而在意识恢复常态以前,在身上本能地起自卫作用的是一架清醒、坚实而且几乎是无感觉的机器。娜斯焦娜答着话,但凭着她那麻木了的脑子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经过了三年半的离别(而这三年半中的每一天都可能成为末日),又遇到了那个使他们得以团聚的突然事件之后,她怎么能说出这样一些随随便便、毫无意义、极其平淡的话来?!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竟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其实,她是应该有所行动的,比方说,她起码应该一见面就把丈夫抱住,欢迎他归来,而她可儿乎是每天夜里都温情地幻想着和丈德烈,你别问了。”

    “别问了……”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我可是一见面就跟夫会面的呀。她应该……。但她却继续坐着,就好象在梦中似的,只能从一旁观察自己,而不能支配自己,只能坐待下一步要发生的事。而且,这是一次怎么样的会面呀!这是半夜三更在澡塘里面不顾一切的秘密会面,在这里,他们没有相互看一眼的可能,而只能够象瞎子一样通过痛苦的、而且几乎是不受意志支配的低语,怀着一种戒备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去猜测对方是谁。整个这次会面使人感到特别虚幻,特别飘渺,就象是在一见亮光就会消逝的恶梦中会面一样。不能让这次会面延续到明天、后天,永远地延续下去,不能让它带来其他同样痛苦、不幸的会面。

    他用沉重而微微颤抖的手抚摸了一下娜斯焦娜的头。这是第一次近似爱抚的接触。娜斯焦娜不由地哆嗦了一下,缩成一团,仍然不知道做什么好,说什么好。他把手拿开,问道:

    “你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我们等你来着,”她说。

    “等着了,可等着了。英雄从战场上回来了,接待我吧,妻子,夸耀夸耀吧,请客人来吧。”

    再这样谈下去实在没有意义。这么多的事一下子落到他们身上,这么一大堆不清楚、不明确、乱七八糟的情况摆在他们面前,不管你从哪一边走近它都是可怕的。他们久久地沉默着,然后娜斯焦娜想起来了,说道:

    “洗个澡不?”

    “是该洗个澡,”他立刻同意了,甚至好象还很高兴。“我知道,你今天是为了我才烧水洗澡的。你说,是为我吗?”

    “是为你。”

    “我已经记不得我是什么时候洗的澡啦。”

    他走到石头炉子跟前,把桶里的水弄得咕噜咕噜直响。

    “大概全凉了吧?”她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凑合。”

    娜斯焦娜听见他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到了门旁的木棍,把皮袄挂在上面,在门坎边脱下了毡靴,然后开始脱衣服。一个隐约可见的弯弯曲曲的身影走近了娜斯焦娜。

    “怎么样,娜斯焦娜,我一个人洗不了。起来,给我擦擦背。”

    他把她撂倒在地上。他那扎入的长胡子不知为什么有一股羊皮味儿,使她老是不由自主地把脸转到边上去。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娜斯焦娜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就已经蓬头散发、傻楞楞地重新坐在那扇用布挡上的小窗子旁的板凳上了。而在另一张板凳上,这个半陌生的、现在又成了她丈夫的男人一面把水弄得哗哗地响,一面小心地噗哧噗哧用鼻子喷着水。她既不感到快慰,也不觉得辛酸,只体验到一种微弱的、模糊的惊奇,还有一种隐约的、不知何以产生的羞耻。

    他洗完澡,开始穿衣服了。

    “我刚才哪怕把衬衣给你拿来呢,”娜斯焦娜说道,她一直在尽量使自己不要显得象个外人,老在给自己寻找话题。

    “去他的衬衣吧,”他答道,“我现在告诉你什么是最需要的东西。明天你休息休息,把觉睡足了。趁着我还没被野兽吃掉,后天你把我那支土拉产的猎枪给我带来。猎枪还在吗?”

    “在。”

    “枪是一定要的。还要弄点火柴、盐、煮东西用的家什。你自己想一想还应该要些什么。从爸爸那儿弄点散弹、火药等东西来。不过要小心别叫他发现了。”

    “那么,猎枪的事我怎么跟他交待呀?”

    “不知道,随便你怎么说吧。好歹给遮掩过去……再跟你说一遍,谁也不该猜到我的下落,谁都不行。我已经失踪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底细……目前只好靠你不时地给我送点吃的来。你把枪拿来后我可以自己弄到肉,但是靠打猎弄不到粮食。后天我们仍然晚一些来。你别出来早了,小心别让人钉上梢。现在可得走儿步就回头看看,走几步就回头看看。”

    他平静地、不慌不忙地说着,由于在暖和的地方待着,他的声音也明显地变柔和了,但仍然听得出来内心的焦躁和多余的不安。

    “人也暖和了,澡也洗了,跟亲娘儿们也亲热了一番。现在该走了。”

    “你上哪儿去?”娜斯焦娜问道。

    他哼了一声:

    “上哪儿去……随便上哪儿去。找亲兄弟去,找大灰狼去。好吧,后天的事你别忘了。”

    “忘不了。”

    “你就在这儿等我,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好啦,我走啦。你在这儿再稍微待一会儿,别马上出去。”

    他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袄,不说话了。

    “我活着回来你总还是高兴的吧?”他忽然在门口问道。

    “高兴。”

    “那么,你没忘掉我是你的什么人?”

    “没有。”

    “是什么人?”

    “丈夫。”

    “对了,是丈夫。”他使劲地强调一声,就走出去了。

    刚才还是茫茫然的娜斯焦娜现在忽然清醒过来:真是她的丈夫吗?刚才和她在一起的会不会是化成人形的妖精?在黑暗中难道能认清楚吗?据说妖精善变,能叫你在光天化日之下也难辨真伪。想到这里,不会按正式规矩划十字的娜斯焦娜赶紧胡乱地划了个十字,低声念起早已记不全的童年时代背过的祷词来。突然,她吓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她不知怎么忽然产生了一个无异是背叛的念头:如果这果真不过是个妖精,难道不更好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