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遇你已很美:有一种深情叫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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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2)

    秀才来和我隐居在此青山绿水里吧!这里有青山相待,有白云相爱,不要再去梦那紫罗袍共黄金带。我们在这一茅斋,野花开放,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情爱有巫山可抵达,而我们的友情有南山可共隐。

    频频回首回望文杏馆的裴迪,为着这馆里的人又再次回来了,这次他在摩诘的辋川别业附近也购置了房产安家,从此与摩诘携手隐居辋川里。王维来做客,在裴秀才家的阳台上望出去,只见云海茫茫,于是写下《登裴迪秀才小台作》诗云:“端居不出户,满目望云山。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间。好客多乘月,应门莫上关。”

    不到此林中,不见此檐下,王维多希望裴秀才家的柴门永远为自己敞开。王维想着能与秀才携手一起看尽西岭千秋雪,而裴秀才只是门泊的东吴万里船,短暂的栖息在有摩诘的辋川,以后还想去往自己的江湖,所以当摩诘唱五柳歌时,裴秀才唱的是一曲《青雀歌》:“动息自适性,不曾妄与燕雀群。幸忝鹓鸾早相识,何时提携致青云。”一直不灭功名心的裴秀才还是又离开了辋川。

    在裴迪离去后,没有他的辋川,失望的摩诘说:“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本以为辋川的日子可以这样一直携手归隐下去,太多的期待禁不住你突然的离去,你离去了,才惊觉我对你的相思如此之深,多年相思不露,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裴迪不像王维登临人生高峰已领略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光,反而更生走进深谷涉辋川之心。裴迪金榜从未题名,一直从未登临过人生的巅峰,也许很多年后,当他壮志蒿莱金剑沉埋时,他才真正体味到“浮名竟何益,从此愿栖禅”的人生的况味。只怕自己想明白的时候,那个人已青山埋骨,山鸟归来鸣涧,却不再见桂花落,他只做得了那个独往客,不知森林事,但有麏麚迹。当初一起在鹿柴里,他没有真正领会摩诘的世界,而当他能领会的时候,摩诘的世界已是空山不见人。当时的摩诘能听得到书生内心的声音,却等不到书生自己听见心谷的桂花落声,而书生却只能看到一场鹿梦,一场梦醒了,却没有陪他做另一场梦的人。所以,他才要对摩诘的妻弟崔九说:“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是的,他是那个武陵人,被摩诘兄引领着游了一圈桃花源,却还是思念外面的世界,又出来了,等出来后,想要再回去,已回不到那座桃花源,辋川里没有那人又怎是自己心中的那座辋川呢?

    想当时裴秀才来到辛夷坞的时候,他的贵公子,正在辛夷花开的春色里,处处怜芳草:“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而这春色里,摩诘掩上柴门山中相送的时候,却忍不住要一遍又一遍问他的贵公子:“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可还未等归来,城就倾了,一人陷在倾城地狱里,另一人为他入地狱,只为救地狱中的他。

    755年,突然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海棠花下的霓裳羽衣曲,顿时九重城阙烟尘起,城塌了,王维来不及逃出,顿陷囹圄,他服药装哑,被叛军带往洛阳拘禁在菩提寺里。叛军强授他“给事中”官职,负责“驳正政令违失”,?相当于行政稽查官。

    此时依旧一介白衣的裴秀才为他奔赴千里赶到洛阳菩提寺,在萧条破败的拘室里看见了那个在辋川“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摩诘兄,傍晚的余晖照进来,让人仿若回到以前那个“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的渭川田家。摩诘还是那个摩诘,他等到了他的牧童,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裴秀才哽咽相问:“听说你重病一场已不能说话了?”摩诘看看外面无人,嘶哑着声音说装的。千言万语都堵在一句:“你受苦了。”泪水便已决堤。

    裴迪与摩诘聊起外面的局势,其间说起了那个在凝碧池上殉国的梨园供奉雷海青。

    凝碧池上,安禄山举行庆功大宴,让抓来的一众梨园弟子为他歌功颂德,然而梨园弟子为自己破败山河奏不出颂曲,人人痛哭失声,面对安禄山的雷霆怒火,突然哐啷一声,一琵琶如重锤掷出,碎落在安禄山面前,琵琶手雷海青转身面向西边,向着长安的方向失声大恸,愤怒的安禄山,残酷地将雷海青肢解于试马殿上。前朝的颂歌不属于他,前朝的人才不属于他,而他唯有以血洗山河的方式让这座江山顺服。

    听完这件事的摩诘泣不成声,不得不走的裴迪问摩诘是否有话需要他带出去,摩诘流着泪想了想,便在裴迪面前低低念诵一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秦管弦。”

    裴迪站起来要走,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里照进来,摩诘恍然回到以前的时光,又拉住裴迪再悄悄念一诗给他,这诗是送给他的裴秀才的:“安提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鲜衣怒马的日子,我已忘了,明月轻舟的过往,我还记得。如果以后你我各自平安,那我们再携手赴辋川!

    当年两人一起携手于辋川写诗,如今两人又携手在大狱里写诗。这些诗被裴秀才带到王维的弟弟王缙那里,被传到了皇帝的手上。

    757年,唐军收复洛阳,唐肃宗回到长安,而王维等犯官从洛阳押回长安,囚于宣阳里杨国忠宅,等候发落。

    天子重上朝堂,开始嘉奖,开始问罪,李白被问罪了,因为他在讨伐安禄山的队伍中跟错了人,而杜甫也被问罪了,因为他为一位打了败仗的官员说了话,而王维他是在安禄山手下任“伪职”的官员,他成了大唐的叛臣孽子,理当重罪,有官奏请:“诸陷贼官,背国从伪,准律皆应处死。”但裴秀才为他传出来的那诗,让皇帝明了他的一片忠心,此时那时留守太原立了大功的王缙也站出来,愿意削自己的刑部侍郎官职以赎兄罪。于是王维被特赦了,但王维对仕途已经意兴阑珊,他想要彻底归隐,他对弟弟说:“昔在贼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见圣朝,即愿出家修道。”但他的辋川梦因为朝廷一再挽留终成空,后来甚至官至尚书右丞,他的心一直都想要行至水穷处,可是他自己的身却直上青云,想要坐看云起,自己却成了青云。

    年轻的时候,他写《不遇咏》:“北阙献书寝不报,南山种田时不登。百人会中身不预,五侯门前心不能……我心不说君应知。济人然后拂衣去,肯做徒尔一男儿。”

    年老的时候,他发现他不遇的不是周文王,而是那渭水岸边,那南山种田。

    年轻的时候,他说君王不知他的心,他的心就是要直挂云帆沧海,但年老的时候,他才知道,君王真正不懂的是他的拂衣之心,他连临岸老僧都做不了,只能做个紫衣老生临岸久,悔与沧浪有旧期。

    美人心悸的是色衰爱弛,而摩诘,郁结的是,不能涉川别红尘,做一丛终南山下的东篱菊,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他这做梦的庄生,带着他的蝴蝶,在长安的千门万户里,躞蹀着黄金羁,走过了繁华千丈,又在羽檄交驰中,走过了仓皇岁月。却始终走不到水穷之处,坐看云起,走不到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就在摩诘在大唐的朝堂上身不甘心不愿地步步高升时,一直未入仕的裴秀才则继续跟随着为哥哥而被减罪的王缙南下去了蜀地,他来到蜀地,认识了杜甫,杜甫为他写了一首清寂的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

    裴迪在诗人的诗里就真如鸟影度寒潭,从此了无痕。一场珠零玉落后,他们携手而做的辋川梦,都被风云吹散了去,他们的字字珠玑,都成了那珊瑚珠翠,华贵地失散。

    时间如落花流水无言度,他们各自行了各自的路,从此红尘诗陌上再不见相问,没有共同的归处,便没有再携手之心,他们都迷了路,从此都是那不能再入桃源的武陵人——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公元744年,裴迪正在家里温习经书,有叩叩的敲门声清脆地传来,他按捺不住好奇向窗外张望,此时闭门谢客的自己还会有谁来?门口一阵喁喁的说话声后,书童便拿着一封信前来,说是蓝田辋川的药农送来一封信,原来是摩诘兄!

    裴迪展开信,按捺不住欢喜地读着摩诘的信:“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于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读完,裴迪想说,摩诘兄啊,在你独游辋川的夜晚,我独自读书简直是种罪过,书里有我的名利场,却不能有你眼里千里相照的明月光,书里有我的万钟禄,却不能有你山中的灯火阑珊。晚冬的辋川,没有春山,却有你优美的文字,让我听到了辋川溪水的流淌声,闻到了蓝田枯草的气息,听到了终南山里僧院的钟声,以及村落里谁家的小犬在吠月,又谁家的舂在舂夜?你独坐的时候,我多愿是那你身旁静默的僮仆,与你一起思及携手赋诗的往昔……

    白衣的书生看着眼前窗外未发的柳树,冬天就要过去了,相见的日子还会远么?

    此去经年后,漂泊已久的他蓦然回首,看见那人还在南山的云深之处,长啸万里,呼唤自己去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