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医生,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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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我们都是幸福的

    下班后,顾蔷换下穿了一天的高跟鞋,坐在椅子上揉着有些酸痛的脚腕和小腿,鞋跟虽是不高,但是站了一天的滋味还是不好受的。

    忽然接到宋北城的信息,顾蔷拿起手机一看,轻轻地笑起来,疲劳感就已经消失了一半。那是一条很简短的信息:我在外面等你。

    顾蔷赶紧换下鞋子,套上大衣便向外跑去。下午五点过后的天气很冷,太阳渐渐落下,冷风吹过皮肤时令顾蔷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宋北城同样穿着一件很厚的毛呢大衣,露出腿上的西裤和脚上干净的皮鞋。见到顾蔷,微微站直身子,伸出手臂,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顾蔷一瞧,也跟着笑起来,走上前去任男人解开大衣的扣子再将她一起包在衣服里。外界的声音被屏蔽开许多,她也就能感受得到男人沉稳的心跳和说话时带动着的胸腔的震动了,她听见男人沉声问:“累吗?”

    “不累,我冷。”顾蔷仰起头看他,调皮的笑了笑,“上车好吗?”

    车里很温暖,顾蔷忍不住舒服的叹了一口气,“医生,你今天在医院还好吗?”

    宋北城但笑不语,从后车座上拿过来一条毛毯盖在顾蔷的腿上之后才轻轻回答:“还好。”

    这样的语调顾蔷就知道,医生今天在医院一定没有那么好。

    事实上宋北城今天的心情却是不怎么好。

    医院今天过世了两名患者,一名是刚刚成为母亲的年轻女士,产后大出血,死在了病房里;一名是肺癌患者,早上被护士发现从肿瘤科病房的窗户上跳下,自杀身亡。

    整整一天,医院里笼着着一股黑暗而压抑的气息,憋的人喘不过气来,从门诊部到办公室不过短短一层楼加一个转角的路程,宋北城却听见了年轻女人的母亲嚎啕的哭声,她的丈夫在一旁止不住的抽搐肩膀,以及年轻的肿瘤科医生那张苍白的脸。

    生命几多凉薄,时间用实际行动告诉人们所谓的“世事无常”。

    宋北城听过太多的从产房中传出的坏消息,也听过更多的癌症患者选择自杀了结生命的悲剧;他也曾经度过像那名年轻的医生一样的经历和年纪,也曾因为经自己手上离去的生命而悲痛,也曾旁观着为一条年轻的生命离开惋惜。

    而现在呢?他虽然不会再露出那般幼稚而无用的表情,但是每当经历这样的场面时,心情还是会异常的低落。

    顾蔷见身边的男人并没有要说的意思,大概也能够猜出多少是为医院的事情。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总是三言两语的缓和她的情绪,而她呢?从来都不能为他分担任何不好的情绪。

    “记得以前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的老师问我为什么要当医生,我当时也没多想,就直接说我不想顺着我家里人的想法,选他们想让我学的专业。”宋北城目光平视前方,拇指习惯性的在皮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语气很平静的讲述:“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老师很认可我的答案。在班级中有人回答他要救死扶伤,有人回答这是他的梦想的时候,教授只肯定了两个人的答案,一个是我的,另一个人,他说因为护理学院的女生都很漂亮。”

    顾蔷静静听着,心中也微微的震惊了一下,只觉得那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竟然肯定这种奇怪的答案。

    “我当时也很震惊,不理解教授为什么那么说,接着教授就像我们解释,他说——”宋北城顿了顿,想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尾音微微上扬,“你越是把医生这个职业想得越高尚,以后你就会越痛苦。只有不给自己那么长的眼光,做最真实的自己,听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你才会快乐,因为作为一个人,你首先要活得快乐。人不快乐就会生病,你虽然是一个医生,但首先你是个人。”

    “但是,做一个医生,真的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像是生活在生与死的灰色地带,左脚踩着的人,右脚踩着的,就是鬼。”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又有些飘忽,就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顾蔷想了想,终于伸出手覆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微微抿嘴轻笑,“我外婆的死于我而言一直是一个遗憾,也是我一直不能对我母亲敞开心怀的一个原因。外婆是一个很好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嫉妒信徒,她会每天带着我去教堂,晚上睡觉之前会嘱咐我祷告。外婆家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耶稣像,最大的是一个雕像,就摆在外婆床边,早晨阳光照进来,打在雕塑上的时候,格外的明亮。”

    也许时间真的会带走一切,那些原来她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心塞的话,如今再次从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的平静,就像是只是在陈述一件遥远的往事,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需要熬过多少时间,才能做到让它成为往事。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想,像她这么虔诚,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外婆去世时我在纽约,一心只想赶回去,但是那时我只有十二岁,我没有办法自己回来。等我终于赶回去的时候,还是旧时光景,屋子里的陈设一样都没有变,唯独,少了那座摆在外婆床边的雕塑。母亲说,她把它送回教堂了。”顾蔷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声音平静而空灵,她覆在男人手上的手渐渐用力,指尖冰冰凉凉的。

    从那时起,她不信鬼神耶稣,只信自己。

    “那是我对外婆唯一的回忆了,也被送走的时候,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在后来按照那座雕塑原来的尺寸画了那幅画。外婆说她没什么能留给我的,除了一封信和一座房子,但是其实也许是她自己不自知,她真的留下了很多的东西。”顾蔷轻轻的笑出声来,“我觉得外婆是一个预言家,她以前说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孩子,一定会有一个人把我想要的所有东西都给我。”

    她看他的目光格外的温柔,眼中缓缓流淌出丝丝情意,一字一顿的告诉他:“现在我觉得,她说的太对了,我真的遇到了一个把我想要的都给了我的人。”

    “医生,”她轻轻地换他的名字,“我觉得死亡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如果这是他们希望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传进他的耳朵,就像是四月温暖的风,轻柔的吹拂过大地,所到之处,融了冰水,破开种子,万物复苏,直至春回大地。

    而那片有些冰冷干裂的土地,就是他的心。

    宋北城心情好了许多,轻轻笑出声来,反手将她的手抓在手里,“以前都是我在宽慰你,现在到轮到你来安慰我了。”

    “现在也该是我安慰你的时候了吧?”顾蔷“嘿嘿”笑了两声,“你都看我那么多的笑话了。”

    车子行驶了许久,终于缓缓驶进了一座偏僻而安静的陵园。园内的环境很好,打扫的也很干净,一座座墓碑上是一张张笑的安详的脸,偶尔有一座墓碑前摆着一两束未枯的花束,花瓣被冷风吹得皱了花瓣。两个人越过许多座墓碑,终于在里侧的一座墓碑前停了下来,墓碑上是一张经过岁月磨砺却依旧温和的脸,仿佛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得到她目光中的温度,墓碑前很干净,摆着一束花。

    有人来过。

    顾蔷看着宋北城疑惑的表情,轻轻淡笑,“是我母亲,她虽然在国外,但是很早以前就和一家花店签了合同,每年的今天送一束花给我外婆。”

    顾蔷手中并没有花,静静的蹲在地上,将花束摆在一边,手指轻轻抚上照片。

    “但是母亲并不知道,外婆因为信仰基督,所以格外珍视生命,她不喜欢这种因为包在华丽的包装之中却只能活上短短一两天的鲜花。”顾蔷轻柔的微笑,冲着照片的老人轻声说:“外婆,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那个你一直说希望他可以陪伴我保护我的人,我终于把他带到您的面前了。他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就像您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中的翩翩公子,温柔却不是软弱,钟情却不是无情。

    宋北城慢慢弯出一抹笑容,也蹲在顾蔷的身边,声音低沉的说:“外婆您好,我是宋北城,是一名医生,今年27岁,家住北京,未婚,希望您能将顾蔷交给我,我会替您照顾她以后的生活。”

    那照片上的人始终是一脸慈祥的注视着两个人,顾蔷的眼眶有些湿润,冷风吹过只觉得眼睛格外酸涩,顾蔷低下头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滴,恍惚觉得外婆就在她的眼前,正一脸温和的看着两个人,对她说:“鱼鱼不要哭,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你可以和他过生活的。”

    她恍惚听见她说,外婆从来不会骗鱼鱼的,鱼鱼幸福的,外婆也就安心了。

    她恍惚感觉到外婆正轻柔的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站在巨大的耶稣神像前,用那种沧桑却满带力量的声音告诉她:“鱼鱼,你要记得,耶稣是有的,虽然我们看不见它。所以啊,这世界上一些我们看不见摸不到以为不存的东西,其实都是有的,幸福也是。”

    她在心里默默回答:“是啊外婆,现在的我,就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