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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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莫道不消魂(3)

    在胡兰成看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风头最劲的人物,最终只能落得最凄惨的结局。他感叹之余亦如惊弓之鸟,唇亡齿寒,斯家人大概也是怕受牵连,便让范秀美送他去温州娘家躲藏。

    一路护送中,胡兰成又被范秀美的温雅心动。如果说张爱玲是惊世的风,那么范秀美就是尘埃中最渺小的石头,简单,安然。风动,它静,风去,它亦静,看似毫无个性,却更成就了一种别具一格的个性。陪同胡兰成,一路有忧有喜,牵牵绊绊,算来亦是难得的患难之情,所以未到温州,两人便已做成夫妻。而范秀美的命运却未见得比胡兰成其余那几位妻子来得好,她就像三国里的貂蝉,利用过了,或爱过了,最后却不知所终。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前段还盛赞范秀美是助夫的樊梨花,后段笔锋一转,写自己去台湾,居日本,一笔也不再提起范秀美,丢得何等轻快,何等干净,何等迫不及待。范秀美与胡兰成,按理说称得上真正的患难夫妻,但最后,胡兰成还是把她当作了一个渡口。在日本,胡兰成与日本女人一枝共处两年,最后被黑帮老大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强大的气场吸引住,与人家终老了。范秀美彻底地变成尘埃中的那颗石头,湮没于茫茫人世中,一个影儿都没有。

    不能怪世态无情,怪只能怪女子痴情。而范秀美又没张爱玲与佘爱珍那么有名,淹没在尘埃里是必然,亦是幸运。写到这里想到了,风靡一时的《美女心计》中窦漪房的感叹,若可以,她会选择另外一种人生,安静的,过着寻常老百姓的日子,知道花是美的,风是静的,夜色降临,在昏暗的烛光中,望着孩子与丈夫熟睡的脸庞,会幸福的微笑。

    幸福是什么?有人说幸福是跟自己心爱的人,携手一起生活,想来她是痴情干净之人;有人说幸福是拥有足够的金钱,可以呼风唤雨,随心所欲,想来他是现实冷静之人;亦有人说幸福是一种贪念,人生中悲大过喜,迷失多过清醒,想来他是失意压抑之人。当晨风轻轻敲响窗栊,燕儿舒展羽翼,细声地呢喃划过雪白的窗帘,沉寂的房间缓缓多了淡雅的墨香,素衣女子飘然而立,在宣纸前勾画幸福的影子。其实幸福真的很简单,就是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点灵性,那份雅致,那份心灵沉静后的世间百态。

    幸福在乐观人眼中四处可见,幸福在悲观人心中无处寻觅。佛说,人性本贪,妄想得到的太多,又不懂珍惜,最终只会丢失得更多。有一碗羹,有一盏灯,有一卷书,有人坐在床前,轻轻缝补旧的衣裳,日子安静平稳,是否心感安慰?其实生活很简单,何不放下心中复杂的贪念,去看看花香,去闻闻柳青,去寻找一个叫心灵真正安静的角落,煮一杯清茶,找两三知己,闲叙半日,不是比在战场厮杀更好吗?

    人总是不知足,但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若想快乐就要慢慢学会知足!

    红楼一梦

    忘了曾经是谁说过这样的一段话:“细节成就好的文章,细处见晓男人的秉性。”

    《红楼梦》一书絮絮叨叨,写的都是极其奢侈豪华的陈设、菜肴等,但却有叫人百看不厌的本事。就连刘姥姥进大观园,询问一道茄子的做法都被人细细记在心里。细处充满着生活情趣,而细处亦见得人心所向。贾宝玉的多情,林黛玉的痴情,薛宝钗的才情,一一印来,在极致的院落中演绎官宦家族的波澜。“花开花落惜天定,人生人死泪沾襟。痛念昨日伤寸怀,魂飞湮灭无斥茫,硝烟已定,人魂何在?阴风阴雨阴时廊”。

    举国检举讨伐汉奸,苏青也被抓捕了一回。报纸上含沙射影地指责张爱玲是“海上文妖”、“汉奸之妾”,说她在《杂志》、《古今》、《新中国报》这些汉奸报刊上发表作品,还参加亲日活动。

    年末上海大时代书社出版的《女汉奸丑史》,更是明明白白将她和李香兰、陈璧君(汪精卫之妻)、莫国康(与陈公博有染)、佘爱珍(汪精卫特务头子吴四宝之妻,后与胡兰成结合)相提并论,咒骂“无耻之尤张爱玲愿为汉奸妾”。

    张爱玲躲在公寓里,终日恍惚,不再写字,因为她知道不管曾经是多风光,此时亦无处愿意再发表她的文章了。江山更主,风云惨变,对普通老百姓或许不会造成太多的困扰和牵连,但是对于一些名望之人,必然是一边天堂,一边地狱了,张爱玲无非是属于后者。

    在这期间,她会不时地想起,自己曾经被父亲暴虐软禁,那时何等的心灰意冷,渴盼自由;在香港大学,遭遇太平洋战争而躲在宿舍楼最下层,心惊胆战,饥肠辘辘,唯有书给她带来些许的慰藉;而如今,她躲在公寓里会笑,虽然那笑容最后只带有一点点自嘲的讽刺。

    战争胜利了,她却失去了自己文学创作的舞台,失去了刻骨铭心的爱恋,失去了安稳风光的生活。每当月落西沉,她总会自问,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叫她背负一切。可房间空空落落,霞光只会独自起舞,细微的灰尘只会在空气中漫步,四处好安静,太安静了,没有一个声音愿意回答她,她已如蛇蝎,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她忽然想到了潘柳黛在《退职夫人自传》中,曾提到重庆人办的报纸编了整版的“扫妖特辑”,并且抗议:

    “我固然是沦陷区活过来的老百姓,然而我在沦陷时活得那么悲苦可怜,我是苟延残喘地挣扎着活到了现在,就连苟延残喘也不让我活了,我真想对谁去控诉,假若我有祸国殃民的罪行,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到有司去检举我,假若我没有祸国殃民的罪行,那么就应该停止了无聊的谩骂,使我还能凭我的能力生存下去,那些唱高调的人说:‘饿死事小,失洁事大。’那是因为他们还不至于‘饿死’,所以才乐得冠冕堂皇唱这种高调。”

    本来,张爱玲与潘柳黛已经形同陌路,至死不想往来,但不得不承认,她这一笔代表了张爱玲的处境和心声。她的孤苦无人知道,她的担忧和牵挂亦无人谅解,望着满街的彩旗丝带,想起曾经与胡兰成的柔情蜜意,她的心抽痛地撕扯着,她想去找他,她那么渴望在他的怀抱里找到一丝丝的温暖和依靠,她累了,真的真的好累了。

    1946年2月,张爱玲踏过漫漫长途,一路寻到温州,只为见到胡兰成。然而命运是何等残酷的家伙,它再次无情地戏弄了张爱玲的真心。在旅店里她见到的还有丈夫的新欢——范秀美。而胡兰成亦不叫胡兰成,化名为张嘉仪。“嘉仪”是范秀美为自己一个女友之子取的名字,胡兰成借来用了,并谎称是张佩纶的后人——他虽不能给张爱玲任何庇护,却要张爱玲的祖先之灵来庇佑他了。

    现在来看,张爱玲先前所说的“张牵”、“张招”,不过是痴情女子的呓语罢了。人世险恶,人心难测,她在写小说时全能想得到,但在现实中,却幼稚得叫人心痛。她一直在细处细看人生,而此时她应在细处看清了胡兰成的薄情寡义,自私虚伪,她应该转身就离开的。但她亦没有,她就像被毒药蛊惑的痴傻女子,挣不开那缠绕的烟雾。她看着胡兰成,心都碎了,落到尘埃里了。

    这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三角关系,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尴尬。因为怕范秀美的邻居对三人的关系有所猜忌,他们三人都是在旅馆见面的。若有人问起,胡兰成便称张爱玲是自己的妹妹。

    张爱玲没有反驳什么,或许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望着温州这座滨海城市,她忽然想起杨蟠的诗词“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帷绕画楼。是处有花迎我笑,何时无月逐人游。西湖宴赏争标日,多少珠帘不下钩”。

    温州的美,温州的水,温州的诗情画意,在此时就如一把把刀子,刺得张爱玲遍体鳞伤。她怪胡兰成,她亦理解他,在这样窘困的时刻,他是需要人来细心照顾的,这个张爱玲给不了他,不管生活对她开过多大的玩笑,她都是生活能力相当差的人,甚至连双袜子都洗不干净,而范秀美却熟知伺候人之道,她将胡兰成照顾得很好。

    记得一日清晨,胡兰成与张爱玲在旅馆说着话,隐隐腹痛,他却忍着。等到范秀美来了,就对她说不舒服,范秀美细心询问痛得如何,说等一会儿泡杯午时茶就会好的。

    张爱玲看着这一幕,不能不惆怅。她是何等敏感的人,她已经看出范秀美是胡兰成心底的亲人,而她自己,已经从一个正式的妻子,降价到像个“第三者”或是客人了。

    细细看着范秀美,她真的很漂亮,浓浓的眉,温情的眼,举手投足都是烟火中婀娜的人儿。张爱玲便想要给她作画像,可刚勾出脸庞,画出眉眼鼻子,张爱玲忽然就停笔,说什么也不画了,只是一脸凄然。范秀美不解,但亦没深问,在其走后,胡兰成追问下,张爱玲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夫妻像”吧。张爱玲昂头望着胡兰成,忽然想起曾经赠与他照片时,她在背面提过一句话:“见了他,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高傲的张爱玲,不可一世的张爱玲,凡尘俗世一概入不了她心的张爱玲,如今终于从高高的云端掉进了尘埃里,她昂头看他,眼中只有他,可是这个男人的心里却装着几个女人,叫她怎么能不感伤?不委屈?

    离开温州的时候,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喧闹纷哗,似乎要将一切冲刷掉,淹没掉,真是天公应离情。站在伞下,张爱玲叹口气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人们都说“风雨无情,人心有情”,可在这里风雨皆比胡兰成有情,它了解了张爱玲的心,尽情淋漓,吞没她眼中纷落地泪,也冲刷了他们曾经的“倾城之恋”。张爱玲已经知道,她这一生最美的爱情,已经走到了辛酸的尽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可是“放手”两个字说来好简单,做起来亦是艰难。望着胡兰成,张爱玲始终没有说出口。独立在船头,她来时,是一人,但满心希望和爱恋,像被火烤着般温暖。而现在仍是一人,带着残破的心,被寒冰包裹着,晶莹剔透地痛着。

    回来不久,范秀美竟然紧跟着到了上海,原因只有一个,她怀孕了。那个时候做流产手术是违法的,一般都是找私人医生。在成都路上有一家妇产科医院,是个大医院,有一位男医生表示可以效劳,但要一百元手术费。

    范秀美当下大惊,她没有钞票!她仅有的一点钱已经跟胡兰成过日子时用尽了,她迟疑了一下,拿出一张纸条,是临行前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跟随范秀美同来的胡兰成的侄女青芸,心里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便直接带着范秀美去了爱丁顿公寓。

    开门的瞬间,张爱玲震动得无法言语,或许也无力说什么了。阳光直射进来,刺痛了张爱玲的眼,她艰难地别过头去。拿着字条,转身进屋,不久便拿了一只金手镯出来,交给青芸:“把它当掉吧,给范先生做手术。”

    那时的张爱玲处境已经很艰难了,报刊、杂志、出版社都不再收她的稿子,她本人又是极其奢侈浪费的人,并无什么积蓄,加上“汉奸”、“文妖”的声讨此起彼伏。1946年3月30日,上海的《海派》周刊竟刊出《张爱玲做吉普女郎》的新闻,无中生有地凭空捏造,真是耸人听闻,一刀一锤地恨不得将张爱玲打到更深的地狱里去。对这一切,聪明如胡兰成,就算不能完全知道,亦会有所感知。但他还是自私地踩上了一脚,叫妻子给妾流产的钱?他的厚颜无耻已经到了叫人贻笑的地步!

    说起爱情,人们会想起白娘子,为她被镇压在雷峰塔下而愤愤不平。她和法海都有自己的立场,一个要收妖,一个要救夫,刀兵相见,便有了水漫金山的浩劫。人说白娘子心慈,那时她可曾想过方圆百姓?人说法海是得道高僧,那时可想过生灵涂炭?他们为了自己的私,而践踏了多少人的性命。白娘子成就的爱情是建立于天道不容,血雨腥风上的,难道不该镇压在雷峰塔下忏悔吗?不管曾经多少温婉善良,错了一次也是错了,就要受到惩罚。法海老了,死了,被人指责,是因为他践踏了人们心目中神往的爱情,亦活该如此。

    佛家有三戒,这三戒不是坚守着不去触犯,真正的修行者是敢于尝试一切,却能保持心底最初的美好,来善化人类的狭隘。曾经看过一个故事,上面写的是阿难陀尊者迷恋上了一个人间女子,释迦牟尼便去劝化女子,叫她放手,说阿难陀跟她一起只会成为一个普通的男人,她若离开,阿难陀便是救世之神。女子黯然,最终还是离开,不是想叫阿难陀成神,而是不想因为自己伤了阿难陀与释迦牟尼的感情。她走了,阿难陀心伤不已,一直寻找,直到再见面时,女子已身染重病,不久便与世长辞了。阿难陀抱着女子,常坐三天三夜,最后终还是回到释迦牟尼的身边,继续修行,因为他不能叫女子失望。

    问世间情为何物?有人为爱伤人,有人为爱救人。张爱玲的爱是在两者之外,只伤了她自己。

    有一次,胡兰成有机会途经上海,在危险之中,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他不但不忏悔自己的滥情,更没有提及范秀美来过之事,而是指责起张爱玲对一些生活细节处理不当,还问她对自己写小周的那篇《武汉记》印象如何?又提起自己与范秀美的事,这一字一句就好像刀子一样刺伤着张爱玲,张爱玲再也没有跟他谈论的心。蜷缩在椅子里,看着明月当空,她真的想耻笑人世间的无情与多变了。

    当夜,两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道别,俯身吻她,那吻有着熟悉的味道,一下冲破了张爱玲的心房,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水涟涟,哽咽中只叫了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爱情来的时候,谁都无法没有预知,但爱情离开的脚步却清晰如雪中红梅,刺目惊心的感觉叫人无法忽视。张爱玲知道自己的爱情已经尽数散去,再也没有拼凑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