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张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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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上

    在野地里被打劫以后,李念君才意识到家里给自己添置一部新手机是件多少奢侈的事情。*  *

    郭司第二天就又买了一部新爱疯,王一坤也换了一个新的,一部手机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即使只是一千块钱,现在对李念君家里来说,也有了比一部手机更重要的意义。那是母亲多少天的辛劳,是父亲多少天吃的药,数字通通可以被量化,成了李念君不敢面对的等价比。

    因此,李念君也没有买新的,把高中用过的一部旧手机换了个新电池重新拿了出来。

    旧物新用,虽然已经异常地落伍,但李念君还是比较满足的。生活的负担让他的虚荣心退居幕后,责任和担当走上了前台。

    他想起了高中时代,每天在学习之余就是用这台手机听歌娱乐放松。那些年目标明确,思想单纯,行动迅速,精神抖擞,真是人这一生中不可多得的青春时光。

    但后来的事情却彻底颠覆了他原来一切的努力。站在今天的结果来看,他前二十年所奉献努力的唯一事业——学业,已经在他离开s大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这样看来,他似乎白活了。那么,自己究竟在这二十年里,做了些什么。

    父亲在这二十年里,先从一个东拼西闯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富有的小老板,又从一个富有的小老板变成一个赔光了生意的穷光蛋。这二十年里,他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了中年人,从一个强壮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

    看看,这二十年里父亲都干了些什么,李念君想。李念君瞧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听广播的父亲,父亲目光呆滞,像是在思考人和宇宙的关系。

    倘若在父亲能够在二十年以前得知自己现在的这幅摸样,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但他还是不忍心就这样简单地定义父亲的人生,自己凭什么只从结果看意义呢?这样做无论是对谁,都太不公平了。不管结果怎么样,只有父亲一个人经历了那个过程,他在那个过程中所经历的一切,收获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开心的和心痛的,后悔的和遗憾的,都是他真真切切走过来的。难道只因为结果,就可以把它们全盘否定或者是完全忽略?

    倘若早知道这样的结果,父亲在这二十年里,会不会改变他自己?老老实实做一个下岗人员,不去做生意,不用熬夜,也用不着喝酒,没有压力,生活平庸却踏实,也许这样他也不会得病落到这个下场?

    不不不,李念君想。像这样“如果当初没有如何如何”的打马后炮的假设,真是没有一点意思,何必要去那样思考问题。人需要的更应该是向前走的动力,总结教训未尝不可,但打马后炮却不失为是对自己和对岁月的不负责任。

    自己也一样。二十年来学会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些用处不大的课本知识,那些东西绝对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代表自己的全部,失去了它们也不是失去了一切,他远比想象中的更富有内容更懂得生活。

    虽然不能再接着完成以前那条老路——那条老路让他身心疲惫,失去自我,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大坎坷,并且被甩出了局。但他仍然还有许许多多的路可以选择,他还有很多机会,即使将来还会像今天一样再次深陷囹圄,但只要清楚地认识自己,就可以重新换一种方式继续走下去。所谓人生,其实就是走路。

    他曾今认为“厚起脸皮,生活随时随地焕然一新”。但现在他知道,生活可能永远不会焕然一新,因为大家都是平凡的人,这是一个平凡的世界,能够焕然一新的,就是属于自己的那颗内心。

    思考到这里,李念君甩了甩头,他很介意自己去想这些东西,因为这使他感觉自己很软弱,就像是一个草包的自我安慰。

    还不如去帮奶奶做顿饭。

    但奶奶不让他插手,李念君便把李闻达馋上轮椅,带他出去散心。每次外出,李闻达都要带上帽子,带上口罩,他怕别人认出他来,跟他没完没了说话,自己却又插不上嘴,现在的他很烦这一点呢。

    沿着湖边转了一圈,到了晚上就有点凉。李念君把夹克脱下来给李闻达盖上,李闻达见四周没什么人,就把口罩摘了下来。

    “你,你,你该找个,女……女朋友了。”父亲竟然流利地说出了一句话。

    “我五十岁才结婚呢。”李念君说。

    “五十,五十岁。我还……没有……五十……岁。”

    “爸,你今天说话好多了。”

    “好多……了。”

    “你在恢复,你发现了吗?”

    “在,在非(恢)……护(复)”

    “我问你个问题啊,假如你明天忽然全好了,能跑又能跳,你第一件事情想要做什么?”李念君问。

    李闻达思考了一番,他颤颤巍巍地戴起了口罩,嘴里嘟囔着说:“道……歉。”

    “道歉?给谁道歉?”李念君追问着。可父亲再也不说一句话。

    湖边落日正西坠,耀眼的光芒乘着水面的微波从远处传来刺进人的眼睛里,李念君一时间被晃得难以直视夕阳。

    但戴着墨镜的李闻达却很享受此刻的美景,一直到夕阳完全落下,李念君才推着轮椅往家里走。

    半路上路过一家花卉店,坐在轮椅上的李闻达摇了摇手,李念君问:“怎么了?”

    李闻达指了指花店,说:“进去,进去。”

    “买花?咱家哪有地方养花,那么小。”

    “买,买文,文竹。你去。你去……”

    李念君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买那个做什么啊?”

    可李闻达大吼道:“去!”吓得李念君只好去买。

    花了十五块钱,李念君买了一个很小的文竹,一只手就可以拿着。

    “给你,拿好了。”

    李闻达接过文竹,面无表情的放在手中:“回家。”

    “是,回家。”李念君说。

    回到家里,母亲也回来了,正和奶奶在厨房做饭。不一会儿饭做好了,奶奶喊大家来吃饭。李念君把父亲搀扶到饭桌前,一家人像平时一样开始吃晚饭。

    大家都坐好以后,父亲用手碰碰李念君说:“把花儿……拿来。”

    “哦。”李念君跑去拿花,取了花之后又返回到饭桌上。

    文竹还在李念君手中。

    李闻达说:“今天听广……播,广……播上,上,上……”他一字一句很认真很卖力地从口中吐出这些字眼,但由于有些紧张,事先准备好的话现在吞吞吐吐地难以表达出来。

    “广播让你买文竹啦?”苏丽兰问。

    “说,说老在电脑前面,工作的,的人。”李闻达继续费劲地往外蹦字眼,“不好,有辐射,辐射,说放一个文竹,文竹,就,就好了。”

    李念君这才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非要买文竹,妈妈就是常年在电脑前工作的,原来是要送给妈妈。这让他很意外,但却又在情理之中。他说的道歉,是不是就是要给妈妈道歉呢?

    李念君的心里突然复杂了起来,悲伤了起来。他想起多年前的父亲,不回家,老喝酒,还和母亲吵架,对自己更是没什么关心,但如今的他也终于没有了继续蛮横下去的资本,疾病让他懂得了家庭的重要性。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成长呢?以前只知道小孩儿要成长,原来成年人也是会成长的。人这种动物,就是一生都在成长的动物。

    母亲有点吃惊,但还是微微一笑接受了李闻达的礼物,还说:“你真是病糊涂了,广播上说什么也信。不过,我之前也听别人说过,植物是可以吸收电脑的辐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呵呵。”李闻达似笑非笑地动了动脸皮,自从生病以后,他的面部肌肉也僵硬了起来,但李念君看得出,他还是很高兴的。

    晚饭李闻达吃了很多,印象里自从出院以后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吃完饭以后还站起来要自己把空碗送到洗碗池中,但被母亲强烈地拒绝了。“你赶紧去沙发上歇着吧。念君,把你爸扶过去。”

    李闻达笑嘻嘻地被儿子搀扶到沙发上。

    李念君想,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之前可能只是将就着过,但现在却有了新的意义。父亲对母亲有愧疚,现在更多的是弥补。母亲对父亲也许是一种责任,母亲要尽到她作为妻子所应尽的义务,把父亲照顾好。身为陪在他们身边这么多年的儿子,但李念君却无法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

    假如再来一次选择,他们彼此双方一定都不会再选择彼此。但此时此刻,他们却安静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是不离不弃的样子。这究竟算是一种矛盾还是一种美。

    饭后,李闻达早早地睡了觉。李念君和母亲在客厅里聊了起来。

    “那个文竹多少钱?”

    “十五。”

    “在街转角那家店里买的?”

    “就是那里。”

    母亲晾着一杯开水,时不时地端起来抿那么一小口,因为水温总是降不下来。

    “你下了班是不是又去外婆家了?”李念君问。

    “嗯,去了。”

    “你又去闹他们啦?”

    母亲把水杯在桌子上一摔,说:“你个没良心的,我是给你要房子去了,你以为是我要住啊。”

    “我开个玩笑。”李念君说,“他们都在吗?”

    “你大舅在,二舅不在。”

    “情况怎么样?”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怎么和你大舅说,你姐姐回来了,当着她的面我还是不说为好。”

    “我姐姐回来了?她不是在北京工作么?这几天又不是节假日。”

    “我也没细问。看样子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刚去了你外婆家坐了没一会儿,他们就走了。”

    李念君皱起眉头说:“大舅说过的,我姐姐正准备和男朋友商量定婚的事情。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和我大舅商量商量?”

    “我哪知道。哪天你自己去问她好了。”母亲说,“不管怎么样,咱们能要到房子就好。按照现在友城的房价,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值四五十万,有了这套房子,你将来结婚娶媳妇就不愁了。妈手里现在还有十万块,你爸用的钱也越来越少,他欠的那些债我也没打算要还。将来你也能赚钱,我也还能再攒点,咱们家也就不比别人家差多少了。”

    “如果要不到呢?”

    “要不到?咱们必须跟他们要。看看现在咱家的这个样子,他们当兄弟的要是不把咱们当回事不讲情义,就别怪我撕破脸和他们争,就是跟他们打官司也算!”

    李念君没什么话可说,因为母亲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他现在对于什么房子车子还不是太有兴趣,但母亲的话却也不能不听。在这件事上,他只能也只想做一个旁观者,毕竟他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小辈,总不能像母亲一样去争去闹。

    母亲说:“三套房子,每个子女一套,不是刚正好吗?还非得卖一套给他们俩平分,一想起这事儿来我就睡不着觉。”

    “你还是注意身体吧。钱乃身外之物,我爸的事儿你还没吸取到教训吗?”李念君说。

    “对了,你有日子没去看过你外婆了吧。明天去看看你外婆吧。”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