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张的自我
字体: 16 + -

第四章 下

    同样的距离,归程似乎永远要比征程容易许多。*  *

    一条长路,前行的时候会感觉又远又累,漫漫无边走不到头,但当抵达目的地之后返回时,路途就变得不再那么遥远。

    这是一种心里反映。

    未知的是艰难的,已知的是轻松的。

    李念君想起小时候和家人登泰山。无数级的台阶,每一个人都需要一级一级的往上爬。翻过一个山顶,又看见另一个山顶,不知道泰山的最高处究竟在哪里。那时候他还不明白“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道理,幼小的他抱怨为什么要走这些永远走不完的路。日出时分,他裹着军大衣靠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母亲把他叫醒,用手指着远方,“念君,看,这就是日出。”李念君望着山那边殷虹的太阳,顿时睡意全无。太阳像是浮在水面上的火球,火光照的整个水面都泛起了红色;先是半个,最后是整个太阳升了起来。它一跃而上,越过所有山峰,屹立在比群山之巅更巍峨更高耸的地方——天空,泰山都因其动容,似乎卑微地颔首致敬。

    人群化在了晨曦之中,生命在那个时候,不再是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淌,而是一种对自然的敬仰。

    李念君问母亲,有没有可以通到太阳上的路?母亲回答,人是不可以到太阳上去的,人有人的位置,你有你的位置。李念君重复,我有我的位置,那妈妈你也有自己的位置么?母亲回答,每个人都有他的位置,我也一样。

    在印象里,登泰山似乎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但贴在相册集里的合影上,除了她和母亲,分明还有父亲的脸,那时候他也很年轻,瘦瘦的,脸上挂着笑容。但是为什么他就是想不起来呢?

    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山顶,但下山的路却不像上山时那样令人劳累了。

    现在也是这样,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来到第二中心医院,同样的路途仅仅是因为方向不一样而变得轻松起来。

    公交车司机也有这样的感觉么?来回在固定的起点和终点,好像哪一头也不是可以回家的路。『*首*发』在日复一日地机械奔波中,车轮碾过地皮,一次又一次。路途对乘客来说是重要的,但对他们已经丧失了意义。所以,大概公交车司机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的。

    气温丝毫没有下降,闷热的感觉让李念君的心情烦躁起来。

    “你问乔杰他爸爸来了没有的意思是?”金希问。

    “他父母离婚了,高中时候的事。”李念君回答。

    “哦,是这样啊。”金希本来想继续询问此中的原因,但又想到那样问可能会太多嘴了,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金希的提问让李念君想到了高一的时候,那时候已经快要期末考试了,学生们面临文理分科以及快慢班调整,这对高考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就在考试的前几天,乔杰却没有来学校上课,向老师请了假。等到考试那天,乔杰才出现在了考场。他发挥的不是太好,于是又和李念君被分到了一个班。

    后来李念君才知道,就在他请假的那几天,乔杰的父母离婚了,并且因为财产纠纷问题闹上了法庭。据说,离婚的原因是乔杰的父亲有外遇,夫妻感情破裂;财产纠纷的原因是乔母觉得乔杰将来是她抚养,开支较大,所以她应该分到大部分的财产,而乔父坚持要拿到家庭的一半财产,再加上第三者的怂恿,昔日的夫妻在法庭上兵戎相见。作为生子,乔杰被法庭传唤问话,他回答了法官关于家庭内部的一些细节问题。最后,乔杰的父亲做出了让步,他在法庭上说“为了我的儿子”,接受乔杰母亲的离婚协议书。

    在李念君看来,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乔杰。乔杰在这件事情前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并没有因为父母的离异而郁郁寡欢或者有什么异常的表现。考试的失误或许是另外一回事,也许只是个偶然。

    后来乔杰说,父母离婚,他很开心,很支持母亲。对于父亲,他的态度是随他去吧。

    乔父搬离了原来的家,和新的妻子去了别的住处。乔母卖掉了原来共同居住的房子,在乔杰高中学校附近重新购置了一间房,所以,当李念君每天住校的时候,乔杰可以每晚回家,吃母亲做的饭菜,也不知道是他陪自己的母亲,还是母亲在陪他。

    乔杰很少去父亲的新家,父亲在新妻子不在家的时候,邀请乔杰去过几次,做饭给他吃。友城不算大,乔杰偶尔会在街上碰到自己的父亲,父亲会笑着嘘寒问暖,给他钱,他也都欣然接受。去年的一天夜里,乔杰在广场上远远地看见了父亲,旁边是他的妻子,在父亲的怀里,躺着一个被毛毯包裹的小婴儿,父亲笑得满脸褶子逗小孩子开心。

    乔杰看得出了神,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难受,接着一滴眼泪从左眼里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下巴。这是第一次,父母离婚要两年了,他第一次因为这件事情而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对父亲的厌恶消失了,他只想他能过好,过他想要的生活,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父亲,远得像和星星的距离。

    母亲没有再次结婚,也似乎没有那样的准备。儿子成了他生活的中心,意义和支柱所在。乔杰很优秀,很努力,很懂事,这是先天和后天共同作用的结果,。尽管在高二没有进入所谓的好班,但同样依靠努力考上了双夕一所很不错的学校,他没有选择去外地,或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唉,这世间有多少颗脑袋,就有多少种姿态万千的人生。李念君想到。

    忙碌的下午总算过去了,闷热犹在,而傍晚来临。

    如果把一天分成凌晨,清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夜晚的话,李念君最不喜欢的就是傍晚。

    傍晚让他低迷,半黑不黑的天空抑制着生灵的活性,分子在这种不安的气氛里,加速布朗运动,让他的身体趋向紊乱。

    夕阳西下,万物抖擞着最后的精力,在忧郁的暮光里慵懒着。上班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期待早点赶回家,但结束一段喧嚣则意味着会更加喧嚣。主干道上的车辆开始聚集,堵车马上就要开始,这意味着燥人的鸣笛声将会霸占行人的外耳道。

    太阳有气无力地飘在天空中,半个身子已经藏进了一幢大厦的背面,相比于日出的时候,太阳原来也会累。

    人就越是这样了。李念君的腿快要散架,膝盖僵硬无比,出了一天的汗,到最后都没有一丝风,更可气的是现在这个令人烦躁的傍晚,让所有身体的负面感觉严重了十倍。然而金希似乎依然精力十足,女人的耐力之强在此刻展现无遗。马上就要到学校了,她的嘴唇欲言又止,有意无意得想说些什么,却又始终说不出口。

    “金希,今天很感谢你了,”李念君在学校金碧辉煌的大门口对金希说:“谢谢。”

    金希的表情是你这人太见外了。“没事,这不算什么。以后在双夕有事就找我。”

    “唔,好。”李念君回答。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金希心想,自己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不就是想和他一起去吃个晚饭么?你怎么这点出息也没有!好了,现在说吧。

    金希刚想张嘴,就被李念君打断。

    “那今天就先这样,你也累了吧。早点休息。”

    她有点不甘心,可是刚刚酝酿足够的勇气已经消散殆尽。那些在嘴里反复咀嚼的言辞现在也无法再说出口。

    “好,你也好好休息。”

    “那拜拜。”

    金希最后看了他一眼,“再见。”她慢慢地转过身子,踩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

    李念君站在原地,目送金希的离开,直到她的身影被图书馆的大楼遮蔽。

    他现在总算舒了一口气,用不着端着了。

    活动活动筋骨,胃里的空洞感油然而生。刚才应该邀请她吃饭的,李念君后悔地想。

    于此同时,校门前以及街道上,路灯齐刷刷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