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七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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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篇

    这段备战期间,我们在远离战线的阿卡巴也看到抗暴腐败的一面,基地中的道德状况令人不敢恭维。( 起笔屋)后来我们总算可以遁入圭威拉附近洁净清新的山林,也因而略感欣慰。初冬的天气温热,晴时多云,九英里外的高原上浓云密布,茂路德仍在当地风雨无阻地守护着。入夜后凉意袭人,裹着厚斗篷烤火取暖格外过瘾。

    摧枯拉朽

    我们在圭威拉等待我军对死海南端的塔佛烈带状村落展开攻击的消息。我们打算由西、南、东三路同时进兵;首先由东翼发难,攻击该地距汉志铁路最近的火车站哲夫。这次攻坚行动由福星高照的纳息尔主导,同行的还有贾法尔的参谋长努里·萨伊德,他率领若干正规军、一尊大炮,以及几挺机枪。他们要求杰佛发动攻势。三天后,他们的据点已准备就绪。

    纳息尔一如往昔,用起兵来仍是老谋深算。他们的目标哲夫防御力强,有三座石造建筑,外围还有掩体与战壕,车站后方有座小丘,四周也有掩体与战壕,土耳其兵在这座小丘上架了两挺机枪与一尊大炮。小丘后方有座陡峭的山岭,也是分隔杰佛与拜尔的山系中最后一座高山。

    这个车站的防御漏洞就在这座山岭,因为土耳其兵力不足,无法同时据守山岭与小丘或车站,而且此山岗可俯瞰铁路。有一天晚上纳息尔出其不意地占领整座山头,然后将车站两方的铁路完全截断。几分钟后,曙光初露,努里·萨伊德将大炮架在山边,才三发炮弹便摆平了土耳其的大炮。

    纳息尔兴奋难抑,班尼沙赫族人跃上骆驼,决定冲锋陷阵。努里·萨伊德认为土耳其的战壕内仍有机枪防御,就这么冲出去太疯狂了,但贝都人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他不得已,只好对土耳其阵地猛烈轰击,班尼沙赫族人则如一阵旋风由山脚冲到小丘。土耳其兵看到骆驼群潮涌而来,纷纷丢盔弃甲往车站逃窜。只有两名阿拉伯人受重伤。

    尽情搜刮掳掠

    努里·萨伊德到小丘察看,发现土耳其的大炮并未受损。他将炮口掉头,炸毁了车站的售票口。班尼沙赫族人看到车站的木片石屑齐飞,莫不欢欣雀跃,也再度骑着骆驼由小丘往车站猛冲。土耳其兵看苗头不对,赶忙投降,有将近两百名土耳其人,包括七名军官,成为我们的战俘。

    贝都人赚翻了,除了枪械外,还有二十五头骡子,停在车站内的七节火车车厢中还装着要运给麦地那、供军官聚餐用的精致餐点。有些餐点是这些部落民族只曾听闻从没缘见过,有些则是连听都没听过。

    他们乐得手舞足蹈,连那些一向与战利品无缘的正规军也分到一杯羹,终于有机会尝到橄榄、芝麻糊、杏仁果,以及若干他们几乎都已淡忘了的叙利亚土产蜜饯。

    努里·萨伊德的品味较高,他从那些野人手中抢救下罐头肉品及酒类。有一节车厢中塞满香烟。因为豪威塔特族不抽烟,所以由班尼沙赫族与正规军二一添作五。这次掠劫使麦地那守军因香烟缺货而受尽煎熬;费瑟也是个老烟枪,所以听闻此事后,还特意派骆驼队加送一批廉价香烟到帖布克以示嘉许。

    经过一番搜刮掳掠后,工兵在两部火车头下引爆两枚炸弹,同时也将水塔、抽水帮浦、分轨点等设备悉数炸毁。他们烧毁那些车厢,破坏一座桥梁;但都只是敷衍了事,因为众人还是陋习难改,只顾着抢夺战利品,无暇因公而忘私。他们满载而归,在车站后方扎营夜宿。到半夜时卫兵突然发出警报,只见一部火车由南方开来,在远处停下,显然已知悉车站遭袭。奥达派斥候去一探究竟。

    侦察兵尚未回报,已有一名土耳其士官单枪匹马前来,到纳息尔营内表示愿意投诚。他奉命前来打听这座车站目前的状况,他提供的情报是,刚才停下的那部火车上有六十名士兵、一尊大炮,如果他回去逛骗他们一切平安,使他们松懈警觉心,或许可以不发一枪便全部束手就擒。纳息尔火速召来奥达,奥达再次集合豪威塔特族,准备悄悄前去设下圈套,演练一场瓮中捉鳖;可是他们尚未到达,侦察兵已因想要抢头功,擅自朝那部火车开火。敌军惊慌之余,火速倒车,安然无恙地开回马安。这是哲夫之役惟一的憾事。

    天寒地冻,咬牙挺进

    这次突袭后,天气再度转坏,连续三天风雪不断。纳息尔的部队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杰佛的营地。

    这座高原位于海拔三千至五千英尺高,无论是北风或东风都可畅行无阻地一路灌进来。这些风都是由中亚或高加索刮过来的,沿途经过的尽是无垠大漠,到此地才首度遇到山岭阻碍,所以风势格外凶猛,使此地的冬季比朱迪亚(judaea)①及西奈(sinai)都要冷冽。

    英军觉得比沙巴及耶路撒冷外围已经很冷了,但阿拉伯人却跑去那边避寒。补给官这才无奈地发现,我们简直像在小阿尔卑斯山区打仗,但为时已晚。他们提供的帐篷只能供四分之一官兵遮风雪,也无法提供厚重的哗叽布外套,没有长靴,更没有足够的毛毯供驻守山区的守军一人两条御寒。我们的士兵如果没有叛逃或亡故,幸存者在冰天雪地中也会被冻得灰心丧志。

    依照我们的计划,在哲夫传来捷报后,便应该让阿贝德·马因(abdel

    mayin)亲王率领佩特拉地区的阿拉伯部队立刻翻山越岭前往修北克。这些打着赤脚的农民裹着羊皮,在白茫茫的风雪中攀过险峻的山岭,穿越覆着厚雪的杜松树又粗又硬的枝干。这种行军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天寒地冻,已有不少牲口及人员被冻死;然而这些强悍的高地人已习惯在严冬讨生活,所以仍冒着漫天袭地的风雪咬牙挺进。

    土耳其部队听说他们已逐渐逼近,即刻闻风而逃,由树林中的碉堡逃往邻近的铁路总站,沿路都是他们慌忙逃命时丢下的行李与装备。

    探囊取物

    森林铁路的总站只有临时搭建的房舍,阿拉伯部队居高临下,炮火可以全盘掌控整座车站,简直像探囊取物。土耳其部队在房舍墙壁被炸毁或起火后,纷纷夺门而出,被部落民族如风卷残云般打得溃不成军。一支训练有素的土耳其正规军,由阿尔巴尼亚军官领军,一路死战到铁路主线旁,方得以逃逸;不过其余的部队全被阿拉伯人格杀或俘虏,修北克的补给品仓库,以及十字军东征时留下的蒙里尔(monreale)古堡,也被阿拉伯人占领。阿贝德·马因就将这座古堡当成总部,派人去向纳息尔报佳音。马斯特也获悉这则捷报,立刻召集正在阿拉伯半岛享受冬阳的莫塔加族人马,攀过山径往东朝塔佛烈进军。

    然而,纳息尔终究捷足先登,他由杰佛出发,才一天便已抵达,在拂晓时刻出现在塔佛烈所在的峡谷绝壁上,并展开一阵猛攻,想迫使土耳其守军投降,徒奈构不成威胁,因为努里·萨伊德已携带大炮回圭威拉了。山谷中只有一百八十名土耳其兵,但他们有慕海辛族人(muhaisin)支援,这些农民支援他们并不是为了热爱土耳其,而是因为与他们不同派系的族长狄阿布(dhiab)已表明要效忠费瑟,所以他们故意唱反调,朝纳息尔的部队乱枪扫射。

    豪威塔特族在绝壁间散开,与这些农民对峙,双方僵持不下。这可惹火了奥达这头老雄狮,他没料到区区村夫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抗拒起他们的主人阿布塔伊族来了。他于是策马下山,直达可以看见村落最东边的房舍处,然后勒住马,朝他们招手,以他雄浑的声音吼道:“龟孙子,你们可认得奥达?”他们发现战神现身,顿时手脚发软,不战自败。一小时后,纳息尔亲王已在城内品茗,并请惊魂未定的土耳其总督当他的座上客。

    入夜后马斯特才到达。他率领的莫塔加族人眼看世仇阿布塔伊族人抢了头功,还盘据了城内最好的房舍,气得咬牙切齿。两个族长将当地分隔成楚河汉界,让剑拔弩张的两派人马各据一边。他们根本无力居间斡旋,因为几年来纳息尔几乎已被同化成阿布塔伊人了,而马斯特则成为加济人。

    谁都不服谁

    天亮后,两派人马又相互叫骂,一整天就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度过;因为除了这两派是形同水火的宿仇之外,慕海辛族人也想争取当村落间的老大。另外还有两个更离奇的因素,使情势益发错综复杂:一个是由北非来的盛努西流寇之聚落,他们在土耳其的威逼下,沦落到一处土壤还算肥沃但早已荒芜的耕地;另一个是在市郊有一千名亚美尼亚人聚集的穷困却活跃的村落,他们是在一九一五年土耳其新生代运动时遭流放至此。

    塔佛烈的居民惶惶不可终日。我们与往常一样,既缺粮也缺运输工具,而这两样他们都无法提供。他们有小麦或大麦,但都藏在密室里;他们有许多载货用的骆驼、驴子、骡子,但早就赶到安全地点藏匿。

    他们原本也有能力将我们赶走,不过,算我们运气好,他们没兴起这种念头。当地居民对政务漠不关心,这帮了我们大忙;因为东方人的政府所以能掌握政权,不是靠着高压或人民的认同,而是社会大众普遍懒得过问,不在乎由谁掌权。

    费瑟指派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柴伊德全权指挥朝死海进军事宜。这是柴伊德首度在北方用兵,新官上任,积极地想力求表现。他延揽我们的将军贾法尔帕夏当顾问,他的步兵、炮兵、机枪兵则因缺粮而在佩特拉动弹不得;不过柴伊德本人与贾法尔还是先行前往塔佛烈。

    这时几乎出现血腥场面,所幸奥达表现出长者风范,宽恕了梅塔阿布(metaab)与安那德(annad)这两名莫塔加族兄弟。他们的父亲阿布坦当年被奥达的儿子所杀,两位少年弱不禁风,却不自量力地撂狠话要报父仇——初生之犊不怕虎,有如以卵击石。奥达说如果他们敢再如此撒野,就要将他们抓到市场公开鞭笞一顿。他以斥责了事,算是宽宏大量,因为两个小伙子只有两名随从,奥达手下则战将如云,如果双方开战,整个村落都会沦入腥风血雨中。两个小伙子逞过口舌之快且全身而退,得意洋洋地与我的手下拉海尔到各巷道游街炫耀一番。

    柴伊德向奥达致谢并犒赏他,然后请他回沙漠待命。慕海辛族的族长则百般不愿地被请到费瑟的营中做客。他们的死对头狄阿布是我们的盟友,我们遗憾地想起一句谚语:一个无往不利的新政府最好的盟友不是它的党员,而是它的死对头。在柴伊德的金钱挹注下,当地的经济状况已转危为安。我们指派一位军官管理并组织当地五个村落,以备进一步进军。

    注释

    ①朱迪亚:古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和约旦的西南部地区。

    第八十五章土耳其反扑

    第八十五章土耳其反扑

    然而,这些计划不久便泡汤了。我们还来不及将这些计划与众人商议,土耳其竟发动奇兵,企图由我们手中夺回塔佛烈。这大大出乎我们意料,因为他们似乎没有理由硬想占领塔佛烈。艾伦比刚入主耶路撒冷,对土耳其而言,他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全力防御约旦,免得又被艾伦比攻陷。除非杰里科也失守了,否则塔佛烈根本称不上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本身也不很在意是否要占领此地;我们的目标只是要铲除这个障碍,以便继续顺利推进。土耳其在兵源已日渐短缺之际,居然浪掷如许众多兵力想夺回此城,更彰显了其愚昧。

    土耳其出奇兵

    土耳其的第四十八师师长哈米德·法赫里帕夏(hamidfakhri

    pasha)显然另有看法,不然就是奉命行事。他派遣九百名步兵,组成三个营(在一九一八年一月,土耳其一个营的兵力根本微不足道),外加一百名骑兵、两尊大炮及二十七挺机枪,分由铁路与公路集结于肯拉克(kerak)。他在当地征召所有运输工具,并募集大批文职幕僚准备接掌塔佛烈政务,然后往南出奇兵袭击我们。

    我们的确猝不及防,直到他的骑兵侦察队偷袭我们在赫萨河谷(wadihesa)的哨站时,我们才知道他们已兵临城下。

    贾法尔帕夏在塔佛烈的南方大峡谷摆开阵势,如果土耳其人真的继续朝我们挺进,他打算将村落拱手让出,然后到村落后方的高地上坚守。我对此计颇觉得不以为然。那些坡道出入不便,于攻于守都同样困难,他们可能转由东边攻过来;另外,我们若由村中撤离,也等于是让村民投入土耳其的阵营。

    然而,当时众人都已采纳此计——柴伊德也别无良策——所以他在午夜时下令撤守,仆役与随从开始打包行李。我们的兵力全移师至南边的山头,行李则先送至安全地点。这项举动造成全城恐慌,那些农民认为我们在逃命(我也有同感),所以也赶忙抢救自己的财物自行逃命。当时仍天寒地冻,地面结了层厚厚的冰雪。居民在暗夜中于狭窄的巷弄间胡乱冲撞,哀声震天。

    一触即发

    狄阿布族长告诉我们,城内居民都已见风转舵,众叛亲离,他想借此彰显他对我们的忠诚;不过我倒觉得居民都相当强悍,若善加运用,潜力无穷。为了一探虚实,我坐在自己的屋顶上,或在黑暗的巷弄间来回走动,将斗篷紧裹着以防被认出,我的护卫队在四周随时待命。我们因而得以了解当时情势。居民个个惊慌失措,只顾逃命,简直是见人就抢;但并没有人认同土耳其,他们也怕土耳其人会再回来,并且愿意支持一个有心对抗土耳其的领袖。这令我相当满意,因为这与我在此坚守的构想不谋而合。

    后来,我遇见梅塔阿布与安那德这两位加济族的年轻族长,他们衣着光鲜亮丽,一身刀枪戎装金光熠熠,我派他们去找他们的叔叔哈姆德·阿拉尔(hamdel

    arar)。哈姆德来了后,我要求他到峡谷北方,告诉当地仍在与土耳其人交战的农民,我们会立刻前往支援。晓勇的哈姆德于是在兵荒马乱之际火速召集二十名族人,率领他们衔命出发。

    他们快马加鞭穿越街道,使慌乱的情况更为恶化。家庭主妇纷纷将行李家当由门窗往外抛,但家中的男丁也没有在外头接应。儿童被推挤得哭闹不停,他们的母亲则大声嘶嚎着。莫塔加族人边往城外奔驰边对空鸣枪壮声势,这时敌军的枪火已依稀可辨,北方的绝壁间火光遍天。我到另一面的高原上与柴伊德亲王商议对策。

    柴伊德脸色凝重地坐在石头上,拿着望远镜搜寻敌军。情势逐渐告急,但柴伊德却似乎置身事外,漠不关心。我气得七窍生烟。如果照正常的用兵之道,土耳其人根本不该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夺回塔佛烈,他们纯粹是出于贪婪,基于不拿白不拿的心理,而这也正是土耳其人的标准作风。如此卑贱的对手,要我们如何尊重他们?他们的愚昧也使我们的士气低迷不振,因为我们的士兵无法佩服他们的勇气,我们的军官也无法佩服他们的智慧。此外,当时已是冷冽的清晨,我一夜没睡,气恼之余决定要让他们为了破坏我的计划而付出代价。

    荒唐之战

    由他们推进的速度看来,兵力想必不多。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诸多有利因素,可以轻易击退他们;不过在盛怒之余,我认为光是击退他们还不足以消气。我们可以牛刀小试,陪他们玩一段,他们想对我们宣战,我们就与他们正式两军对垒,杀他个片甲不留。我可以将以前读过但已快忘光的兵法拿出来,在实际战役中印证一番。

    这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因为依目前局势看来,协约国胜券在握,实在可以不用展开此种屠戮的;胜负显而易见,打这种仗实在荒唐。我们在以前与后来至少有二十场战役原本都可以借着欺敌战术,不战而屈人之兵;然而这次由于火气被激上了,再加上自恃深谙用兵之道,使我决定要好好让敌军与世人知道我的厉害。柴伊德这时已经明白退守高原实属下策,于是乐于听我献策,转守为攻。

    首先,我建议先由阿布杜拉带着两挺霍奇士自动机枪去试探敌军兵力的虚实。他率兵出发后,我再继续与柴伊德讨论下一步;我们的商议颇有成果,因为柴伊德也是个冷静英勇的战士,颇有职业军官的架势。我们看着阿布杜拉越过另一面的河岸,双方猛烈交战一阵子,然后枪声逐渐朝远方消逝。阿布杜拉的出现,激励了莫塔加族人与村民,他们朝土耳其的骑兵侦察队迎头痛击,将他们赶过一个山岭,再一路追过两英里宽的平原,翻过第二座山岭,由斜坡进入赫萨盆地。

    土耳其的主力部队就在盆地外,他们也因严寒而整夜不得安枕,这时正要再度上路。他们立刻摆开阵势还击,阿布杜拉的攻势因之受挫。接下来我们只听到远方传来机枪嗒嗒怒吼声,我们借声音想像战况,有如身历其境,接着捷报频传。我催柴伊德立刻亲自披挂上阵,但他这时又不敢躁进了,坚持等到他的急先锋阿布杜拉传回实际战况再作决定。

    亲自出马

    依兵书所述,其实无此必要,但他们都知道我充其量不过是个投笔从戎的冒牌军人,所以在我献策时,他们认为可以不用言听计从。然而,我已打定主意要打这一仗,所以决定亲自出马,借此证明他们的决策失当。我在路上看到我的护卫队,他们正在街道上捡拾居民逃难时抛到户外的物品,个个收获丰硕。我吩咐他们去将我们的骆驼牵来,然后带着霍奇士机枪立刻赶往峡谷北岸。

    我们走过一道遍布无花果树的斜坡,后来这条路转往东方,要绕行许久才会到达山头。我于是跨下骆驼,直接攀爬岩壁上山顶。我已很习惯打赤脚走崎岖路面,脚底也磨硬了,也可能是因为太冷使脚底麻木,因此走在岩石上健步如飞,丝毫不觉得疼痛。直攻山顶大大缩短了我的路程,不久我已登上山头,俯瞰高原。

    此地似乎颇适合充当塔佛烈的预备防线或最后防线,这时我看到柴伊德的亚格利随从都躲在一个洼地中。要催他们上战场,与要他们将发辫解开一样困难,不过我总算连哄带骗使他们坐在山棱线上。他们共有二十人,由远处看来像是一支军容壮盛的部队。

    我将我的图章交给他们充当证物,要他们去召集人员,尤其是我直属的手下,带枪到该处集合。

    然后我再往北朝战场走,遇上阿布杜拉,他正要回去向柴伊德报告战况。他的弹药已用罄,有五名属下被炮弹炸死,一部机枪被炸毁。他认为土耳其部队应该拥有两尊大炮,他并且认为应该叫柴伊德召集全部人员奋力一搏。这番话已说得够明白,由他去回报,也不用我再加油添醋,便可以让柴伊德知道是否该出兵了。

    土耳其兵逐渐逼近

    我于是借此空当先研究即将开打的战场。这座小平原大约两英里宽,位于青翠的丘陵之间,约略成三角形,我所处的山岭是三角形的底线。由这座平原可通往肯拉克,再进入赫萨河谷,土耳其部队正沿这条路打过来。阿布杜拉刚才已攻下西面,也就是左侧的山岭,那是我们目前的战线。

    我走过平原时,炮弹已开始朝平原猛轰,他们准头不够精确,大都打到山后才爆炸。有一枚炮弹落在我身旁,我由热呼呼的弹头知道那是什么口径的炮。

    我一路走,弹着点也离我越来越近,到达山边时,炮弹碎片已四处飞舞了。显然土耳其部队不知在何处设了个观测点,我回头观望,看到他们沿着肯拉克路的峡谷东侧爬上山。不久他们就会由侧翼包抄我们的西边山麓了。

    第八十六章空泛的胜利

    “我军”——结果只有大约六十名,分成两队聚集在山后,一队在山脚,一队在山头。山脚那一队是农民组成的,徒步,看来很狼狈,然而却是当天惟一令我觉得窝心的一幕。他们说子弹已打光,这下子没指望了。我向他们保证,战争才刚要开始,并指向我刚才选定的那最后防线,说我们的援军都在那座山头。我要他们立刻回营地,重新补充弹药,然后去坚守那座山头;我们则会在目前这个位置设法掩护,替他们争取几分钟的撤退时间。

    兵法理论家、他们闻言开心地跑回去,我接着再去探视山头那一队,引经据典地告诉他们,在准备妥要转移到另一个据点之前,必须在原据点不断地射击。他们的队长是年轻的梅塔阿布,奋战后已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脸血迹。他懊恼地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因为他原本打算在这场他为我们打的第一仗好好表现一番的。

    我在土耳其正要攻破他们防线时出现,来得很不是时候;他在我表示我只是来观察地形时,更觉得火冒三丈。他觉得我太轻率了,还大叫我这个基督徒竟然赤手空拳就上战场。我反唇相讥,引述克劳塞维兹的名言,说担任后卫者,出现比出战还重要。这引来他一顿冷笑,或许也笑得有理,因为此时我们的藏身处已陷入枪林弹雨中。土耳其兵知道我们藏身于此,二十挺机枪全指向我们扫射。显然我们必须立刻撤离,由于我没骑马,所以先走,梅塔阿布承诺会设法苦守十分钟,替我断后。

    我竭力狂奔,使身体也暖和了起来。我数着步伐,顺便测量距离,此地只有这么一个据点能供他们使用,而且无法抵御由南边来的攻击,我们以退为进,或许可以赢得这场战役。那些莫塔加族死守了十分钟,然后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梅塔阿布让我与他共骑,我们一路奔驰,直到与亚格利人会师。当时日正当中,我们可以休息片刻,借机思考。

    援军到来

    我们所处的丘陵约四十英尺高,地形易守难攻。此刻我们共有八十名人员,其他人员也陆续到达。我的护卫队已携枪上阵;负责爆破的路特菲(lutfi)也来了,身后跟着一百名亚格利人。整个场面看来像是在举行野餐,而且我们不断说着“好极了”,并装出欢欣鼓舞的模样,以免手下惊慌。我们将机枪架在棱线上,并下令对土耳其部队断断续续地扫射,要压制他们,但火力不要太猛烈,这也是依循马塞纳(massena)①的兵书所指示:拖延敌军部署的时间。除此之外,我们便暂时按兵不动;我躺在一处掩体中,稍微享受日晒,没有风,我在此酣睡了一个小时,这时土耳其部队占据了我们原来那个山头,像一群鹅般地在山上摆开阵势。我们没搭理他们,让他们自顾自去展现兵力。

    到下午三点柴伊德来了,同行的还有马斯特、拉希姆、阿布杜拉。他们率领我们的主力部队,共有二十名骑骡步兵、三十名莫塔加族骑马战士、两百名村民、五挺自动步枪、四挺机枪,还有由埃及陆军支援,曾转战麦地那、佩特拉、哲夫等地的大炮。这可谓军容壮盛,我醒来趋前迎接他们。

    土耳其部队看到我们集结大批人马,于是以大炮与机枪朝我们攻击,但他们的枪炮射程都不够远,根本打不中我们。我们开始出动。拉希姆担任骑兵指挥官,率领八十名骑兵绕过东边山岭,由敌军左翼包抄,因为兵书上说,不要攻击一条战线,要攻击一个点,只要绕到侧翼,便有机会各个击破。拉希姆很喜欢我替他安排的这个目标。

    拉希姆笑着说一定会将敌军斩尽杀绝。哈姆德·阿拉尔则表现得更令人嘉许,他在出发前誓言要为阿拉伯抗暴牺牲奉献,死而后已,接着庄重地抽出剑宣誓,并豪气干云地发表一场演说。拉希姆携带五挺机枪上阵;这很好。

    三面进攻

    我们故意让中央队伍四处走动,以掩饰这支侧翼部队的出发,敌军则不断将机枪搬出来,像在展示一般。他们采用的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兵法,他们占据的山头质地是打火石,连蜥蜴也无法藏身。我们已见识过子弹打在上头时,会如何激起碎石四溅。我们将大炮架妥并调整好射程,一旦拉希姆的侧翼部队就定位,就可以立刻朝敌军猛轰。

    正在待命攻击时,又有一百名艾麻(aima)来的援兵到达。他们在前一天与柴伊德因为薪饷问题没谈拢而拆伙,不过在此危急时刻很够意思地决定不讨价还价。他们的加入,使我们决定放弃佛区元帅的兵法,立刻展开三面进攻:这批艾麻人携带三挺机枪攻打右翼,我们则由中央朝敌军正面发动攻势,以机枪重炮迎头痛击。

    敌军发现再拖下去对他们不利。太阳即将下山,日落后对守方比较有利。土耳其的老将军哈米德·法赫里帕夏于是召集他的幕僚,要他们也携枪上阵。

    “我纵横沙场四十年了,但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你们也跟小兵一起上阵……”不过为时已晚,拉希姆的五挺机枪已展开攻势,每挺机枪有两名机枪手,他们速度奇快,迅雷不及掩耳地瘫痪了土耳其的左翼。

    艾麻人长年在此地放牧,对地形了若指掌,他们左躲右闪,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至距离土耳其部队仅三百码处。敌军被我们中央部队的炮火牵制住,在艾麻人展开攻势后才知道他们已逼近,右翼因此也被我们打得四处奔散。我们见状立刻朝骆驼部队与身旁的小兵大喊冲锋。

    柴伊德的家务总管穆罕默德·加希布(mohammedel

    ghasib)此时奋不顾身地率先骑上骆驼冲出去,亮丽的长袍在风中摇曳,亚格利人的鲜红色旗帜也在他头顶飘扬。留在中央部队的所有人员、我们的仆人、炮手、机枪手,全都跟在他身后杀声震天地冲了出去。

    不实的大捷

    这一天漫长得令我觉得难熬,此刻巴不得能立刻结束;不过我身旁的柴伊德则兴高采烈地鼓掌,为我们在火红夕阳下的壮盛军容喝彩。拉希姆的骑兵已将敌军左翼驱赶至山后,艾麻人心狠手辣地将右翼的败军赶尽杀绝。敌军正面部队朝峡谷中逃窜,我们的人员或徒步、或骑马、或骑骆驼,在他们后面扑杀。亚美尼亚人今天一整天全畏首畏尾地躲在我们身后,这时也壮起胆来,抽出刀子,嘶声呐喊着往前冲。

    我想到由此到肯拉克仍有漫漫长路,而且道路崎岖难行,溃逃的土耳其兵将会沿路惨遭屠戮,我本该为那些敌军感到遗憾的;可是当时正在气头上,而且经过一天征战已疲惫不堪,无心再去为那些敌军请命。由于我决定放手一搏,使我方六百名人员中折损二三十人,受伤者可能三倍于此数。我们以兵力六分之一的伤亡,换来一场空泛不实的胜利,因为这一千名可怜的土耳其兵,对大局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最后,我们掳获两尊榴弹炮(是史柯达[skoda]型的,对我们很有用)、二十七挺机枪、两百匹马与骡子、两百五十名战俘。我们的人员说,敌军只有五十人逃脱,逃往铁路方向。他们在逃命时遇到当地的阿拉伯人,因而惨遭二度杀戮。我们的人员不久便放弃追杀他们,因为自己也已疲惫不堪,而且饥寒交迫。对将军而言,战胜的这一刻或许很令人兴奋,但今晚毫无胜利的光彩,只有残肢断臂的骇人场面,那是我们的人员,被抬着回家。

    战果无人问

    我们班师回城时,开始飘雪,到深夜之后,才费尽千辛万苦地将我方的伤兵抬进城。土耳其伤兵就躺在战场上,第二天必然魂归西天。这种事不容我们狡辩,但也没有人为此谴责我们。我们冒生命危险在风雪中救回自己的同胞,如果我们的原则是不要为了杀土耳其人而造成阿拉伯人的伤亡,就更不该为了救土耳其人而危害到阿拉伯人的生命安全。

    第二天与第三天,雪越下越大。我们被困在风雪中,整天无所事事。我们原来应该乘胜追击,打回肯拉克,让当地的土耳其部队胆颤心惊地逃回安曼(amman);事实上,除了我写了份报告送至英军在巴勒斯坦的总部供参谋人员参考外,我们的战果与伤亡无人闻问。我那份报告是刻意为制造效果而写的,引经据典,故意佯装一知半解,让他们认为我是个中规中矩的业余军人,想尽办法依照兵法用兵;不是一个小丑,而是与他们一样遵循着佛区等兵法家的脚步,靠着血流成渠建立战功,成为克劳塞维兹的信徒。总部爱死它了,而且不明就里地建议颁发勋章表扬我为此战役所做的贡献。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在没有人目睹的情况下撰写自己的英勇事迹,我们的部队中将会出现更多闪亮耀眼的勋章。第二天与第三天,雪越下越大。我们被困在风雪中,整天无所事事。我们原本应该乘胜追击,打回肯拉克,注释

    ①马塞纳:全名andr2massena,一七五八一八一七年,法国大革命暨拿破仑发动战役中的著名统帅。

    第八十七章地冻天寒

    赫萨之役惟一的收获,就是让我学到了教训,再也不敢如此轻率地逞勇斗狠。事实上,三天后我们便扳回颜面。我们与阿布杜拉·菲尔联络上,他的营地设在死海南岸一处有甜美溪水与茂盛草木的世外桃源。我们将捷报告诉他,并通知他我们打算突袭肯拉克的一座内港,摧毁港中的土耳其军舰。

    突袭土耳其海军

    阿布杜拉·菲尔挑了七十名来自比沙巴的贝都族骑兵,在夜间骑马沿着毛柏(moab)山脉与海岸间的沙洲前进,直达土耳其的哨站;在曙光初露、能见度足以奔驰时,他们便由灌木丛间飞奔出来,冲向碇泊在海湾北方的汽艇与驳船,土耳其守军毫无警觉,仍在海滩或附近的茅屋中酣然入睡。

    他们是土耳其的海军,根本无法打陆战,更难以招架骑兵的攻击;他们在我军冲锋的马蹄已响彻云霄时才被吵醒,战事也随即结束。那些茅屋全部付之一炬,补给品也被抢掠一空,船只则驶到外海凿沉。我方无任何伤亡,掳获六十名战俘;我们的人员凯旋荣归。一月二十八日,我们已达成第二个目标——截断死海的交通——比我们与艾伦比约定的日期提前十四天。

    第三个目标是杰里科旁的约旦河口,要在三月底前攻下;这原本并不困难,但由于气候恶劣,再加上赫萨之役的血腥场面使我们裹足不前。塔佛烈的局势已稳定下来,费瑟替我们送来弹药与食物。城内的居民逐渐信任我们的战力,物价也不再上扬。肯拉克附近的部落民族天天与柴伊德接头,打算在他继续推进时投入阵营。

    然而,此刻我们却无法推进,酷寒的严冬令我们全都躲入村里,慵懒地窝着取暖,根本无法上路。我曾两度到冰天雪地的高原上巡视,土耳其士兵的尸体仍在雪地中,僵硬的衣物碎片四处散置。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很难熬。白天时雪会稍微融化,到晚上再度积雪;冷风会使皮肤皲裂,手指头使不出力,麻木无知觉,两颊会像枯叶般抖个不停,直到已冻僵抖不动了;肌肉紧绷得发痛。

    坐困风雪中

    若想骑骆驼冒风雪经过滑泞的路面,必会招致众人的反对。塔佛烈地区的大麦已开始短缺,我们的骆驼原本已因气候恶劣而无法出去嚼食天然牧草,如今连人工饲料也已断粮,必须驱赶它们到距营地一天路程外的哥尔(ghor)去吃草。

    如果沿着曲折蜿蜒的路而行,哥尔距离相当远,其实直线距离仅有六英里,而且由我们的营地便可以望见,就在下方五千英尺处。看到寒冬中的山下还有这么一片青草地,令人更觉沮丧。我们被困在长满虱蚤的冰冷屋内,没有柴薪,没有粮食,风雪漫天袭地,使街道全被封锁;然而山谷中竟然有阳光与青草地,繁花似锦,牲口的鲜奶充裕,空气暖和得令人想将斗篷脱掉。

    我的私人护卫队的境遇比大多数人稍微好些,因为查基帮我们找到一栋空屋,有两间坚固的房间与一个庭院。我的经费还买得起柴薪,甚至可以买谷物喂食骆驼,我们将骆驼关在院子中可避风雪的角落里,爱骆驼成痴的阿布杜拉可在此替它们梳理毛发,并教它们认自己的名字;他先叫唤它们名字,再让被叫到的骆驼由他口中取食面包当奖品,有如接吻。然而,住在这房子内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若要生火,必会使室内弥漫呛人的浓烟,而且通气口只有我们自己的木工拼凑成的克难窗板。土质的屋顶整天都在漏水,石头地板间的跳蚤则每天晚上都会为了又有鲜肉送上门来而群集欢唱。两个小房间挤了二十八个壮汉,汗臭味浓得刺鼻。

    小屋拥挤,关系紧张

    我的鞍袋中有一本《亚瑟王之死》(morte

    darthur)①,使我暂时忘却难受的处境。我手下则没有这种精神慰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火气不久就爆发了,连我也被他们挤得怒火中烧,再加上我臀部有一处皮肉之伤被冻得旧伤复发,更是痛得一肚子火。随着住处日渐污秽,越来越像兽窝,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后来,狂野的薛拉雷特人阿瓦德与年少的马赫马斯(mahmas)起了争执,不久便拔刀相向。其他人将他们架开,所以两人都只受轻伤,但是已经违反了当我护卫的大忌,由于犯行明确,故而由查基对他们用刑。然而查基的鞭笞声听起来太过残酷,所以他打没几下我便要他住手。阿瓦德挨了几鞭,毫无怨言,勉强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回他的睡铺。

    接下来轮到马赫马斯受罚了,他其实称不上是我的正式护卫,只是帮忙照料骆驼;他的自尊心很强,因而与人相处时常会忽然翻脸,对同伴造成危害。如果他与人斗嘴时被抢白得词穷了,或被嘲笑,必会立刻亮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捅向他的同伴。如今他畏缩在房内一角,哭着求饶。阿拉伯人通常以忍受痛苦来显示男子气概,马赫马斯的哭泣被视为懦弱,所以在我放过他之后,他无地自容,溜到外头躲藏。

    我为阿瓦德感到抱歉,他的坚强令我汗颜。尤其在第二天清晨,我听到院子里有一跛一跛的脚步声,发现是他试着做照料骆驼的例行工作,更令我自愧不如。我将他叫进来,打算送他一条华丽的头巾,充当尽忠职守的奖励。他脸色沉重地走了进来,有点畏缩,也有再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我不罚反而奖赏,使他受宠若惊。到中午,他已经又唱又叫,乐不可支,因为他在塔佛烈城内找到一个呆子,花了四镑买下我送他的丝绸头巾。

    外出寻温暖

    由于大家神经都绷得太紧,很容易发生冲突,所以我决定将队伍分散开,我则打算出去筹募天气转晴后需要用到的经费。柴伊德已将进军塔佛烈与死海的经费花光了:一部分用来当薪饷,一部分用在购买补给品及犒赏赫萨之役的有功人员。无论我们下一个战场在何处,都必须花钱在当地招募生力军,因为当地人最了解地形,为了捍卫家园也会打得最卖力。

    乔埃斯应该已安排好要送经费过来给我,不过在这种季节运送困难,我势得亲自走一趟——总比闷在塔佛烈强。所以我们一行五人,挑了个天气稍微放晴的日子出发。我们顺利到达雷希狄雅(reshidiya),继续前行途中,也短暂地看到了久违的阳光。

    下午又变天了,刮起北风与东风,风势逐渐增强,使我们后悔贸然到这不毛之地来。我们涉过修北克的河水时,开始下雨,起先只是阵雨,随后倾盆而至,由我们左肩扑打下来,雨势强得令我们感受不出风势。雨水滴落地面,溅起白色的水花。我们没停下歇息,继续催策颤抖不已的骆驼赶路,沿途跌了几跤,在入夜后许久才穿越滑泞的谷地。虽然路况泥泞难行,我们的时速仍将近两英里;我们越走越顺,也兴奋难抑地借着赶路取暖。

    我原本打算整夜赶路;不过在接近欧德罗(odroh)时,我们笼罩在一片浓雾中,雾的上方则是飘动的流云。景观看来似乎变了,远山看来更小,附近的小丘则变大了。我们走得太靠右。

    这片空旷平原虽然看来地面坚硬,但骆驼每踩一步,脚便陷入地里四至五英寸深。可怜的骆驼冻了一整天,再加上不断陷入泥地中,使它们肌肉僵硬,满腿瘀青,所以,它们裹足不前。它们会匆匆走上几步,然后忽然停下来,左顾右盼,或试图往路边逃窜。

    泥泞与寒冷

    我们设法防止它们脱逃,驱赶它们往前走,直到进入一处石质山谷,山棱线参差不齐;左右两侧一片漆黑,面前原本不该有山,却出现了一座山脉。地面再度结冰,山谷中的石头也都覆上一层冰雪。已经迷路了,又是这种风雪交加的夜晚,继续赶路实在不智。我们找到一块较大的岩石,其后可遮风避雪,于是将骆驼赶在一起紧紧靠着,尾部朝风;如果面朝风,它们或许会冻死。我们挤在它们身侧,希望能取暖就寝。

    我根本无法取暖,也难以入眠。我曾短暂打了个盹,但不久就发现仿佛有手指头在缓缓抚弄我的脸,因而惊醒。环顾四周,发现飘下了软绵绵的大片雪花。这场雪持续了一两分钟,接着便下起雨,接下来又结霜,我缩成一团,全身酸痛,冷得无法动弹,就这么熬到天亮。黎明姗姗来迟,不过总算是来了;我挣扎着由泥地里起身探视手下,他们裹在斗篷里,蜷缩在骆驼旁,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痛苦万分。

    他们四个都是南方人,原本就很怕冷,到了塔佛烈更是悲惨,他们必须到圭威拉疗养,直到天气回暖。不过他们此时似乎觉得命在旦夕了,虽然他们太高傲,不愿开口抱怨,不过还是默默地让我感受到他们这么做是为我做了多大的牺牲。我叫他们,但他们没有开口,也静止不动。若有骆驼冻倒了,最好是点把火,慢慢替它取暖:不过我扯动他们其中一人的头发,向他证明他仍有感觉。其他人见状也自己起来了,我们再用脚踢踹那些冻僵的骆驼,迫使它们站起来。惟一的损失是一只水袋,被冰冻凝结在地上拿不出来。

    在白天地平线看起来很近,我们也看出正确的路线原来是在左边四分之一英里处。我们徒步蹒跚上路。骆驼已累得驮不动我们的重量(这趟旅程走下来,除了我的骆驼之外,其他的都死了),地面泥泞湿滑,我们也和骆驼一样边走边摔跤。这会儿,在德拉时那一套又派上用场了,每走一步就将脚趾张开,再紧抓住泥地;借着这种方式,我们手牵着手连成一队,勉强继续前行。

    遥遥在望

    空气似乎冷得什么都会结冰,但其实并没结冰;风在夜间曾转向,此时由西方夹带着雪花朝我们扫过来。斗篷鼓起像风帆般,使我们走得倍感吃力;后来我们将斗篷脱掉,走来轻松了些,我们的衬衫紧贴在身上,袍尾在风中拍打着。我们由暴风雪卷起的白雾,可以看出它们行进的方向。我们的手已冻得失去知觉,所以只有在发现地上有血迹时,才知道手割伤了;不过身体并没有冻僵。每场暴风雪刮过来时,我们便在冰雹下猛打寒颤。我们扭曲身体,让刺骨的冰雹打在未被打伤的一侧,也将衬衫拉离肌肤,借此暂时遮挡住冰雹。

    到午后,我们走了十英里路到达阿巴里森。茂路德的人马已带往平原,所以没有人来迎接我们。这样也好,因为我们全身脏兮兮,狼狈不堪;青筋暴突,像是毛被剪光的猫。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通往席塔山的最后两英里路,路面冻得像铁一般硬。我们再度骑上骆驼,它们由鼻孔吐出白茫茫的气息。我们加快步伐,终于由云隙间看到圭威拉平原,看来温暖,红色,舒服。云层在我们所在的山头间笼罩着洼地,像一层凝乳将天空从中一分为二,我们心满意足地观赏了几分钟。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一小缕如棉絮般的碎云被吹散,扑到我们身上,站在峭壁上就会有云轻轻吹拂过我们的脸庞。一转身,则可望见一团白絮飘过崎岖的山头,在撞上山壁后碎裂成粗糙的颗粒状或凝结成水珠。

    在观赏过天空奇景后,我们下山,开心地在和煦的空气中沿山径走到干燥的沙地,不过一路走来不如我们预期的顺利:冻破皮后淌出的血流过肌肤时产生的疼痛,远比血流出时还难受,我们逐渐感觉得出来脚已磨破皮,也被石头擦撞得瘀痕累累。在冰天雪地时我们麻木得不觉得痛;然而到了这种暖和地点,含盐的沙却使伤口痛得难以消受。我们不得已只好再跨上那些苦命的骆驼,僵硬地鞭策它们走向圭威拉。温度的转变使它们开心了些,它们平静地将我们安然送抵目的地。

    注释

    《亚瑟王之死》:英国作家马洛礼(sirthomas

    malory,-1471)所著,描写半带传奇色彩的不列颠国王亚瑟。此书可能是最后一本有关于亚瑟的中世纪作品,后来的许多重述大多以此书为范本。

    第八十八章运送金币

    慵懒的夜。在圭威拉的装甲车营地度过三个悠闲的夜晚,与亚伦·唐奈(alan

    dawnay)、乔埃斯及其他人闲聊,也吹嘘些在塔佛烈的事迹。这些友人对我运气这么好显得有点黯然,因为他们在两星期前与费瑟出兵攻打慕达瓦拉,结果徐羽而归。挫败的原因之一是正规军与非正规军无法合作的老问题;另一个原因是出在穆罕默德·阿里·拜达威,这位老先生奉命率领班尼阿提耶族人,居然因为有水就乐不思蜀,在到达水井边时喊了声“午休”,而且一待就是两个月。在阿拉伯半岛,食物向来短缺,人们总会受到口腹之欲的诱惑。他们如果不加以节制,每吃一小口食物,都可能成为一种享受。连水或枝叶浓密的树这种稀松平常的物品,也会成为奢侈品,由于稀罕又遭到滥用,常使它们成为一种令人期盼的珍品。他们的故事使我想起希腊诗人阿波罗尼奥斯①(apollonius)的诗句:“塔萨斯(tarsus)②的居民啊,别再像鹅一样坐在河上,如痴如醉地畅饮清澈的河水了!”

    金币三万镑

    随后由阿卡巴运来三万镑金币给我与我的乳白色骆驼伍德黑哈(wodheiha),它是我现有的骆驼中最好的一头。它属于亚提巴种,曾替原来的主人赢得许多竞赛,现况极佳,有点胖但不会太胖;它的脚底板因常年在北部的打火石地面走动而变硬,毛皮浓密。它长得不高,看来很庞大,不过温驯,很容易驾御,只要在坐鞍一侧轻拍一下,它便会转向指定方向,所以我骑它时不用拿棍棒,如果路况许可,还能悠哉地骑在坐鞍上看书。

    由于手下不是在塔佛烈或阿兹拉克,就是在出任务,所以我向费瑟调借随从。费瑟将他手下的两名亚提巴骑兵索吉(serj)与拉梅德(rameid)借我;另外为了协助我载送金币,又加派了莫特洛格,我们当初驾驶装甲车在慕达瓦拉与帖布克的平原探勘时,莫特洛格贡献良多。

    莫特洛格当时出力襄助,坐在福特牌货车的行李堆上,向我们介绍当地情况。我们高速奔驰过沙丘之间,福特车有如乘风破浪的小船上下颠簸。在一个急转弯处,还会疯狂地只剩侧面两轮着地,险象环生。莫特洛格被抛出车外,头部着地。马歇尔懊悔不迭地停下车,跑回去查探,准备因开得太猛向他道歉;不料莫特洛格竟愁眉苦脸地抚着头,轻声说:“请别生我的气,我没学过要如何坐车。”

    那些金币每一千镑一袋,我让莫特洛格的二十名手下中的十四名各带两袋,最后两袋我自己携带;每一袋重二十二磅,在那种恶劣的路况下,驮两袋对骆驼而言已经极为吃力,走起路来也会东摇西晃。我们在中午出发,希望能在进入崎岖山区前先赶一段路;不幸半小时后就变天了,雨下个不停,将我们淋得浑身湿漉漉,骆驼的毛也有如落水狗般纠结在一起。

    这时莫特洛格看见沙岩尖峰旁有一座帐篷,是法哈德亲王。我虽然急着赶路,但他仍力邀我留下过夜,欣赏明天的山景。我知道这么做会浪费宝贵时间,所以向他道别,与我自己的两个手下及六个要前往修北克的豪威塔特族人一起上路。

    “cheyfent?”来回五十次

    刚才的一阵耽搁已延误了行程,所以我们在入夜时才抵达山径的起点处。我们在凄风苦雨中不禁懊悔自己太尽忠职守,也羡慕起在法哈德处做客的莫特洛格,这时我们忽然看到左边火光摇曳,这才发现沙里·薛费亚带着一百名由延波来的自由人战士在三个洞穴间扎营。沙里是我们的宫廷小丑穆罕默德的儿子,他是个少年英雄,曾与维克里协力攻克威治。

    “cheyfent?”(你好吗?)我热忱地说了两三次。沙里因为我采用朱罕纳族特有的寒暄风格而眼睛一亮。他走近我,低下头来隆重地一口气说了二十声“cheyf

    ent?”我不喜欢被比下去,所以也同样隆重地回答了他十几声;他随后又一口气说了至少二十次。

    我终于放弃,不想去研究延波河谷的寒暄方式到底要重复几次才算合乎礼数。

    我虽然全身湿淋淋的,沙里仍邀我到他自己帐篷内的地毯坐下,并在我们等着热呼呼的饭与肉端出来时,拿出他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让我更换。饱餐一顿后,我们心满意足地睡了一整夜,耳边回响着雨水打在他的麦加制帐篷双层帆布上的声音。

    第二天我们天一亮就上路,边走边吃沙里送的面包。我们开始走上坡时,索吉抬头观望着说道:“这座山戴着帽子。”山头上白雪皑皑;那些亚提巴人加快脚步走上山径,想亲手摸一下积雪的奇景。他们的骆驼似乎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伸长脖子好奇地对地面的积雪闻闻嗅嗅,不过嗅过两三次后便腻了,不再感兴趣。

    勇哉五百壮士

    一路无事,但不久情况就有所改观:刚走过最后一座山头时,一道凛冽的东北风狂扫而过,刺骨的寒意使我们赶忙折回头找地方避风。感觉上若迎着这股阴风挺进,搞不好会一命呜呼;不过我们知道这种想法太荒唐,所以还是打起精神,冒着冷飕飕的寒风走到山谷中第一个可栖身处。索吉与拉梅德连呼吸时肺部都会刺痛,他们吓坏了,以为自己即将窒息;为了避免他们在经过友人营区时又要为是否留下来做客而天人交战,所以我带着队伍绕到茂路德驻扎的山区后方,如此就不会与他们那支饱受风吹雨打的部队打照面。

    茂路德这支部队在这处海拔四千英尺的高地已戍守两个月,不曾有人来换防。他们必须住在山边的掩体内,没有可以生火的柴薪,只能用潮湿的苦艾每隔一天勉强烘焙一次面包。他们除了类似英军夏季制服的那种卡其服之外,没有其他取暖的衣物。一群人住在泡水又长满虱蚤的掩体内,睡在由六至八个空面粉袋扎成的克难睡袋上,权充毛毯取暖。

    他们当中有半数被冻死或冻伤;然而幸存者仍坚守岗位,每天与土耳其哨站相互射击,也因气候恶劣而没有展开大战。他们的贡献令人肃然起敬,多亏茂路德的孤忠高节,才能使他们得以历霜雪而弥坚。

    这位浑身伤痕的老战士基于强烈的爱国情操,与土耳其部队连番征战,功勋彪炳,并曾三四次因公牺牲自己的前途。也惟有强烈的爱国情怀,才能使茂路德在严寒的隆冬于马安前线死守三个月,且甘之如怡,并使麾下五百战士能同仇敌忾,不屈不挠地与他出生人死。

    我们才出来一天就难受得吃不消了。在阿巴里森的山上,路面都已结霜,冷风刺得我们眼睛张不开。不过麻烦才刚开始;骆驼僵立在二十英尺高的河岸下的湿滑雪泥中,似乎在告诉我们,它们无法驮我们上河岸。我们下来推它们,然后再骑上去,但它们仍裹足不前。最后我们脱下用来御寒的珍贵新长靴,打着赤脚一路将骆驼推上河岸。

    凛冽北风阵阵吹

    我们从此饱受折腾,在日落前至少跨下骆驼二十次。有时是非下来不可,因为骆驼已滑倒,酒桶似的腹部翻滚过地面。它们仍有力气时,这么摔上一跤会极为恼火;后来它们会变得小心翼翼,最后则是胆战心惊。我们的情绪也变得很急躁,因为刺骨狂风不曾歇息。在阿拉伯,就数马安的北风最凛冽了,今天尤其刺骨猛烈。劲风穿透我们的衣服,使我们的手指头蜷缩成一团,握不住缓绳与马棍,腿也冻僵了,无法夹住坐鞍。结果,在骆驼滑倒后,我们便被抛出坐鞍,重重地摔在地面,跌下时仍然保持着盘腿坐骆驼的僵硬姿势。

    然而,此时并没下雨,风也很干燥,所以我们还是继续往北推进。入夜后我们已经到达了巴斯塔(basta)的河边,这表示我们的时速在一英里以上。我因为担心明天人员与骆驼会因太过疲惫而无法保持这种速度,所以在夜色中仍涉水而过,继续前进。水势高涨,骆驼驻足不前,我们只得下来牵它们走过三英尺深的冰凉河水。

    过河后,高地上的冷风像与我们有仇似地继续折磨我们;到了九点钟,其他人都哭着躺在地上,赖着不肯再往前走。我也几乎要哭出来,事实上,只因看到他们这么公然哀叹使我嫌恶,所以我才强忍着没哭,然后半推半就地顺着他们的意扎营。我们将九头骆驼聚集成一个方阵,然后安然躺在它们中间,听着身旁的萧瑟阴风,有如在茫茫大海中置身于船上倾听波声浪语。明亮的群星在飞驰而过的流云间忽隐忽现,似乎不断地在更换位置。我们各有两条军毯,还有一包烘熟的面包,所以算是有备而来,也能在冰凉的泥地上酣然入睡。

    ①阿波罗尼奥斯:会元前三世纪希腊学者和史诗诗人。写过许多语法书,以及一首有关寻找金羊毛的长诗《阿尔戈船英雄记》(argnnauica),此诗极受罗马人推崇。

    ②塔萨斯:位于土耳其中南部的城市。滨塔萨斯河。

    第八十九章独自上路

    第八十九章独自上路

    天亮后我们神采奕奕地再度上路,不过已有点在变天,灰扑扑的云层笼罩着长满苦艾的山岭。这片年代久远的地层中,已风化的石灰石矿壁浮现在通往山顶的斜坡上,路面坑坑洞洞,走起来更为艰辛。融雪缓缓流过山谷,最后较大块的雪片也开始崩落。我们到达欧德罗的荒芜废墟时正值中午,但看来像薄暮时分;风时吹时停,缓缓移动的云团与细雨也不断飘过我们身旁。

    一人单驼踏雪行

    我往右走,避免经过位于我们和修北克间的贝都人营地;不过我们的豪威塔特族同伴却带着我们直朝他们的营地走去。我们在七小时内走了六英里路,他们都累坏了。两位亚提巴人不只累坏,简直是豁出去了,他们扬言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到那些部落民族的帐篷中休息一番。我们为此在路边僵持不下。

    我个人觉得精神饱满,心情开朗,不希望因为无谓地接受部落民族招待而延误行程。柴伊德营内正缺薪饷,这是我急着赶路的最好借口。修北克距我们只有十英里,距离入夜还有五小时,所以我决定自行上路。这段路程应该是没有安全顾虑,因为在这种鬼天气,土耳其人与阿拉伯人都懒得出门,一路上只会出现我一个人。我接过索吉与拉梅德携带的四千镑,并对着山谷咒骂他们是懦夫:其实他们并不是。拉梅德几乎喘不过气来,索吉则痛得连骆驼都骑不稳。他们在我抛下他们自行离去时,都又气又恼。

    事实上主要是因为我拥有最健壮的骆驼,伍德黑哈虽然又多驮了几袋金币,仍健步如飞。经过平地时我会骑它前行,遇到上坡与下坡我们则并肩同行,有时会滑稽地同时摔一跤,它似乎也玩得不亦乐乎。

    日落时雪停了;我们已到达修北克的河边,也可以看到对面山岭间褐色的道路迤逦通向村落。我试着走一条捷径,但地面已结冰使我分不出路面,结果一个不慎踏破冰层(边缘很尖锐,像刀一般),深深陷入泥沼,我真担心要一整夜待在这泥沼里载沉载浮;或者全部陷进去,这种死法或许更干脆。

    身陷冰冷泥沼

    伍德黑哈还真有灵性,不肯跟着走进这泥沼中,它只是茫茫然地站在破冰层的边缘,望着我的一身泥泞。不过,我手中仍握着套在它头上的络头,所以设法让它靠近些;然后我猛然翻身,伸手一捞,紧紧攫住它蹄旁的簇毛。它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也因而将我拖出泥沼。我们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床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在溪水中洗净全身污臭的烂泥巴,然后越过河谷。

    我浑身打着寒颤再度骑上骆驼。我们翻过山岭抵达对面的山脚,圆锥形山头的轮廓映着夜空,显得相当巍峨壮观。此地的石灰岩质地坚硬,地面也已结冰,沿路的积雪达一英尺深。我打赤脚踩雪前进,快到城门时,为了使进城时较有气派,我攀住伍德黑哈的肩头跨入坐鞍;但一跨上去就后悔了,因为我应该由它颈部侧身跨坐上去,才不会因为坐到驼峰而引起它的惊慌。

    我知道阿贝德·马因亲王应该仍在修北克城内,所以在微弱的星光中勇敢地骑过寂静的街道,星光在墙角的冰柱、屋顶以及地面的积雪上舞动着。路面积雪很深,骆驼每跨出一步都有点迟疑;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到达这趟夜行的目的地了,而且还带着厚重的毛毯足以御寒。我在十字路口吆喝着向人问好,过了一阵子,从我右手边一间陋室中才传来有人裹在棉被里以沙哑的声音抗议我扰人清梦,我向他打听阿贝德·马因在何处,他告诉我在这座老城郭另一头的总督府。

    我走到总督府,再度吃喝。一扇门开启了,一道夹杂着雾气的光线由门内透出来,有些微粒在光束中飞舞,几张黝黑的脸探出门,问我是何许人。我友善地呼唤他们的名字,然后说我是来和他们的主人共享羊肉大餐的;这些奴隶闻言讶异地跑出来,扶我跨下伍德黑哈,并将它牵到他们自己睡的臭厩房中。有个奴隶以火把替我引路,由屋外的石阶走到门口,然后我穿过一大群仆人,走过左弯右拐、屋顶还会漏水的通道,进入一个小房间。阿贝德·马因就躺在地毯上,脸朝下,呼吸着这一层烟雾最淡的空气。

    一餐五百镑

    我双腿瘫软,跌坐在阿贝德·马因身旁,开心地模仿他的姿势,以免吸进炭盆飘出的令人窒息的浓烟。他替我找出一条可裹住身体的围腰巾,我于是卸下身上的湿衣服,挂在火炉边烘干。炭火燃烧成热煤后,烟雾也不那么刺眼呛鼻了,这时阿贝德·马因双手一拍,吩咐仆役立刻准备晚餐,并招待又热又浓的“佛占”(fauzan,哈里施地区称呼茶的俚语,是以阿贝德·马因的表兄弟,也就是这座城的总督命名的),热茶源源不断,直到奴仆端出以葡萄干加奶油烹煮的羊肉。

    阿贝德·马因边赞美那盘大餐边向我解释,隔天他们就要饿肚子了,不然便得四处去抢掠,因为他有两百名手下,如今既没钱也没粮食,他派去向费瑟求援的信差又被风雪困住了。这时我也双手一拍,要求他的仆役将我的鞍袋扛过来,当场支借他五百镑,待他的经费拨下来后再归还。用这笔钱来付这一餐算是大手笔了,然后我们笑谈着我在寒冬中驮着逾一百磅重的金币只身上路的古怪行径。我告诉他柴伊德也和他一样阮囊羞涩,需钱孔急;然后我提起索吉、拉梅德,还有那些阿拉伯人仍未赶过来。阿贝德·马因闻言眉头一蹙,并扬起手中的马鞭作势挥打。我替他们辩解,说英国几乎整年到头都是像这种湿冷的天气。“上天垂怜!”阿贝德·马因说。

    一小时后他告退了一阵子,因为他刚讨了个修北克娇妻。我们聊起他的婚姻,他说主要是想传宗接代,我深表不以为然,并引述希腊酒神迪奥尼休斯(dionysus)的故事。

    他们听我说起酒神至六十岁仍未婚极感震惊,他们都认为生殖与排泄一样是身体的自然机能,他们要传宗接代以光宗耀祖。我问道,他们在情欲最亢奋时,如何能想到子女?然后我请他们想像,婴儿像虫一般由母亲体内爬出来,那血淋淋又瞎眼的东西,正是他们自己!他觉得这是最有趣的笑话,聊完后我们蒙在厚毯子中暖和地入睡。跳蚤见猎心喜,闻香麇集,但我依循阿拉伯人对付虱蚤孽生的床铺之妙招,袒锡裸裎而睡,减少了它们的威胁;身上的酸痛瘀伤则因我已太过疲惫,浑然不觉。

    人驼齐坠山脚下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头痛欲裂,但仍坚持继续上路。他们找了两个人陪我同行,众人都说我们无法在入夜前抵达塔佛烈。然而,我认为路况不会比昨天恶劣,所以我们战战兢兢地走过湿滑的路面,到达一座平原,这座平原沿路上还有许多罗马时代著名的帝王题字的里程碑。

    两个陪我同行的胆小鬼走到这座平原后便打退堂鼓了。我继续上路,与前一天一样时而骑骆驼时而徒步,不过这时除了那些古道外,其余的道路都已滑溜难行。当年罗马帝国曾将土耳其人赶入沙漠中,抚今追昔,弥足珍贵。我在这些古道上可以骑骆驼,但遇到路基历经十四个世纪的洪水冲蚀而坍毁处,仍需下来涉水而行。雨仍下个不停,我淋得浑身湿透,随后又刮起刺骨寒风,使我全身裹着一层白霜,像剧院中的骑士——或像结了层厚冰的结婚蛋糕。

    骆驼与我走了三个小时才穿越这座平原,相当顺利;但我们的麻烦仍未结束。就如我的向导所说的,积雪已完全覆盖住蜿蜒通往山顶的整条道路,我在前两个弯道处,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确定方向。伍德黑哈一路踩过那及膝的积雪,觉得有点不耐烦了,开始走得无精打采;然而,它还是爬上一座斜坡,不过在弯道的边缘处不小自踩了个空。我们一起跌落约十八英尺高的山脚下,摔在一码深的雪堆中。它坠落后又站了起来,呜咽着静立不动,浑身打颤。

    如果是公骆驼出现这种却步不前的情况,必定会在几天后死在原地,这时我担心母骆驼也会有此倾向,于是趋前想将它拉出来,但无济于事;我开始拍打它的臀部,打了好久,它仍无动于衷。于是我跨骑上去,它却坐了下来。我跳下来,吃力地拉它站起来,猜想着会不会是因为积雪太厚了。所以我替它铲出一条有模有样的小路来,宽约一英尺,深三英尺,长约十八步,是我手脚并用挖出来的。积雪的表层已冻硬了,所以我必须先费尽千辛万苦将表层压碎,然后将里层的雪掏出来。表层的碎冰极端尖锐,我的手腕与足躁都被刮破了,血流如注,在路旁洒成一道粉红色结晶,看来酷似颜色非常淡的西瓜肉。

    赤手开路为骆驼

    然后我再走回伍德黑哈身旁,耐心地站了许久再跨上坐鞍。它轻松地迈开步伐前进了。我们开始迈开步伐跑过这条小路,再回到原来的路上。这时我们又如履薄冰了,我下来以棍子探索路面,若遇积雪太深就替它挖出一条新路。我们走了三小时到达山顶,发现西麓风势极强,于是舍弃原有道路,沿着崎岖不平的山头前行,俯瞰着丹纳(dana)村中星罗棋布的房舍,以及数千英尺下阳光普照、草木扶疏的阿拉巴(arabah)。

    我们越过山头后走了一段坎坷的路段,这时伍德黑哈又赖着不走了。这次它似乎是真的执意不走,因为即将入夜了;我忽然体认到自己的孤立无援,如果我们在入夜后仍被困在这山顶上,像伍德黑哈这种出身尊贵的骆驼可能会就此丧命。那些沉甸甸的金币,也可能就此不保。将六千镑金币摆在路边,上头放个图章表示归我所有,然后任它们在此留置一晚,即使是在阿拉伯,我也不确定到底保不保险。所以我沿刚才走过的道路将它往后拖了一百码,然后跨骑上去,越过山头。它有反应了。我们快速穿越俯瞰雷希狄雅的盛努西族村落的北边棱线。

    山的这一面可以遮风,而且整个下午都有日照,雪已融了。在融雪下方则是潮湿泥泞的地面,伍德黑哈飞快地跑过这片路面时滑了一跤,趴倒在地,四脚交缠;它就这么尾部着地,带着坐鞍上的我,一路往下滑了一百英尺。它的尾部或许磨伤了(雪下有石头),因为滑到平地后,它踉跄着站起来,呜哝着,像蝎子般甩动尾巴。然后它开始以时速十英里沿这条湿滑的坡道朝雷希狄雅飞奔而下,疯狂地时而用滑的时而用冲的;我坐在鞍上深恐会摔得粉身碎骨,紧抓着鞍角不敢松手。

    柴伊德手下的一群阿拉伯人原本要到费瑟营地,却被风雪困在此地,听到伍德黑哈飞奔下山的蹄声,纷纷跑出来探看究竟,也对它这么惊天动地的进村方式乐得大声叫好。我向他们打听情势,他们说一切顺利。然后我再骑上伍德黑哈,走完最后八英里路进入塔佛烈。我交给柴伊德他的信件与若干经费,然后安然入睡……又是一个没有跳蚤的夜晚。

    第九十章挂冠求去

    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几乎得了雪盲,但心情愉快,精力充沛。我四处闲逛找事做,打发等其他金币送达前的这段空当。最后我决定亲自勘察前往肯拉克的通路以及日后要进军约旦时所经过的地区。我要求柴伊德接收莫特洛格带来的两万四千镑,目前需要的费用就先拿去用,其余的等我回来再说。

    金币散尽转瞬间

    柴伊德告诉我,塔佛烈还有另一个英国人。这消息令我颇感诧异,于是去与柯克布莱德(kirkbride)中尉会面,他是个会说阿拉伯语的参谋官,狄兹派他到阿拉伯前线了解情报发展。我与他从此密切配合,互蒙其利;柯克布莱德的表现也令人嘉许。他是个沉默寡言、埋头苦干型的人,很孩子气,但一上战场毫不留情,他与阿拉伯军官已相处八个月,是个沉默的战友。

    寒冬已过,即使在高山地区也能展开行动了。我们穿越赫萨河谷,到达约旦山谷的边缘,深谷内全是艾伦比喧腾的人马,他们说杰里科仍在土耳其部队手中。于是我们再折返塔佛烈,经过这番勘察后对前途更充满信心。我们已可轻而易举地与英军会师。天气晴空万里,我们可以立即行动,也可望在一个月内完成任务。

    柴伊德漠然地听我做简报。我看到莫特洛格就在柴伊德身旁,于是语带讥讽地恭贺他并问他带了多少金币来,然后才开始畅谈我们可以如何展开攻势。柴伊德打断我的话:“可是,那需要一大笔钱。”我说不需要,我们手边的钱够用了,而且还绰绰有余。柴伊德答说他身无分文;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这才满脸羞愧地说已将我带来的经费花光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说他各付了一大笔钱给塔佛烈的族长狄阿布、村民、加济的豪威塔特族、班尼沙赫族。

    经费花光了,我们将只能采取守势。柴伊德刚才提到的那些部落全都聚集在塔佛烈,彼此间有血海深仇,根本无法让他们往赫萨河谷北方推进。当然,如果我们进军,这些族长都会征召各地区的人,而且按月付他们薪饷;但除非他们真的上战场,否则这笔薪饷是有名无实的,对此大家心照不宣。费瑟在名义上拥有四万大军,然而英国提供他的经费补助只够他支付一万七千人。其余只挂名而未上战场者,没领到薪饷时也经常向他索讨,但讨得并不是很理直气壮。然而,柴伊德说他还是将钱付给他们了。

    无官一身轻

    我愣立当场,因为,这么一来所有计划与期望全都泡汤了,也无法履行我们对艾伦比的承诺。柴伊德则一再表示钱已经花光了。后来我去找因发烧卧病在床的纳息尔,他病恹恹地告诉我,其实这件事是大错特错,柴伊德太年轻又缺乏胆识,无法应付他身旁那些狡诈又懦弱的顾问群。

    我整夜没睡,思索着该如何挽回颓势,但只觉一片茫然;到天亮后我也只能派人去告诉柴伊德,如果他不能将钱追讨回来,我就要挂冠求去。他的反应是把自己那一份送还给我。我们正在打包时,乔埃斯与马歇尔来了,他们刚由圭威拉过来,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告诉他们出了什么事,以及我要回去艾伦比营中供他遣用。乔埃斯去找柴伊德商议,但徒劳无功,只得答应会替我向费瑟解释。

    乔埃斯也愿意帮我解除我的职务,并协助遣散我的私人护卫队。所以我当天下午就无官一身轻,带着四个随从,朝距离英军总部最近的比沙巴出发。我们沿着阿拉巴的陡坡边缘而行,初春的景致美不胜收,我心头离情依依,更觉触景伤情。山下的峡谷树林浓密,但身旁的山头上只有五颜六色的秃石所形成的陡峭山壁,有些颜色是岩矿的原色,有些则是因融雪滴落崖边而形成。

    当路过位于深谷上方一片巨岩上的小村落布塞拉(buseira)时,村民坚持要我们下来与他们共餐。我也很乐意,因为如果我们在这里让骆驼吃些大麦,或许可以走上一整夜,明天便可到达比沙巴:然而为了避免耽搁,我还是婉拒进入他们房舍,只在一座公墓内的坟墓旁用餐。坟墓前有许多以水泥固定住的发辫,是前来吊唁者剪下来向死者致意的。用完餐后我们沿着蜿蜒的山径而下,进入达哈尔河谷(wadi

    dhahal)闷热的谷底,两旁的山壁高耸又紧密,使夜色更形漆黑,仰头不见星光。我们的骆驼刚走完险峻的下坡路,因为紧张而腿软,所以我们略事休息,再沿着一座竹林而行,涉过林下湍急的溪水,竹梢低垂,叶片沿路抚弄着我们的脸庞。行进间发出的回音,吓得我们的骆驼越走越快。

    到达巴勒斯坦

    我们不久便走出这片竹林,然后走出山谷,在空旷的阿拉巴地区摸索着前进。我们到达平原的中央,发现已经迷路——情况不妙,因为我们是依三年前我画给纽坎贝的地图的印象前进。我们浪费了半小时想找出通往山壁的斜坡。

    最后总算找到了,随后是一段迷宫似的蜿蜒山路——很怪异的地方,因盐分太重而寸草不生,看似大海突然凝结了,汹涌的波涛凝固成坚实的土地,在微弱的月光下灰蒙蒙的一片。走过这段路后我们往西,直到看见哈斯柏(hush)地区高大的树林映着夜空的轮廓,这时我们听到潺潺的溪水声。我们到溪旁让骆驼饮水,它们刚由五千英尺高的塔佛烈高原走下来,马上又得走上三千英尺高的巴勒斯坦。

    我们在慕拉河谷(wadi

    murra)前的小丘上,忽然看到一堆营火,刚刚堆成的,都是巨大的圆木,仍熊熊燃着烈焰。附近并没有人迹,显然生火的是一支战斗部队,然而生火的方式又不像游牧民族。由火势看来,他们还在附近,由火堆的大小判断,他们的人数众多,所以我们决定走为上策。事实上,那是英军福特牌车队的营火,他们在两位著名的麦克(mac)先生领军下,正在探勘由西奈到阿卡巴的车道。他们就躲在暗处,以路易士牌机枪监控着我们。

    我们在天亮时走上山径。这时下起毛毛雨,在经历过塔佛烈的狂风暴雨后,这种微风细雨令人神清气爽。稀薄的碎云令人费解地停滞在山头,我们骑过平坦的平原,在中午到达比沙巴,表现不错,下山再上山共走了将近八十英里路。

    不再自欺欺人

    他们告诉我们,刚刚攻下杰里科。我前往艾伦比的总部,在那边遇见霍加斯,向他坦承我把事情搞砸了:我是来要求艾伦比将我安插到其他单位,执行一些较无关紧要的闲差事。我一头栽进阿拉伯抗暴行动,如今因判断错误而搞砸了;问题出在费瑟的幺弟柴伊德,他也是我真心喜爱的一个小弟。我如今在阿拉伯人面前已抬不起头来,只想退回熟悉安全的环境中供人驱遣,安心地奉命行事,不用负责。

    我抱怨道,自从到达阿拉伯半岛后,我便一直在做选择与要求,不曾接受命令,如今我对这种我行我素的行径已烦透了。一年半来我一直在四处奔波,每个月骑骆驼跋涉上千英里路,外加搭乘令人提心吊胆的飞机,或搭马力强大的汽车在荒野间横冲直撞。我在最近五场战役中都曾中弹,我的身体深怕再承受伤痛,总得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再面临枪林弹雨。我一直处于挨饿状态,最近则是饥寒交迫:冻霜与泥垢使我的伤口恶化成痛彻心扉的脓疮。

    然而,因我已习惯自欺欺人,所以才得以暂时将身体伤痛这种烦心琐事抛诸脑后。我自欺欺人地想领导别的民族发动全国性抗暴,每天穿着异族的衣服,以其他民族的语言宣扬抗暴理念,心头暗自期盼,让阿拉伯人信以为真的那些“承诺”,在必须履行的时刻到来时,真会使他们奋战不懈的努力获致应得的成果。我们自欺欺人地说,或许阿拉伯人可以既没援手又没人教导,以纸糊的工具成功捍卫自己的家园。然而我们借着诱引他们参战来掩饰自己的错误。如今我不再自欺欺人了,赫萨河谷之役造成数百冤魂,全得归咎于我的自大独断。我的意志已荡然无存,我恐惧独处,惟恐环境、权势、欲念都会如强风般,刮走我已如行尸走肉的灵魂。

    第九十一章妥协

    霍加斯老谋深算,当时未置一词,只带我去与克莱顿共进早餐。我在用餐时得悉史迈兹(smuts)已奉英国战时内阁(war

    cabi)之命,到达巴勒斯坦,他带来的信息使我们的情势大为改观。他们这一阵子急着想召我去参加内阁会议,最后还派了部飞机前往塔佛烈找我;但驾驶员只飞到修北克附近,要求当地的阿拉伯人传话,只是那些阿拉伯人全因当时气候恶劣而懒得动弹。

    再度自欺欺人

    克莱顿说,依照目前的新局势,不可能就这么放我走。东线的战事才刚开始,艾伦比告诉我,由于西线的战事已陷入胶着,战时内阁亟需他在东线有所突破;他至少要攻占大马士革,如果可能,也要尽快占领阿勒坡。我们必须彻底将土耳其击溃。他目前面临的困难在于东翼,也就是右边的约旦。他一直想找我,研究能否由阿拉伯部队替他分担这个重担。

    我这是插翅也难逃了。我必须再度在中东自欺欺人;我一边为自己这么轻易便采取姑息的权宜之计而自觉不齿,一边也再度又一头栽了进去。这种事或许是诈欺,也可能只是闹剧,但没有人能说我演不来。所以我连为何来此的缘由都闭口不提,只指出这个约旦战役计划似乎只是为了英国的利益而研拟出来的。艾伦比表示同意,并问我们是否仍能执行。我说:暂时不行,除非能先克服新浮现的难题。

    第一个问题在于马安。我们必须先攻占马安,才可能继续推进。如果能让阿拉伯正规军拥有更多的运输工具,让他们得以扩大行动范围,他们将可望在马安北方数英里外设立据点,并永远地截断当地铁路,迫使马安守军出城与他们交战;阿拉伯部队在荒郊野外可以轻易打败土耳其部队。我们需要七百只驮辎重的骆驼,以及更多的机枪大炮;最后,也需要确保我们在攻击马安时,不会遭到来自安曼的侧翼夹击。

    我们就以这几个大原则为基础,研拟出一套作战计划。艾伦比派遣两个单位的骆驼运输部队(cameltransport

    corps)到阿卡巴,这是一支由英国军官指挥的埃及部队,在比沙巴战役中有杰出表现。这真是一份大礼,因为它的载重力足以让我们的四千名正规军移防至八十英里外的新基地。申请机枪与大炮也悉数照准。至于掩护我们免于遭到来自安曼的攻击,艾伦比说这只是小事一桩,易如反掌。他自己也为了避免遭到侧翼攻击,打算不久先进军攻占约旦后方的索尔特(salt),并派一旅印度兵前往戍守。第二天要开军团会议,我必须留下来开会。

    军团会议

    在这次会议中决定,阿拉伯陆军立刻朝马安高原进军,攻占马安。英军则穿越约旦,占领索尔特,并尽可能地摧毁安曼往南的铁路——尤其要炸毁大隧道。至于在安曼的阿拉伯人在英军行动时应扮演何种角色,则引起一番争议。波尔斯将军认为阿拉伯部队应该在进军时便与英军联手出击,我对此表示反对,因为在稍后土耳其部队由索尔特撤守后,会造成当地人心惶惶,趁他们兵荒马乱之际再动手,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负责执掌此次进军兵符的阙特伍德问我,他的手下该如何分辨阿拉伯人到底是敌是友,因为阿拉伯人对穿卡其服的人一向不大友善。我当时穿着裙袍坐在他们中间,于是回答,穿裙子的当然不喜欢穿制服,这句话引来众人一阵哗笑,这场争议也因而消弭于无形。我们同意,在英军占领索尔特之后,我们才协助他们戍守当地。一旦攻陷马安,阿拉伯正规部队便顺势推进,并在杰里科补给军需品;七百只骆驼也继续供他们调度,让他们得以维持在方圆八十英里内活动自如的战力。在艾伦比由地中海至死海间展开第二波大规模的战事,朝大马士革进军时,这支部队也得以借骆驼之助在安曼上方策应。

    我的分内工作已完成。我到开罗待了两天,然后身负与费瑟配合的新任务,搭飞机到阿卡巴。我告诉费瑟,我觉得他们未经我同意,就将我专为死海战役而申请的经费花光,太不尊重我了,令我颇觉委屈;所以我离开柴伊德,因为身为顾问若受到屈辱,根本不可能再待下去。

    塔佛烈沦陷

    是艾伦比派我回来的,但我回来并不意味着所造成的伤害已获得弥补。我们已因而丧失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同时让一次极有价值的进军沦为幻影。土耳其人可在一星期内不费吹灰之力重新夺回塔佛烈。

    费瑟因为塔佛烈失守会使他声望受损而扼腕不已,他见我对此事漠不关心大为诧异。我为了安抚他,指出这座城对我们已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的最终目标:安曼与马安。不值得为了守住塔佛烈而折损一兵一卒;事实上,如果土耳其出兵攻打塔佛烈,他们在马安与安曼的兵力便会减弱,反倒对我们有利。

    他闻言略感宽心,但仍急忙派人去警告柴伊德局势危急,不过于事无补,六天后土耳其人已夺回塔佛烈。这时,费瑟也重新安排他的军队经费。我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表示艾伦比为了犒赏我在死海与阿巴里森的表现,已拨下三十万镑供我独立运用,并提供我们七百只骆驼运送人员与物资。

    这消息使全军士气大振,因为这支运输部队可以使乔埃斯、贾法尔,以及无数阿拉伯与英国军官几个月来一手栽培出来的阿拉伯正规军得以大展长才。我们拟妥了概略的行程,我随即搭船赶回埃及。

    卷八好事多磨

    第九十二章至第九十七章

    我们为了配合艾伦比,研拟出一套三路进军的计划,打算一举横越约旦、攻占马安、截断麦地那。

    这个计划太不自量力,双方都无法履行。所以阿拉伯方面决定放弃较平静的麦地那铁路,全力进军较难攻陷的马安,该地的土耳其部队与阿拉伯正规军的兵力旗鼓相当。

    艾伦比为了协助我们进军,于是支援运输工具,让我们得以扩大行动范围与机动性。马安固若金汤,我们久攻不下,于是全力截断该地北方的铁路,以防土耳其由安曼出兵支援。

    显然这套战术令土耳其束手无策,但这时德国朝法兰德斯进军,使艾伦比必须抽调他的部队前往西线支援;结果造成他在东线的兵力低于土耳其。他通知我们,他已无法展开攻势。

    我们难以忍受一九一八年整年都陷入胶着。我们计划加强阿拉伯陆军的战力,以便入秋后在德拉附近及班尼沙赫地区发动攻势。若可借此迫使敌军由巴勒斯坦抽调一支部队前往支援,则英军可望展开行动配合我们,最后在约旦山谷下方的杰里科附近与我们会师。筹备一个月后,这项计划宣告夭折,因为风险太大,也因为另有更好的计划。

    第九十二章重责大任

    第九十二章重责大任

    我在开罗待了四天,我方局势看好。艾伦比的鼎力襄助,使我们的幕僚阵容更为坚强。我们拥有补给官、一个运输专家、一位军械专家、一个情报分部:由亚伦·唐奈管辖,他也是与我们共同筹划比沙巴战役的战友,此刻刚前往巴黎。唐奈是艾伦比送给我们的最好礼物——比上千只驮辎重的骆驼还珍贵,他是个职业军官,相当熟稔军中的作业流程,所以总可适时将我们的需求反映给权责单位。他善体人意,对阿拉伯抗暴的特质也立刻心领神会,他的军事素养使他处理此事更是得心应手。他将战争与抗暴视为一体的两面;我在延波时便梦想着所有正规军官都能如此。不过,三年下来,只有唐奈做到这一点。

    最好的礼物

    唐奈无法全权且直接指挥,一则是因为他不会说阿拉伯语,再则是因为他戍守法兰德斯时健康受损。他有使好事锦上添花的天分,这在英国人中很罕见。就陆军军官而言,他学识极为渊博,也很有想像力。平易近人使他的朋友遍及各种族和各阶级。经由他的耐心调教,我们得以学会战斗的技艺,纠正了我们以前马虎行事的作风。他的中规中矩使我们有如脱胎换骨。

    阿拉伯抗暴一直缺乏正规的训练,前途与战法都无人看好,自此之后,艾伦比才将之列入他的计划中认真考虑;我们为了在他面前力求表现,也因为了解到如果我们失败将危及他的子弟兵的性命,这种重责大任使阿拉伯抗暴远离了喧闹冒险的格局。

    我们为了支援艾伦比的第一波攻势,于是与乔埃斯研拟出一套三路进军的计划。中央部队是贾法尔率领的阿拉伯正规军,负责占领马安北方的铁路。乔埃斯与我们的装甲车则潜往慕达瓦拉,破坏当地铁路——这次要彻底摧毁,因为我们已打算孤立麦地那。莫祖克与我则在艾伦比于三月三十日攻破索尔特后,北上与他会师。时间很宽裕,我游刃有余,于是我决定前往修北克找柴伊德与纳息尔。

    春回大地

    时值春季,隆冬之后春光格外明媚,令人如置身梦境。大地一片清新,山上的春季中午时很闷热,人夜后则有明显的寒意。

    大地春回,鸟语花香,连昆虫也活跃了起来。第一个晚上我将我的喀什米尔羊毛头巾铺在地上当枕头,天亮时将头巾拿起来一看,上头已聚集了二十八只虱子。后来我们都睡在鞍褥上,这种鞣成熟皮的鞍褥很滑,可防虱蚤。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法高枕无忧。骆驼身上的扁虱常会吃得圆滚滚的(吸的都是我们拴住的骆驼的血),有如拇指的指甲般大,然后钻到我们的鞍褥下,如果半夜时翻身压到它们,会将它们压成一摊污血。

    我们置身于怡人的春光中,鲜奶不虞匮乏,这时阿兹拉克方面有消息传来:阿里·伊宾·胡笙与印度兵仍在当地尽职地戍守,其中一个印度兵已冻毙,我的亚格利仆从道伍德也成为冻死骨,这是他的难兄难弟法拉吉亲口说的。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工作、生活全在一起,同甘共苦,相亲相爱,所以看到法拉吉来通报这件事时满脸愁云惨雾,眼神哀戚,我并不感到惊讶,而且从这一天起,他再也不曾与我们嬉笑怒骂。他一丝不苟地替我照料骆驼、准备咖啡、打点我的衣着与坐鞍,每天三次按时祈祷;其他弟兄们想安慰他,但他总是四处踯躅,落落寡欢。

    由这片酷热的中东看来,英国对妇女的观念似乎与这北方的天气一样,让我们没信心。在地中海地区,妇女的影响力与功能只限于单纯的劳力工作,这是大众普遍的共识,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如精神上的匮乏;然而,在这种共识下,借着否认两性平等,男人与女人之间就无法发展出情爱、伴侣、友谊等关系。妇女变成一种从事劳动的机器,男人的心灵层面只能在同伴间获得满足。男人间哥儿们的情谊也应运而生,让人性不只局限于肉体的接触。

    磨刀霍霍向马安

    我们西方人置身于这复杂的时代,体内追求比言语及感官更高层次的僧侣成分,在追求时便已完全关闭。然而,像这些不用脑筋的亚格利孩子,甚至不求回报也心满意足。我们为了自己耽于肉欲而饱受良心煎熬,设法借着一辈子的折磨来弥补罪衍;将幸福当成是透支生命,入地狱再赎罪,结算一份善与恶的总账余额以面临末日审判。

    这时在阿巴里森,计划受挫。我们原本打算在艾伦比攻击安曼时,也在马安北方的铁路旁设立阿拉伯部队据点,迫使马安守军出城应战,再将之一举歼灭,但这计划宣告流产。费瑟与贾法尔一致认同这个计划,不过他们属下的将官都吵着要直接攻打马安。

    乔埃斯向他们指出,他们的大炮、机枪数量不足,人员素质也有待考验,先截断铁路再将敌军逼出来才是上策;但他们不为所动。茂路德斗志高昂,迫不及待想立刻发动攻击,还写了一份便笺提醒费瑟:阿拉伯在争自由时受到英国干涉的危险。在这节骨眼上,乔埃斯偏偏因肺炎病倒,前往苏伊士疗养。唐奈前来与那些摩拳擦掌的主战者激辩。他是我们的王牌,在军界声誉卓著、战功彪炳,一身英挺的戎装,威风凛凛;但他来迟了一步——那些阿拉伯军官如今一心只想要求我们尊重他们的意见。

    我们虽然握有经费、补给、运输等大权,可以予取予求,但还是认为应该赋予他们决定的权利。然而,如果人民很懒散,他们的政府必然也很懒散,我们与全是自愿上战场的阿拉伯部队相处,必然也得放慢步调。我们很熟悉土耳其、埃及、英国等部队:每个人拥护的部队也各不相同。乔埃斯声称他的埃及部队军容壮盛——都是中规中矩的人,喜爱机械化的动作,在体格、灵敏度、操练上都胜过英国部队。我嘉许土耳其部队的克勤克俭,那些由农奴组成的部队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英国部队我们都很熟悉。我们在比较各国部队时,发现服从性的差异随着惩罚的强度而不同。

    纪律问题

    在埃及,士兵隶属于部队,舆论不会过问,所以他们得以不受干扰地勤练战技,精益求精。在土耳其,士兵在理论上也同样隶属于长官,身心皆然,但他们可以借着当逃兵来逃避痛苦。在英国,自愿从军的士兵与土耳其士兵一样以绝对服从为天职,不过社会礼俗已使部队当局严禁采行直接体罚,然而就实际情形看来,利用使他们劳累来惩罚英国士兵,效果略逊于东方的制度。

    在阿拉伯正规部队中,没有惩罚,在我们所有部队中都可看出来这种重大的差异。他们没有正式的纪律,没有主从关系;他们积极参与战斗,也像意大利部队一样,了解击败敌人的责任。在其他方面,他们不是士兵,而是朝圣者,总是希望再走远一些。

    我对此并不觉得不满,因为我认为纪律,或者至少是正式的纪律,在承平时期是一种美德,一种特质或标记,使士兵无法成为完整的人,甚或扼杀他的人性。纪律最简单的做法就是限制士兵不得做这个,不得做那个,借着严格的规范,使他们不敢违抗命令。教官试图让服从成为一种本能反应,一听到命令便立刻反应。

    自由意志

    只要这么做能增加敏捷度,倒也无可厚非;但它并没预想到伤亡,也没有假设每个下属的自由意志都未完全消失,而是仍保留着,准备有朝一日接掌他长官的职务。

    这么做还有另一个弱点,就是人的忌妒心使然,权力最后会集中在行事任性的老年人手中,最后往往会因长期掌权而腐败。另外,我也不信任本能,因为那根源于我们的兽性。理性似乎比恐惧或痛苦更能带给士兵珍贵的教训,这也使我不重视承平时期的敏捷。

    因为在战争时,士兵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即将上战场的士兵会急着想对纪律加以修改、支持,甚至照单全收,这种急切也使士兵在战斗时得以获胜。战争是由一次次奋力一搏的危机所组成。指挥官们基于心理因素,总希望这种卖命奋斗的持续越短越好:不是因为士兵们不愿搏命——通常他们愿意撑至倒下为止——而是因为这么卖命会削落他们剩余的兵力。这种急切会使人精神紧绷,而且,在一心想卖命时,会使人心力交瘁。

    在承平时期激发战争的高昂斗志会造成危险,有如太早给运动员服食兴奋剂,所以,人们发明了纪律来加以压抑。阿拉伯部队一开始便是战争的产物,从来不知道承平时期的习惯,也不曾面临如何维持的问题,直到停战,然后它一败涂地。

    第九十三章痛失同志

    乔埃斯与唐奈离去后,我也在莫祖克陪同下由阿巴里森出发。出发这一天,高原上春意盎然。一星期前此地还是风雪交加,如今有些白雪似乎已被阳光融化了。地面上长满青翠的新草,阳光斜照过来,淡得像稻黄色,使迎面和风加倍舒畅。

    再见铁路

    我们还带着两千头席勒汉骆驼同行,由它们驮着我们的弹药与粮食。由于有辎重队,我们走得很悠缓,打算在入夜后到达铁路。有几个人先走,趁白天时先去探勘铁路,以确定敌军被驱散时该地可安全无虞。

    我的护卫队跟在我身旁,还有莫祖克与他的亚格利人,他们骑着两只著名的竞速用骆驼。风和日丽使他们兴高采烈,不久两人就开始互相竞技,或彼此叫嚣。我的骑术不佳(心情也很闷),所以没和那些小伙子一起奔驰,他们偏向北面狂奔,我则继续上路,不去搭理他们的喧闹。沙漠的景观洗涤了我的心灵,它的广袤使我心胸为之开阔。在这不毛之处,更可展现造化之功,如此广阔,如此瑰丽,如此壮观。

    快日落时,已可看到铁路,横陈在开阔地面,四周有一丛丛青草与灌木。我看一切平静,便继续前行,打算在铁路另一侧停下,掩护其他人过来。我们曾多次破坏铁路,碰到铁轨总会令我有点激动。

    我朝路基走去,骆驼踢动路基上的松散碎石,这时一个土耳其士兵由我左侧的涵洞阴影中站出来,无疑地,他必然已在此睡了一整天。他慌乱地打量着我,也看到我手中的shou枪,然后懊恼地看着他摆在一旁数码外的步枪。他很年轻,体格健壮,但绷着张臭脸。我凝视着他,淡淡地说:“神是慈悲的。”他了解这句阿拉伯话的含意,因而眼睛一亮,原本睡意浓重的脸也露出喜悦的神色。

    轻松的任务

    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以脚按压骆驼长着密毛的肩头,它于是再度跨着优雅的步伐往前走,穿越铁轨,直抵另一侧的斜坡。我心头对这个土耳其年轻人萌生一股暖意,像自己拯救了一条生灵,他也还算是条汉子,没有在我背后放冷枪。我走到安全距离外后回头瞥视,他将拇指按在鼻子上,对着我晃动手指头。

    我们在路旁生起火,让浓烟当指标引导其他人跟上来,然后用这堆火煮咖啡等着他们鱼贯来到。第二天我们前往金兹河谷(wadi

    eljinz),直抵洪水过后留下的水池,池边长满茂密的矮树丛。这里的水质一如石灰泥的河谷,是灰色的,但味道甘甜。我们就在此夜宿,因为查基猎到一只鸨鸟,希腊大将色诺芬曾赞美这种鸟的肉质鲜美,果然名不虚传。我们用餐时骆驼也在一旁吃草。春季长出的鲜美青草已有及膝高。

    第四段路我们轻松地到达目的地阿塔拉(atara),盟友米夫列、法哈德、阿得赫布都在此扎营。法哈德仍带着伤,米夫列则谄媚地出来招呼我们,脸上与声音中都流露着贪婪。

    多亏艾伦比一肩扛起较吃重的任务,我们分摊的任务很轻松。我们此时只需待命,时机一到便越过铁路到班尼沙赫族主要的水源地瑟梅德,然后在骑兵掩护下推进至马代巴(madeba),在该地设立我们的总部;艾伦比则负责肃清杰里科与索尔特间的道路。我们可以不用开一枪一弹,悠哉地与英军会师。

    这时我们只需在阿塔提尔(atatir)待命。此地真是绿油油的一片,每处洼地都有水池,山谷中百花争艳,令我们喜出望外。白垩色的山岭因盐分高而寸草不生,与溪流相映成趣。我们站在高岗上可以眺望北方与南方,也可看到雨水落在白山绿野的山谷间,美得如诗如画。万物欣欣向荣,沙漠也变得像草木茂盛的牧场了。轻快的风一阵阵吹过草地,青草为之摇曳生姿。我们坐在山上,被风吹得直打颤,心中却期待着劲风出现。有时会有一阵暖风吹过我们脸庞,夹杂着花香,非常轻柔,像一道银灰色的光芒般,继续拂过山下的翠绿草原。我们那些挑嘴的骆驼在草地上啮食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躺下来消化,将胃中有奶油味的绿草反当出来,大口大口地嚼着。

    艾伦比败逃

    最后消息传来,英军已占领安曼。半小时后我们穿越已无人迹的铁路,朝瑟梅德出发。稍后又有消息传来,说英军正在撤退,虽然我们已曾预先警告过阿拉伯部队这种可能性,他们还是大感恐慌。又有一个信差来报,说英军已刚由索尔特败逃,这与艾伦比的计划完全背道而驰,我当场断言那绝非事实。又有一个人飞奔来报,说英军围攻安曼两天无法攻下,只在安曼南方破坏少许铁路。各种互相矛盾的谣言四起,令我困惑不已,只得派头脑最冷静的阿得赫布到索尔特,捎信给阙特伍德或许亚总部,要求他们亲笔写张便笺说明局势。这段期间,我们在长满新生大麦的田野间不安地到处闲晃,脑中则不断地构思着各种因应计划。

    深夜后,阿得赫布哒哒的马蹄声响遍山谷,他飞奔进来告诉我们,贾玛尔帕夏打了场胜仗,目前已占据索尔特,并将城内曾欢迎英军的居民一律处以绞刑。土耳其部队仍沿着约旦山谷一路追杀艾伦比的部队,一般相信耶路撒冷会被他们夺回去。我对自己国人有信心,不愿相信这种可能性;不过显然情况不妙,我们手足无措地再度溜回阿塔提尔。

    情势如此演变,又是突如其来,令我很难堪。艾伦比的计划看来不难达成,我们却在阿拉伯人面前摔了个大跤,真是情何以堪。我以前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会有如何杰出的表现,他们一向不予置信;这时他们径自享受着此地的明媚春光。他们被一群由北方来的吉普赛人所吸引,这些流浪家族的驴子上驮着些锅碗瓢盆,沿路叫卖。令我颇讶异的,那些颉苯族的部落人居然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后来我才发现,这些吉普赛人除了卖手工艺品外,那些妇女也公然和人打情骂俏。

    乔装吉普赛女郎

    她们和亚格利人聊得格外起劲,生意兴隆,因为我们那些人员都很饥渴,出手阔绰。我也利用她们。我觉得都那么靠近安曼了,若是无功而返,连进去看一眼都没有就打道回府,似乎太可惜了。所以法拉吉和我雇了三个开朗的小妇人,并将自己打扮得像她们一样,然后潜入村落里。虽然我最后还是决定不攻打此地,但这次探勘相当成功。回程时,在桥边曾虚惊一场,几个土耳其士兵骑过我们身旁,以为我们五个都是吉普赛妇女,热络地向我们示好。我们装作一副娇羞样,依吉普赛妇女的模式答礼,然后全身而退。从此以后我下定决心,如果要深入敌境,一定要穿着正规的英军制服,反倒比较不会被怀疑。

    随后我决定将那些印度兵由阿兹拉克调回费瑟营地,我自己也要回去。我们在天亮时出发,身体已被太阳晒醒,头脑却因昨晚思索一夜仍昏沉沉的。在这样的早晨,人会有一或两个小时的时间对外界的声音、气味、颜色等的感受常是个别而直接,未经思绪过滤或辨识;它们似乎自给自足地存在,即使又吵又臭又丑也不再令人不快。

    我们沿铁路往南行,预期会与由阿兹拉克缓缓移防的印度兵碰头;我们让骑着竞速用骆驼的小队先走,在前头探路与警戒。

    我们的小队骑着系出名门的骆驼,由一个制高点飞奔到另一个制高点,边走边找那些印度兵。整天平静无事,使我们放胆赶路翻越那些遍地打火石的山脊,而不去理会诸多沙漠通道,那些通道只会通往去年或几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的废弃营地:因为这种打火石与石灰石一旦被踩成通道,便形成沙漠的外表,只要沙漠还存在,它们就不会消失。

    在法来夫拉(faraifra),我们看到有八名土耳其巡逻兵沿铁路而行。我的手下在阿塔提尔休养了一阵子,静极思动,要求前去突袭这支巡逻队。我觉得这种事太轻率,可是禁不起他们一再央求,还是应允了。几个小伙子于是立刻往前冲。我下令其余人员越过铁路,将敌军由他们藏身的涵洞赶走。查基在我右手方一百码,他了解状况后,也迅即冲了过去。默辛稍后也带着他的人马跟上去,阿布杜拉与我则继续由我们这一侧挺进,打算两头包夹敌军。

    厌倦人生的法拉吉

    法拉吉一马当先,对我们的叫喊声与由他身旁呼啸而过的枪声全然充耳不闻。他转头望着我们的阵势,自己则继续疯狂地往桥头冲,在查基的队伍越过铁路前,他已经到达桥边了。土耳其兵这时不再开火,我们认为他们已躲人路基的另一面了;不过当法拉吉在桥拱处停下时,传来一声枪响,他好像是摔下来或跳下来,旋即失去踪影。过了一阵子,查基在铁轨的路基处摆好阵势,他的人员胡乱开了二三十枪,仿佛敌军仍在似的。

    我很担心法拉吉。他的骆驼安然无恙地独自站在桥头,他可能已中弹,或者去追敌军了。我不相信他会刻意朝他们冲过去,然后停在那边;然而情况看来似乎就是如此。我派菲海德(feheyd)去告诉查基,尽快赶往桥的另一侧,然后我们自己朝桥头飞奔过去。

    我们同时到达,发现一个阵亡的土耳其士兵,法拉吉身受重伤,躺在桥拱处,就在他由骆驼上摔下来的位置。他看来已不省人事,但当我们跨下骆驼时,他却朝我们打招呼,然后默不作声,有如相信死神已逼近。我们将他的衣服撕开,检视伤口,却爱莫能助。子弹贯穿他的身体,他的脊椎似乎受伤了。阿拉伯人说他只能再撑几个小时。

    我们试着搬动法拉吉,他已无法动弹,虽然他没有痛苦的表情。地面溅满了血迹,我们想替他止血,但无能为力。过了一阵子,他叫我们别理他,因为他快死了,也很乐于赴死,因为他对人生已不再眷恋。事实上,许久以来他也确实像行尸走肉,对生命厌倦的人常会爱上死亡,在奋力一搏后虚弱地凯旋撒手西归。

    依约开枪

    我们正在法拉吉身旁七手八脚、不知如何是好时,阿贝德·拉提夫(abdel

    latif)出声示警,他看到大约五十名土耳其兵沿着铁路朝我们这方向前来,不久我们也听到北方传来台车的声音。我们总共只有十六人,而且所处地势极为不利。我说我们必须扛着法拉吉立即撤离,他们试着抬起他,一开始是用他的斗篷当担架,后来则改用毛毯;但他这时已恢复意识,痛得呼天抢地,令我们不忍心再让他受苦。

    我们不能抛下法拉吉不管,让他落入土耳其兵手中,因为我们曾目睹他们将我们的伤兵活活烧死。为此我们在战前便彼此约定,若有人受重伤,别人要给他个痛快:但我没想到必须由我来杀死法拉吉。

    我跪在法拉吉身旁,将shou枪朝地面压低,悄悄比向他头部,以免让他看见;但他想必已心里有数,因为他张开眼睛,以干枯的手——内志地区尚未成熟的少年的小手——紧抓着我。我等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道伍德会生你气的。”他昔日的笑靥诡异地再度浮现在蜷缩的脸上。我回答:“替我向他致意。”他正色回答:“神佑你平安。”然后疲惫地合上眼睛。这时土耳其的台车已相当接近,沿着铁轨像甲虫般左摇右晃地朝我们驶过来,车上的机枪在我们撤回山中时,从我们的头顶呼啸而过。默辛牵着法拉吉的骆驼,坐鞍与毛毯都还保持着他由桥上摔落前的模样。我们到快入夜时才停下来,查基到我身旁低声说,大家都在争论法拉吉那只出色的骆驼明天该由谁骑,他自己也想要。我为他们竟然如此狠心而忿忿不平,于是干脆一了百了,以第二颗子弹打死那只可怜的骆驼。

    太阳西沉,肯拉克的山谷中在午后都闷热无风,空气浓浊,热气吸光百花的香气。入夜后空气才再度流动,由西方吹来的风拂过沙漠。我们已离草木扶疏处数英里,但一阵阵夹杂着花香的风传来扑鼻香气,令我们忽然觉得身旁似乎花团锦簇,然而,这股香气不久即随风消散,接着是带着湿气、有益健康的夜风。阿布杜拉端晚餐给我:米饭与骆驼肉(法拉吉的骆驼)。随后我们便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