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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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风雨皆无情(3)

    看到这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酸涩,但同时亦会让他们之间的情感所感动,人们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半路夫妻。张爱玲没有离开对赖雅来说是最大的安慰和感激。他真的不懂,那个曾经同样深爱过这个女人的男子,怎能评说出她是“心毒手辣”的话来?他将自己的无情与无耻尽数伪装,变成了攻击弱小女子的钢刀,简直让人气愤。如果他现在在眼前,赖雅真的想挥去两拳,告诉他,他真的不值得这个美好的女子来爱。

    那么自己呢?看着瘫痪的身子,赖雅眼眶湿润了,其实他也不值得张爱玲来爱的,她本可以有个更富裕,更轻松的人生来选择,但她没有,她留下了,对赖雅来说是永世都不能还报的情感,亦是心底最尖锐的愧疚,他最终的爱只化成了拖累人的筹码,他羞愧,却仍旧不忍放手。人都是自私的动物,谁都不能说谁错了,只能归咎于命苦而已!

    通过朋友的帮助,张爱玲又接到位于麻省康桥的赖德克利夫大学的邀请,便在1967年的4月,与赖雅悄悄地离开了迈阿密大学。

    张爱玲和赖雅来到康桥时,赖雅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张爱玲此时也有朋友时常来信,但她从未向他们提过她的困境。自从香港事情发生后,张爱玲就算再苦就不想寻求谁的施舍,她要保全自己的尊严。

    有一次,赖雅在彼得堡的表亲来看望赖雅,当年赖雅与张爱玲在彼得堡结婚时,赖雅还曾经要表嫂支援他们一点儿旧的家具。但此时当赖雅看见表亲时,竟将头扭转向墙壁,他向表亲挥了挥手,要他回去。当时表亲是不理解,但张爱玲立刻明白赖雅是什么意思了,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病情,为了他的境遇而难过。

    在动物中,大象就有着这样自尊的想法,当它知道自己病了,命不久矣的时候,便会悄悄地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睡过去。而赖雅也想做头大象,他已经够拖累张爱玲了,那么就让他一生只对不起这一个人,别叫其他人来揪心了吧。他把他的愿望告诉了张爱玲,张爱玲懂得了他,其实,做头大象也是张爱玲自己的心愿。从此,张爱玲再也没有让任何人到家中来看望赖雅。他们只是安静地走着自己最后的路程。二十多年后,张爱玲离开人间的时候,也是选择了这样一个悄悄离去的方式,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尊严。

    到康桥半年后,赖雅终于消耗完了自己的能量。在张爱玲一个人陪伴下,赖雅走向了他向往已久的天国。他终于解脱了。他悄悄离去,没有举行葬礼,只是由霏丝安葬了他的骨灰。

    那一年,赖雅76岁,张爱玲47岁。 张爱玲平静地处理完赖雅的后事。望着本来就很空荡的屋子,此时四处寥落,再也无法寻觅那抹疼爱她的人的呼吸了,静静坐到角落里,张爱玲沉默了好久,当黄昏的阳光斜射进来的时候,张爱玲觉得她也该放弃了。这么多年,她真的累了,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快乐,只是被伤害得伤痕累累。

    早年,她从不和睦的家庭中体悟出的是:人间无爱。成年后,她在社会里,爱情里,婚姻里,曾经有过的甜蜜不过是过眼云烟,今生今世,她已了无牵挂,她想放弃对人间的参与。

    张爱玲情感生活中的最后一炉香已经快燃尽了,就像周芷若那番挣扎后,最终得到心灰意冷的安宁。爱情是个沉重的花蕾,看似弥漫清香,结果骨子里尽是苍凉,却偏生有人拼了命地要去追寻那股幽香。张爱玲用她自己的爱情手势,写出了一篇不能被复制的纯粹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告诉那些活在普通世俗社会中的人:爱情是圣洁的,高于一切。

    红白玫瑰

    有人说人生如茶,清淡而深远,有人说人生如戏,变化而莫测,有人亦说人生如梦,走进时你阻止不了,梦醒时又早成定局,更改不了。这个繁华世界里有太多太多的偶然和必然,就像张爱玲,她自小自视为天才,必然要成名,而她性情如此,必然要比别人容易品尝到人生的艰辛和苦涩,一串串的偶然,成了必然的结局。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后移居美国,只在台湾逗留为数不多的日子,却真切地印证了一句古话“无心插柳柳成荫”。台湾的青年几乎人手一本张爱玲,读得如醉如痴。而张爱玲的作品回到大陆是80年代后的事情,并且不是全部,主流文学还是带着一丝本能的拒绝,对其讳莫如深。香港许子东先生曾说:“一般当代作家评论有‘鲁迅精神’,‘老舍语言’,或‘沈从文风格’,大都会感到光荣和自豪,何以被认为是张派作家,却不是‘划清界限’,就是‘叛逃前身’,甚至有意无意都对张爱玲的影响感到焦虑?是否因为作家们不愿被太有魅力的前人身影湮没?或许人们对张爱玲的文学史地位仍有困惑?”

    看着这段文,忽然想起《皇帝新装》的童话故事,人云亦云,只有孩童才敢真实地说出心里话来,因为他尚不明白大家逃避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大家习惯戴着面具来生活,似乎丢弃了面具就丢掉了赖以为生的武器,是这个世界恐怖得得不到大家的信任?还是人性中隐藏的东西叫人闪避唯恐不及?人类的悲哀是否因此而变得根深蒂固?

    张爱玲大红大紫究本溯源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1961年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出版,一个是台湾皇冠出版社对张爱玲作品的系统推荐。

    夏志清,1921年生于上海浦东,上海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在胡适的鼎力推荐下,得到助学金,1948年赴美深造,1952年获耶鲁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在此期间认识了第一任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可后来离婚了,第二任妻子是台大毕业来美的王洞,亦生有一女,结果先天痴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成为父母心里永远的痛和牵扯。

    夏志清1961年完成了《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次让美国人知道了鲁迅,老舍,沈从文,茅盾,张爱玲,并在书中给予了张爱玲很高的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小说而论,堪与英美女文豪曼殊菲尔、安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等相比,某些地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金锁记》则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在夏志清眼中,张爱玲是举世难见的才女,在文学造诣上要比鲁迅还高一点,他曾请张爱玲吃饭,但张爱玲都不来。夏志清亦了解张爱玲性情中的孤僻,不加在意。其实张爱玲和夏志清并无过多交往。《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之前,他们只在上海有过一面之缘,而君子之交只要交心,文就是心,看过张爱玲作品的人无不为之痴迷,夏志清亦是如此,他羡慕张爱玲的才情,更尊重她的性情,直到1943年3月,在华盛顿,由“美国之音”中文部编辑高克毅做东,请陈世骧、吴鲁芹、夏氏兄弟和张爱玲在一家馆子相会,才有了后来正式建立起来的书信交往。

    夏志清理解张爱玲,并对她的遭遇给予了真挚的同情,提起她的两任丈夫,夏志清愤恨不已,认为:“这个赖雅,因为穷得淌淌滴,一定要张爱玲流产,孩子对于女人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张爱玲流产后真的是萎谢了,如果她有个一儿半女,在以后寡居的几十年中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欣慰快乐。我想,这可能是她在最后的《对照记》中既没有胡兰成,也没有赖雅的照片文字的原因,这两个男人都不值得她爱恋思念。”

    张爱玲写过《红玫瑰白玫瑰》,她说男人的生命中都会遭遇这两种不同色彩的玫瑰花,那么女人呢?对于张爱玲来说,她辛辛苦苦付出一切来守护的爱情究竟是玫瑰的艳丽,还是玫瑰艳丽背后的凄凉呢?

    所有人都说不值得,但是张爱玲一直坚守着,直到胡兰成爱上了别的女人,直到赖雅去世,她坚守的同时是对爱情的歌颂,还是对它的亵渎?有人说张爱玲傻得可以,但如果上苍安排你能与这样傻的女子携手一生,你会不会觉得自己万分幸运呢?所有人都说他们不值得,是因为看着张爱玲那么付出,却没有得到美好的结果而产生的抱怨,但张爱玲本人都没有怨过,恨过,听闻者又能说些什么呢?还不如多给予一些空间,让她安静地走好自己要走的路!

    此时此刻,爱情没有了,两个男人都离开了,张爱玲的经济状况与作品出版都有了很好的改善。其中最大的功臣就是台湾“皇冠”出版社老板平鑫涛,他不仅是“爱情教母”琼瑶的丈夫,还是当年中央书局老板平襟亚的侄子。20年前的上海,张爱玲第一本书《传奇》没有在中央书局出版,与平襟亚结下梁子,并惹下了“一千元灰钿”的官司。如今时光流逝,恩怨尽数削去,张爱玲还是将出版权交给了平鑫涛,一直合作到张爱玲过世为止。张爱玲向来讨厌盗版,曾经在大陆有人搜集了她的旧作擅自出版,叫她十分恼怒,一度想诉诸法律,直到那家出版社愿意回收那两本书才作罢。为了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她选择了“皇冠”出版社,他们的“商业道德”可谓高尚,而合作方式又能顺应张爱玲骨子里的那份安静,深得她心,她后半生最主要的两部作品《海上花列传》白话本与《红楼梦魇》也都在皇冠出版。此外尚有《惘然记》、《余韵》、《续集》、《爱默生选集》以及带有自传性质的散文集《对照记》等,共计16部之多。

    张爱玲就是凡尘中的一枚奇葩,带着醉人的香,舞动奇异的舞,知己者心系,无缘者心凉。曾有人笑称张爱玲是“办公室的灵魂”,没有人靠近了,没有人抓得住,她就悠然地飘荡在其中,从不理会别人的看法和想法。

    她究竟还是不会做人的。在这个繁复的红尘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和单薄的,有的时候不经意就会开罪到人,就像寒风扫过秋叶,叶落片片,不是风的过错,却依旧造成了叶的零落,树的愤慨。

    尘世有如一场戏,里面有会演戏的人,亦有孤僻到自命清高的人,这两者就如寒风和落叶一样,不能相处到一起。对于会演戏的人,叫他们清高,真是艰难之极。而清高的人,叫他们投机取巧,拉帮结伙,钩心斗角亦是不易的事情。所以在人生的舞台上,只能各凭本事去过好自己的人生,走好自己的路,错了,也回不了头。

    1969年,张爱玲接受了她的第三份工作——赴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去研究大陆政治术语,这次仍是夏志清的推荐。而张爱玲的清高很容易就开罪了顶头上司陈世骧,他是冲着张爱玲的名气而雇用她的,自然想向朋友们炫耀一番,然而张爱玲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小宴会极少来参加,就算来了亦是沉默寡言,对人爱理不理的,陈世骧很是恼火。

    那一年张爱玲已经49岁了,赖雅去世后,她的经济情况大为好转,又有了皇冠的固定版税,她对自己的打扮也变得精心起来,穿着淡紫色的旗袍,漫步在街巷间,像阵雅致的风,她虽入了美国的国籍,但心里还是上海的女儿。

    1973年,因为工作的不甚愉快,张爱玲辞去了工作,凭着“皇冠”的版税使她终于有资本回归到自己酷爱的孤单和自由里。每天写写文,看看书,守望着天际一轮幽美的月光,她会微笑,会想着以前所有的时光,会在红白玫瑰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慰藉,只有她能明了。

    “血雨花瓣泪,柔情古难全,蝶恶情忧无人怜,残梦去,哀魂伸,决叹今生苦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