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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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落叶倾洒春(3)

    那是1917年7月,他与美国著名的女权运动家吕蓓卡结婚,并生了女儿霏丝。但赖雅是个天生的流浪者,酷爱自由,追求享乐,不停地东奔西跑,把口袋的钱花得精光,而吕蓓卡也为她的女权主义,热血沸腾,奔波忙碌,家庭中甚少温情,于是1926年,两人友好地协议分手,赖雅得到了自由,就再也不想跳进枷锁里,直到遇到张爱玲,他又想到了结婚。这是个他不能允许自己错过的女子,于是他做了决定,向张爱玲求婚,但前提是必须拿掉孩子!

    当月,张爱玲就来到了耶多,做了流产手术,并付出了永远无法做母亲的惨痛代价,命运于她,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垂怜,哪怕她是才华横溢的旷世奇才。躺在临时公寓的榻上,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小生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甚至连一个蠕动都没有,无声无息,消失无痕。张爱玲没有责怨,甚至还给了赖雅三百美元,作为这段时间的的生活费——对于自己将来依靠终生的人,张爱玲还是选择了在经济上分得清清楚楚,只有她帮人,没有她欠人。

    孩子究竟算什么?曾听到过最优美的解释,说那是两个人爱情的结晶,可随着社会的发展,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那就是贫穷。贫穷?一种是精神上的贫乏,一种是物质上的穷困。

    曾经风靡网络的一个帖子是这样说的“拒绝给月薪2500的老公生贫三代。”这就像一个重型炸弹,从网络轰到了现实社会。有人说,“养育孩子是一辈子的责任,若是没相应的经济能力,还是不要随便制造责任。”与此同时,反对者也不少。这部分人表示,做父母的没有权力不让孩子出世,因为孩子毕竟是维系家庭幸福的纽带,也是社会的希望所在。

    两种答案,代表两种人性,一种是务实的现实主义者,一种是追求完美的唯美主义者,无法分出谁对与谁错,因为这不是选择题,只是一种社会现象而已。

    1956年8月14日,赖雅和张爱玲在纽约市政府公证结婚,正式结为夫妇。这一年赖雅65岁,张爱玲36岁。按照美利坚合众国法律,结婚至少需要两位证婚人,赖雅请了自己的一位好友马莉·勒德尔,而张爱玲则请了炎樱。

    炎樱带着真心诚意地祝福,希望自己的好友这次没有选错,再也不要重复从前的路,希望她可以幸福快乐,但是看着赖雅花白的头发,她又不能不担心,这样一个老人能给张爱玲多少幸福呢?

    没了孩子,有了婚姻,一个证书换来了张爱玲在美国长期居留的绿卡。其实张爱玲的两次婚姻都是充满戏剧性的,前夫胡兰成,从风光无限的汉奸到东躲西藏的逃犯,现任的丈夫赖雅却是忠诚的马克思主义,从黑色到红色,从中国到美国,张爱玲要的男人都是才华横溢,而绝不去考虑什么政治面貌。

    她给香港好友宋淇夫妇的信中,抑制不住地说出自己满心的高兴:“我和ferd常常谈起你们,等手边稍微宽裕点就到东方旅行……相信几年内我们会见面,那一定像南京的俗语:乡下人进城,说得嘴儿疼。”

    1956年10月,赖雅和张爱玲再次回到了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这是他们相识相爱的地方,每一处都留着美好的记忆,每一处都载着甜蜜的情感。两个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而从新婚伊始,两个人就明显地表现出了生活上的差别。张爱玲是晚睡晚起,不爱结交,有了赖雅在身边作伴,她更是连起居室的门都不出了,她对外界的了解全靠赖雅的沟通。而赖雅早睡早起,在安静的晨曦中,看着熟睡的妻子,亦是一种享受。他知道张爱玲的生活能力很差,很会享用,却又怕麻烦,比如她爱喝咖啡,但自己不喜欢去煮。而赖雅就会在醒来后不久,小声下床,花费一上午的时间去研磨咖啡豆,亲自给张爱玲烹制真正的意大利咖啡。

    然后一个早晨,爱玲被赖雅的呼唤惊醒,她发现赖雅正半躺在地上不能翻身,张爱玲吓坏了,连忙将赖雅扶上床,喊来医生,经诊断,确认是小中风。这对婚后刚刚两个月的张爱玲是兜头一棒。而12月19日,赖雅再次发病,这次来势汹汹,不得不送进医院。

    望着赖雅惨白的嘴唇,张爱玲忽然发现,自己要找寻的依靠竟然比她还脆弱,不知不觉,角色转换,她成了拐杖。

    世间的温暖绝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的执着。像黑夜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心,温暖了心。人世间有太多的孤苦,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艰辛和凄凉,能有一个人愿意和你牵手而行,看过千山暮雪的雅丽,送走被冬雪浸泡的黄昏,那不失是一种幸运,有人穷此一生亦无法得到的恩宠。

    放眼望去,繁复红尘的男女早被现实的烟雾吞没,学会了伪装,学会了虚荣,学会了如何自保,如何进退得宜,他们在身边竖起了冰冷的墙,却终日面带微笑地周游人际。当日落西山,星辰挂满天边,我们在窗边寻找独处的安静,豁然发现,原来本质中的那份纯真并没有失去,而是被挤压成又薄又小的纸片,埋藏在心底,那里有繁花点点,流水潺潺,那里有安静,安然和安全。我们会翘首而望,原来生命予我们,只是戴着面具的一场戏。

    岁月流水

    岁月如流,转眼而逝。当雪絮点亮幽暗的山谷,当松鼠收起调皮的脚步,当清明的鸟啼唤醒熟睡的张爱玲,看着她俯身小心翼翼地盖好赖雅的被子,谁还能说这个女人绝情冷漠呢?在她的身上,只能读到最清晰,最完美的爱情。他们说爱情是一场修行,听着都叫人心动,然而,在漫长又短暂的人生旅途中,又有几人能修行圆满,得到正果呢?

    爱情的修行里,没有高山流水那般的顺畅雅致,没有雾扫青竹的流离舒畅,它就像一首平仄的七言绝句,意境优美,起落有致。每个人都沿着心中的期待,前行无悔,在这场修行里,没有彷徨,无法迟疑,因为光阴无情,在你犹豫的时候,它已悄然而过,将青春没收,连做梦的资格都不给你留下。

    当赖雅再一次战胜中风回到文艺营时,张爱玲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赖雅的病状。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在意自己作品发表的情况,不是为了事业,而仅仅是为了那急需的稿费。

    渐渐康复的赖雅陪着张爱玲出了趟远门,去看望波士顿的表兄,也陪张爱玲去了波士顿最大的百货公司购物。那是张爱玲喜欢去的地方。看到张爱玲喜悦地欣赏着那些华丽的商品,赖雅有些伤感。这是女人的通病,却益发呈现了男人的无能,他没法买给她。

    张爱玲却微笑着说:“欣赏的快乐是多过拥有的,我喜欢看橱窗,就是因为那是可以不花钱的享受。”她给他描述从前在上海看过的一些过目不忘的美景与饰物,还有一匹美丽的日本布,说:“我特地去虹口看了几次,不买也是高兴的。”

    张爱玲说的是事实,但也不能否认她是喜欢挥霍的,只是现在没了资本去挥霍。她只能给赖雅指点着,这个,那个,设计得多么巧妙,颜色用得多么地道。此时的张爱玲是欣赏多过想要拥有。

    赖雅还陪她去了纽约,看炎樱,亦到张爱玲投稿的戴尔出版公司商谈小说的出版事宜。出版的情况不令人高兴,出版公司对出版一个中国女作家的小说没有信心,还要再研究研究。

    不知道是谁说过,女人不开心的时候就会买东西,张爱玲或许亦是被失望打击了,立刻去了纽约最大的商场,为赖雅选了一双上好的约翰·华德出品的皮鞋,也为自己买了一副做工精细的意大利产的皮手套。他们终于在婚后拥有了各自第一件奢侈品。

    1957年4月,张爱玲和赖雅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时限再次到期,而且已经不能继续申请,赖雅向耶多文艺营提出的再次申请也遭到拒绝,幸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传来佳音,张爱玲的小说《秧歌》将被改编为剧本,该公司付上了1350美元的改编费,还有90美元的翻译费。这笔钱看上去不多,但对急需钱用的张爱玲和赖雅来说,将意味着他们可以租房子,有了栖身之所,一个家。

    家,一个好温暖的词语,像一把郁郁葱葱的雨伞,风儿望而却步,雨儿退避三舍;家,一个好真挚的词语,像一炉燃烧在寒冬的星火,驱赶冰冷,击退迷茫,轻轻柔柔地将你环抱,而家,在张爱玲眼中变得简单而干脆,就是一个栖身的场所。若可以,最好有个相知相守的人来陪伴,品一杯咖啡,谈一卷诗词,安静的守护午后一帘阳光,生活的美妙只在细节,张爱玲的快乐仅是简单二字。

    张爱玲是一阵奇特的风,飘荡在风舞的红尘里,淡淡的墨香成了抒情的羽翼,浓浓的感叹成了醒世的悟语,雪打过枝林,风漫过冰洁的湖波,世界在安静中演绎了万马奔腾的喧哗。张爱玲冷眼观望,看着那里燃起了火,漫上了天,她静静退后一步,不想叫火焰烧毁自己艳丽的裙摆。她是冷漠的,因为她知道,人来到这个繁复尘世都是有定数的,谁该走哪条路,谁该痛苦,谁该快乐都是上帝恣意调配的戏码,你可以异议,却不能抗拒,带上面具,踏进风雪乱舞的舞台,看着墨绿的苔藓爬满脚背,爬满周身,成了摆脱不了的责任和义务,累吗?累了!但又能如何,只能在稍微安静的时候,看看心底残留的幻梦,追溯轻烟醉荷的雅致,那不失是一种美好。不管上帝是何等强大,都入驻不了这里,所以请你好好把握,多积攒些叫他恼怒的筹码。

    纵观张爱玲的一生,多像大观园中的林妹妹,虽得上天的垂怜,得到了旷世的才情,却依旧摆脱不了凡俗的烟雾。她厌恶,嘲讽,故而远远躲开,却因身世凄凉,以自尊掩饰自卑,用孤傲化解娇怯,性格上的缺陷掩盖不了叛逆思想的光芒,她便只能是她了。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

    张爱玲和赖雅选中了离文艺营不远的彼得堡松树街25号,一个带家具的公寓,交通很便利,房租61美元。由于是旧房子,公寓里常有蚂蚁光顾,当赖雅兴冲冲地从集市上购物回来,就看见张爱玲全副武装的,拿着杀蚁剂,如临大敌地满屋子喷扫,赖雅便送了她一个绰号“杀蚁刺客”。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在张爱玲他们身上,我们却看到了虽然贫穷,却精神饱满的夫妇,在幽静里享受时光的美好。

    因为公寓实在是太破旧了,她买来油漆,将房子当成作品一样地来完成。把赖雅的房间漆成绿色,希望赖雅的健康能受绿色的鼓舞。把自己的房间漆成了蓝色,希望自己的心情像蓝天一样的平静,平静才能有成果。成果是张爱玲一生都没有放掉的,它所代表的不单单是精神上的享受,更是物质的保证。

    林黛玉在大观园,顶着亲戚的头衔,过着如梦如幻的完美生活,她虽苦楚,却不曾缺医少药,而张爱玲一生颠簸,闻到牛奶的焦香都会饿。而如今,身处异乡,租着别人的房子,用着跳蚤市场的家具,伴着病弱的老人,她所能求的只是一碗羹,一炉火,在寒冷的冬天亦能温暖。

    就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两人开始了他们简单却又充实的生活。就像两个寄居蟹在仅可以避风的地方生存着,他们都是搞电影剧本的,对电影的欣赏简直就是职业性的欣赏。于是,看电影便成了他们晚上的主要活动,他们在这里看到很多电影。

    在这期间,张爱玲的写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出版也是如此。以前出版张爱玲的《秧歌》的出版公司不准备出版她在文艺营改写的小说《粉泪》,但仍旧断断续续地付给她微薄的版税,也仅是300美元而已。

    生活似乎被一屏幕的黑色遮掩起来,月亮和阳光沉淀在山谷深处,在这漫长的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里,张爱玲终于病了,将近一个多月无法写作。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子上若隐若现的窗花,她的心一点点融入在黑暗里,辗转着,徘徊着,慢慢被现实吞噬着,等她病好后,她便把写作的重点放在了为香港写电影剧本上,这些电影剧本多是描写市民搞笑内容的本子,但为了糊口,张爱玲仍旧接受了香港好友宋淇联系的剧本任务,因为写剧本的报酬还是很优厚的。

    赖雅的背这时经常疼,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警告,是他的中风老毛病的前兆,他只是以为伏案太多的缘故,加之爱玲又会些穴位的按摩,在他疼得厉害时,也能按摩几下以缓和疼度。赖雅十分感动,他觉得他在晚年的时候能够和张爱玲生活在一起,简直是上帝给他的最大奖赏。

    张爱玲现在每写完一章都要计算一下劳动所得价值几何。她看上去是这样的矛盾,她不在乎赖雅的贫穷,也不在乎赖雅治病所需的医疗费用,但她却明明白白地在计较着自己的稿酬收入,算计着她的用度是否超支。这些经济的计算是这样明显地左右着她的情绪,进项丰厚些,她的快乐就多一些;进项少一些,她的情绪就低沉下来。

    赖雅在张爱玲的影响下,也制定了自己的工作计划,他要继续写他的剧本《克利丝汀》,还要帮助马克·休勒写《辛克莱·刘易斯》。而张爱玲也在繁忙的写作当中,改写两个剧本,每个可以拿到1500美元的稿费,她还通过宋淇夫妇的帮助,为美国香港新闻处做翻译。

    生活如流水,匆匆划过,带过冬的安静,携走春的轻盈,迎来夏的璀璨,步入秋的沉寂,轻轻点点,静静悄悄,虽然贫苦,却也安然。或许这就是生命本身存在的价值,昂首看过日落西沉,耳畔扫过落叶的轻灵,在凡尘俗世中有着欣赏一切的雅致,而少了妄自残杀的惨烈,那不是很好吗?生命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必苦苦算计,用尽心机。如果薛宝钗当初知道结果竟会那般不堪,她也会更多地去寻找快乐,去享受生命了吧?

    张爱玲一生钟爱红楼梦,早已参透其中的微妙。她就是一个飘渺的灵魂,有了赖雅的依赖,她过得很快乐,是一种生存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