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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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朋自远方来

    亚纪元424年的秋冬之交,同往年都不大一样,深秋的风悠然卷起落叶打着旋儿在半空中翻转着,还没等落地严寒的冷空气就呼啸而至,在夜里呜呜的吹着冻的人猝不及防。在下邺生活的人们对这种天气有个有趣的说法:上工喝秋风,下工撵入坑。白天上工的时候虽说是迎着寒风出门,紧紧领口袖口好赖也出得门去,到了晚上下工的时候,得瑟缩着全身,拉紧衣领一溜儿小跑回家,不然准得冻出毛病不可。

    “坑”指的自然就是下邺。

    整个下邺从半空中俯下身子来看就是一颗巨大的陨石坑,里面还有环环相套的小型陨石坑,一个挨着一个。几百年前当人类登陆母星定居时,这些不知是多少万年前留下的大大小小的陨石坑就存在如今,那时这些陨石坑表面并不像现在覆有绿植,光秃而又苍白的向死寂的宇宙空间展示着自己贫瘠的瘦骨。

    这些底部嶙峋的陨石坑如同一对对倔强的眼珠子,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初登母星的人类先祖,他们跪在地上流着泪低声的喟叹这颗星球适宜生存的气候温度,丰饶的物产资源,看着登陆的人类落地开花生根发芽,伐木取火,筑桥修路,平地起高楼。

    然而尽管最初的登陆点在离下邺不远的地方,人类还是自然而然的择取那些土壤肥沃的平原和地势较高的地方居住、生活、发展。几百年过去了,虽说现在的下邺常住人口也不算少,但是单位面积内下邺一个行政大区的人口密度却还不到联邦首都一个城市的五分之一,更何况下邺是真正的贫瘠之地,现如今除了些用来做建材的石料有些开采价值,就连一点能拿的出手的大储存量工业用矿产都没有。

    在当今联邦这个拥有资源就拥有一切的时代,数百年来都极少得到任何政策倾斜支持的下邺,着实是穷到根儿上了。

    在下邺霉雨天是很寻常的天气,下起雨时天空中的阴云像是在纸上晕开的浓墨,沉重的仿佛要滴出黑水来似的。一场雨翻过来覆过去的下,下的空气中都能闻得出丝丝粘稠的霉味儿,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雨水多房子自然容易淹水,好在下邺的联邦官员们在这些基础设施建设上是真不敢马虎,联邦宪法第三条清晰地写着“任何主动及被动侵犯公共生命安全的行为均属于一级罪行”。所以下邺州连年在联邦下拨的本就不怎么富裕的经费里抠了又抠,不断地铺设、修缮新的下水管网络。街面上的下水道口几步就能见一个,入水口横着的栅栏网凝着层薄薄的棕红色铁锈,人踩上去又稳又牢靠,走到边上向下望就能看到那些埋在地下两人多高的下水管道,早些年甚至听说雨水量大的时候水管工都能在里面行船。

    不过除了下水管网设施,下邺其他的基础设施建设就不敢恭维了,公路等级首先就差其他三个行政区整整一个档次,除了下邺城和周边寥寥几个人口较多的大城镇在联邦规划部的援建安排下铺设了建制公路,很多周边的零星分布的小型城镇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经济情况好一点的,请上十几个青壮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取些现成的石料加工打磨,花上半月功夫从镇中央铺出一条青石板路,那就相当不错了。人又少又没钱的那些小镇,他们就只好多买两双厚底实帮的胶鞋,赶雨上工下工时不至于脚陷在黄泥里拔不出来。

    至于机场,除了下邺城和相隔不远的童家镇各有一个,整个下邺有时候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次起落,孩童们倒经常在天气好的日子,去跑道上撵鸽子玩。

    不过今天童家镇的机场可比往日热闹的,早在下午的时候就有三架机身上喷着蓝白线条的联邦军用制式g-13型运输机徐徐喷着白烟降落在了跑道上,因为还没到下工的时间,并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又降落了三架g-13,将童家镇本就不大的停机坪挤得满满当当。一次来了这么多架飞机,镇上的人都忘记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了,又正赶上下工,刚钻出矿洞、从田间地垄走出的男男女女一边眯着眼睛往飞机场的方向瞅着一边脚下生风朝镇子里赶,心说镇里准是来了大人物,得赶紧去瞧瞧热闹。

    前三架g-13落地时候,就有眼尖的闲人瞅着飞机上下来的几个人一路来到了童家镇治安所,只远远看得穿着联邦制式军官服,胆子又小不敢到近处去看是什么官儿,只眼瞅着这帮人和治安所的杨所长上了治安所里小二楼的调解厅。这会儿治安所陈旧的灰色围墙外,早被今天歇工还有早回来的镇上人围的满满当当,位于二层的调解厅窗户外面挤满了人,有些下工晚来的慢的眼瞅着人头攒动瞧不见里面什么情况,索性脱了鞋子三两下爬上了治安所里的歪脖子树,伸长了脖子只见得里面人影绰绰,闹不清里面在说些什么。

    “今天这阵仗可真不小,听说有六架运输机,乖乖,那叫什么型号来着?听说都是上都的军用型号!”

    “运输机都不算什么,你是没见飞机上下来的那几个军官儿,肩上镶着好几颗星,个个顶着蓝盖子。我今儿歇工,一路跟着到老杨这的,老杨见了人家啪啪的敬了好几个礼,这么冷的天气被吓得那脸上都挂上汗了。”

    “也不知道这大官儿是不是来收石头,要真是来收石头的那可敢情好,那六架运输机不知道得装进去多少!”

    “我看你是被冻傻了,收石头这破事儿值当人家这么大的军官亲自来?还开着飞机来收石头?你当你们坑里那点儿破石头镀着金子么!”

    ……

    老杨不知道童家镇的石头镀没镀着金子,但他知道这会儿自个儿脸上泛着油光虚浮的汗快赶上镀着层金子了。

    早在前几天,上级视频连线嘱咐他说第二天上都要过来一位警备二处的军官,要他这个小治安所所长好好接待不得怠慢,也没说具体有几个人、来干什么便匆匆断了联系。结果老杨安排停当后没来人,请示正在外出公差的镇长后,镇长说许是上面改变行程了,老杨也就没在意,撤了仪仗队和接待员。偏生今天红叶矿那边出了事儿,虽说事不大,两个给丈夫送饭的小媳妇给坑道里的烟尘迷了眼,一头磕在了矿轨上晕了过去,另一个赶紧跑出来到治安所喊人,所里几个人就都上矿上去了。

    好巧不巧,前脚刚走后脚机场就来了电话,说是来了三架g-13,下来的人看军服是警备处的,说完就急匆匆撂了电话。老杨赶紧叫上所里唯一留守的电话员,开着车就往飞机场赶,心里直骂上都这帮孙子搞突然袭击,又骂镇长还不回来,只能让他这个被警备处直管的治安所小所长前去接待。结果车开到一半见到几个穿着联邦制式军官服的人优哉游哉的顺着道沿步行,老杨定睛一看走在中间的那人差点腿都软了,平平整整的深蓝色警备处制服肩上顶着三颗熠熠生辉的校官星!老杨在童家镇待了快二十年,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肩抗几道流星尾巴的尉官,哪里见过校官,还是上都来的!还是自己的直属上级部门警备处!

    直到这会儿老杨坐在百十平米的调解厅里还有点犯晕,警备处来的一共三个人在调解厅坐定了到也不着急,东瞧瞧西看看,老杨正云里雾里晕着呢,耳朵里只听得警备处的人说要找人,两眼迷茫直勾勾的问:“啊?谁啊?”

    “雨果。”站在老杨对面的是一名警备处的上尉副官,是个眉眼很浓的年轻小伙子,看来也就二十多岁,眼神逼着股英气,炯炯有神。

    “你派人去把他找来,上校有点儿事要问他。”上尉副官和气的对老杨说。

    老杨抬眼看自己左手边坐在主座的军官,上校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发茬推的极短,露着深青色的头皮,深蓝色的警备处制式军服洗的笔挺,领口袖口边有些泛白,他两手随意的交叉搭在一起,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两人的对话,而是饶有兴味的看向窗户外面,视线时而停在外面人群之中,时而望向远方那些矿区间为了划分地界种下的一排排高耸的界植。

    其实下了飞机上校只是一时兴起,想来看看这片对他而言有些熟悉却又开始陌生的地方,所以没有带亲卫,一路闲逛般的走到了镇上。倒是外面歪脖子树上的人看着上校望向自己这边以为在看自己,唬了一跳,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雨果?那不是中央大街沧澜居的小老板么?”调解厅外的人听得这话,窃窃私语道。

    “可不是,没想到他还和上都的大官儿有关系?啧啧,小老板平时平易近人不漏声色的,可看不出啊。”后排的几个人压低了嗓子艳羡的说。

    “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老杨旁边坐着一直低着头的那是谁!是那个赌混子雨秋!还有那边站着的那个,那是通胜坊的管事!照我看呐,小老板这是摊上事儿了,准是他家的赌混子惹上麻烦了!”窗户前近处的一个瘦高个仗着自己离得近瞧的清楚,耸着肩膀得意的说。

    老杨听得窗外人声鼎沸不由得大怒,调解厅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怎么倒成了菜市场一般,不由得一拍桌子冲着外面嚷道:“都他妈闲的没事儿干了?围在我这里干什么!”

    “得了吧老杨,你这厅里会议桌上的土都快赶上矿道里的了,八百年赶不上一回调解,我们给你捧捧场啊!”人群一阵哄笑。

    看着闻言收回目光瞧着自己的上校眼里的笑意,老杨脸涨得通红。几年前他为了显摆自己连任童家镇治安所所长,买下了治安所边上挨着的空闲二层小楼,找人漆成漂亮的洋红色房顶,又将外墙粉刷一新,置办了几张新桌子新椅子放在明亮的小二楼,美其名曰“调解厅”,还在镇上广而告之,说是欢迎大家来这里坐下来解决矛盾,所里给大家调解。童家镇外人也不多,街里街坊有个小摩擦自家就解决了,谁也没毛病跑他这调解厅来掰扯家务事,调解厅也就极少有人使用,一直闲隔着到现在。他怒气冲冲的看向右手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赌混子,像是要在他身上把面子找回来似的,恶狠狠的说:“你惹出的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