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川西。
午夜。
乌云密布。
滚滚雷声不时自远处传来。
以强盛、富饶名闻天下的中土，竟然会有川西这种充满蛮荒之气的省份。
穷山恶水，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萧索，让人看了尽显凄凉。
谁又能想得到，在如此荒凉的地方，竟然会有一座小小的驿站？但这种地方的驿站，注定了只有被流放之人才会前来，自然也不能以一般的驿站论之。
周围数里之内，或是荆棘密布；又或是乱石成阵，寸草不生。而虎啸狼嚎之声，此起彼伏，更是让这片有些阴森之地，多了一些恐怖的味道。
四五间低矮的茅屋组成的驿站，早已经破烂不堪。闪电划过天际之时，可以看到驿站的所谓围墙，在连日的阴雨天之下，已经塌陷大半；而剩下的残檐断壁，也已经是摇摇欲坠，看来也支撑不了几天了。茅屋的外墙壁打了不少补丁，像是刚刚修缮过，但却仍然是千疮百孔，四处通风。唯一算是有些新的，就要数屋顶新换的茅草。
也证实那些刚铺上、尚有些绿意的茅草，算是证明了这里其实是有人驻守的了。
而另一个算是能证明这里有人的，应该就是驿站外高高的桅杆上一盏早已经熄灭、正随风飘扬的破旧灯笼了吧。虽然没人会怀疑这绝对是一盏灯笼，但看到的人一定会怀疑，这盏灯是否曾经被点亮过。几乎快要腐烂掉的挂灯的绳子，正是像要告诉来人，这个灯笼已经很久没有被放下来过了。
也许即便是驿站内的人，也不能说清上次点亮灯笼，是在什么时候了。
驿站内没有任何声音，异常地寂静。
右侧厢房的其中一间房中，仍然有一丝亮光传出，算是让人确信了这里确实是有人的。
亮灯的房间是驿丞的住处。
灯光虽然一直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就如随时都可能会熄灭一般。但在如此漆黑的夜色中，却犹如黑暗之中的一盏明灯，格外醒目。
屋内，一桌，一椅，一盏孤灯，一人枯坐。
驿丞辛集身上衣服打了不少的补丁，甚是破旧，如果不是隐隐尚能辨认出的驿丞标志，他已经与乞丐并无二至。在这阴雨绵绵的季节，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上次换洗衣服是什么时候了。
在这种凄惶之地，又有谁会在意这些呢？
但虽说如此，奇怪的是，他长得却是眉清目秀，甚是俊雅。而更奇怪的是，即便常年风吹日晒，让他早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但他身上却有一股与这里极为不相称的书生气，文文弱弱，看起来文质彬彬。
在这种荒凉之地生活多年，辛集早就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更是清楚，灯油对驿站来说是有多珍贵。
他们是不可能每天都有油灯点的，甚至在平日天黑之后，也极少会点起油灯。
更何况是一直点到了午夜时分呢？
辛集在等人。
一个极为重要的人，一个让他需要点起这盏比黄金还要宝贵的灯一直等待的人。
孤灯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也只有寥寥数字。
“一别经年，今夜相会。”
仅此而已。
没有落款。
当然不需要落款。
这寥寥两行字突然出现在辛集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要来的是谁。
他先是惊呆了，随即却是异常地激动，忍不住兴奋的想要大喊大叫来宣泄。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
他很平静，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至少在其他两个驿卒看来，他很平静。
但只有他自己心中知道，他在这个椅子上安安静静得坐着，是有多难。
他当然知道要来的人是谁，从看到字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等待这一刻，已经让他等了太久了，久到已经让他不记得为什么要等了，也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还能不能将写信的人等来。
人有些念想总是好的，万一实现了呢？
这是每次他感到绝望时，安慰自己的话。他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没用，但依然喜欢这句话。
但没想到，居然成真了。
雷声更响了，风也刮的越来越大。
看来，今晚这场暴风雨是要躲不过去了。
终于，一直摇曳不定的油灯，还是灭了。
整座驿站顿时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为何，辛集在油灯熄灭的那一刹那，心中却是不由得一紧，心里突然有种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传遍全身。
他早已习惯了黑暗，怎么会感到恐惧呢？
太奇怪了。
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起身重新点灯。
但就在这时，没有任何征兆，紧闭的房门，却在这时突然‘吱’的一声打开了。
房门很破，抵挡不住外面肆虐的狂风。被风吹开，也很正常。
但辛集却知道，门绝不是被风刮开的。
他就是知道，没任何理由。
心中顿时一喜，赶紧兴奋地站了起来，激动地盯着门外漆黑的夜，双手居然也已经因为兴奋、激动，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许久没有动静。
只有风。
他这才发觉了自己莫名地激动，看了看仍在颤抖的双手，不由得又是一笑。
他以为这些年的生活，已经让他心如止水，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而激动了。但此刻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他并不在乎。
只是静静地看着房门之外。
没有人进来。
门外也同样没有人。
但他心中却相信，绝不会没有人的。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你并没有忘记我。你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这很好。看来，这些年我并没有看错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这才缓缓传进了屋内。
声音低沉而浑厚，但却充满了慈祥。
“师伯大恩，弟子怎敢忘？”
辛集虽然仍能平静地对着空空的门外深深一拜，但声音却因为激动与惊喜而无法抑制的有些颤抖了。
他当然激动，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哈哈，好，好，很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的老人，背着双手，缓缓走了进来。
辛集趁机赶紧将灯重新点燃。
老人进门之后，一直带着慈祥地笑容，不时对辛集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甚是满意。
辛集的双眼已经饱含热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立刻对老人诉说，但却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才好。只能久久呆呆地、傻笑着看着老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始终慈爱地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良久，老人这才缓缓轻叹了一声，淡淡说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辛集还是没有说话。
他早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的这句话。
冷静下来之后，他心中突然又开始感到有些莫名的难过。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感到难过。
这么多年以来的清苦生活，已经让他对未来没有了任何的幻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也让他几乎对任何事都没有什么太多期望。
如果明知道期望的结果，只能是失望，那为何还要有期望呢？
因此，这些年来，他早已经对许多事情没有了期望。
期盼能再见一次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老人，也许早已经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期望了吧。
此刻老人来了，多年的期盼变成了现实，他却突然心中感到莫名的难过起来？
辛集不由得也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奇怪。
老人慢慢走到房中仅有的椅子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显然也是满腹的心事，坐下后随即眉头紧锁。但沉思了许久之后，却轻轻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仍然是心事重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这才抬头看了看辛集，又是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眉头微皱，淡淡地问道：“你在这个鬼地方当驿丞，已经有十年了吧？”
“十年零三个月。”
辛集躬身轻声答道，虽然语气甚为平淡，但却不由得透露出了些许的忧伤。
驿站所处的地方之荒凉，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如此年轻，不过刚刚二十的岁年纪，却已经将十年光阴荒废在这里，确实是不能不让人唏嘘不已。
老人又是轻轻一叹，接过辛集递过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继续眉头紧缩，想着什么。
辛集见他心事重重，虽然听了自己的话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辛集却并不能确定老人是否真的听清了他说了什么。
过了许久，老人才放下来茶杯，柔声说道：“真没有想到，你竟然要在这种鬼地方待上十年。唉，十年啊，真是弹指一挥间。”说完，不由得摇了摇头，又是轻声一叹。
辛集明白，老人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非真对自己待在这十年感到感慨，顿时更是感到有些忧伤，但却微微一笑，说道：“这里虽然甚是艰苦，但我真的一点都不后悔来到了这里。如果回到十年前，让我重新再做一次选择，我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十年很长，但也很短。也许今后，我会感谢这十年的经历。这里尚算安逸，没有喧嚣，也许正适合我这种人吧。十年前，我没有家了，但这里却给了我一个家。没人会对自己家挑剔太多，我也不会。今后也许我会像您当年一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一直到年老为止。到那时，也许我会被另一个我替代。”
老人倒是对辛集的话有些吃惊，抬头看了看他，许久才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你能这么想，自然甚好。世间万物，有弊必有利。虽然这十年，你在这里，近乎与世隔绝，错过了很多的东西，吃了很多苦，也受了不少的委屈。但是如果有一天，你重新步入江湖、步入朝堂，也许会有那么一刻，你会怀念这里还算安逸的生活。这里虽然荒凉，虽然艰苦，也免不了世俗，但只要你愿意，还是可以做到与世无争，不是吗？”
辛集躬身拜倒，起身叹道：“师伯说得是。这十年来，弟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安逸。这一切都是师伯的恩赐，不然，弟子只怕早已经尸骨无存了。师伯大恩，弟子没齿难忘。这次时隔多年再见到师伯，弟子没有别的奢求，只求师伯能多待几天，让弟子尽一些绵薄的孝心就好。”
老人自然知道辛集这话是发自内心，心中也觉得很是温暖，但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随即又是轻轻一叹，眉头又是微锁，显的更是心事重重，就如满腹的心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一般。
过了许久，老人又是一叹，沉声说道：“你虽然没有正式拜在我的门下，却是我事实上的弟子。你一身所学，虽不是我亲授，但却也受益于我。这十年以来，虽然你我只见过两三面，但我却始终都在暗中默默地关注着你。我知道你早已经学有所成，也知道以你之能，不应该一辈子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这里。但我从心底却并不希望你离开这里，我希望你一直过着现在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不想让你涉足江湖，更不想让你涉足朝堂。我的这点心思，虽然对你显得有些不公平。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之所以会这样想，全都是为了你好。今天，你不会明白我为何要这样说，我也不想让你现在就明白。但如果等到你真的离开了这里，也许将来有那么一天，你就能理解我的这一番苦心。”
辛集对老人如此郑重其事的话感到有些吃惊，看着老人严肃地面庞，虽然心中疑惑，但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准确地说，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觉得今晚的老人很是奇怪，心事重重，但却一直不愿说出来。他更隐隐觉得，老人今晚说的话，有种临别嘱托的意思。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即将远行，今后不再与自己想见？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感到有些忧伤。
老人是有大恩与他的。
如果没有老人，也许直至今日他仍是个受尽别人嘲弄的废人。老人让他变成了正常人，让他重新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
但他却并不了解老人。
他不知道老人过往的经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老人的姓名。
午夜。
乌云密布。
滚滚雷声不时自远处传来。
以强盛、富饶名闻天下的中土，竟然会有川西这种充满蛮荒之气的省份。
穷山恶水，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萧索，让人看了尽显凄凉。
谁又能想得到，在如此荒凉的地方，竟然会有一座小小的驿站？但这种地方的驿站，注定了只有被流放之人才会前来，自然也不能以一般的驿站论之。
周围数里之内，或是荆棘密布；又或是乱石成阵，寸草不生。而虎啸狼嚎之声，此起彼伏，更是让这片有些阴森之地，多了一些恐怖的味道。
四五间低矮的茅屋组成的驿站，早已经破烂不堪。闪电划过天际之时，可以看到驿站的所谓围墙，在连日的阴雨天之下，已经塌陷大半；而剩下的残檐断壁，也已经是摇摇欲坠，看来也支撑不了几天了。茅屋的外墙壁打了不少补丁，像是刚刚修缮过，但却仍然是千疮百孔，四处通风。唯一算是有些新的，就要数屋顶新换的茅草。
也证实那些刚铺上、尚有些绿意的茅草，算是证明了这里其实是有人驻守的了。
而另一个算是能证明这里有人的，应该就是驿站外高高的桅杆上一盏早已经熄灭、正随风飘扬的破旧灯笼了吧。虽然没人会怀疑这绝对是一盏灯笼，但看到的人一定会怀疑，这盏灯是否曾经被点亮过。几乎快要腐烂掉的挂灯的绳子，正是像要告诉来人，这个灯笼已经很久没有被放下来过了。
也许即便是驿站内的人，也不能说清上次点亮灯笼，是在什么时候了。
驿站内没有任何声音，异常地寂静。
右侧厢房的其中一间房中，仍然有一丝亮光传出，算是让人确信了这里确实是有人的。
亮灯的房间是驿丞的住处。
灯光虽然一直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就如随时都可能会熄灭一般。但在如此漆黑的夜色中，却犹如黑暗之中的一盏明灯，格外醒目。
屋内，一桌，一椅，一盏孤灯，一人枯坐。
驿丞辛集身上衣服打了不少的补丁，甚是破旧，如果不是隐隐尚能辨认出的驿丞标志，他已经与乞丐并无二至。在这阴雨绵绵的季节，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上次换洗衣服是什么时候了。
在这种凄惶之地，又有谁会在意这些呢？
但虽说如此，奇怪的是，他长得却是眉清目秀，甚是俊雅。而更奇怪的是，即便常年风吹日晒，让他早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但他身上却有一股与这里极为不相称的书生气，文文弱弱，看起来文质彬彬。
在这种荒凉之地生活多年，辛集早就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更是清楚，灯油对驿站来说是有多珍贵。
他们是不可能每天都有油灯点的，甚至在平日天黑之后，也极少会点起油灯。
更何况是一直点到了午夜时分呢？
辛集在等人。
一个极为重要的人，一个让他需要点起这盏比黄金还要宝贵的灯一直等待的人。
孤灯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也只有寥寥数字。
“一别经年，今夜相会。”
仅此而已。
没有落款。
当然不需要落款。
这寥寥两行字突然出现在辛集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要来的是谁。
他先是惊呆了，随即却是异常地激动，忍不住兴奋的想要大喊大叫来宣泄。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
他很平静，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至少在其他两个驿卒看来，他很平静。
但只有他自己心中知道，他在这个椅子上安安静静得坐着，是有多难。
他当然知道要来的人是谁，从看到字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等待这一刻，已经让他等了太久了，久到已经让他不记得为什么要等了，也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还能不能将写信的人等来。
人有些念想总是好的，万一实现了呢？
这是每次他感到绝望时，安慰自己的话。他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没用，但依然喜欢这句话。
但没想到，居然成真了。
雷声更响了，风也刮的越来越大。
看来，今晚这场暴风雨是要躲不过去了。
终于，一直摇曳不定的油灯，还是灭了。
整座驿站顿时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为何，辛集在油灯熄灭的那一刹那，心中却是不由得一紧，心里突然有种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传遍全身。
他早已习惯了黑暗，怎么会感到恐惧呢？
太奇怪了。
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起身重新点灯。
但就在这时，没有任何征兆，紧闭的房门，却在这时突然‘吱’的一声打开了。
房门很破，抵挡不住外面肆虐的狂风。被风吹开，也很正常。
但辛集却知道，门绝不是被风刮开的。
他就是知道，没任何理由。
心中顿时一喜，赶紧兴奋地站了起来，激动地盯着门外漆黑的夜，双手居然也已经因为兴奋、激动，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许久没有动静。
只有风。
他这才发觉了自己莫名地激动，看了看仍在颤抖的双手，不由得又是一笑。
他以为这些年的生活，已经让他心如止水，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而激动了。但此刻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他并不在乎。
只是静静地看着房门之外。
没有人进来。
门外也同样没有人。
但他心中却相信，绝不会没有人的。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你并没有忘记我。你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这很好。看来，这些年我并没有看错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这才缓缓传进了屋内。
声音低沉而浑厚，但却充满了慈祥。
“师伯大恩，弟子怎敢忘？”
辛集虽然仍能平静地对着空空的门外深深一拜，但声音却因为激动与惊喜而无法抑制的有些颤抖了。
他当然激动，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哈哈，好，好，很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的老人，背着双手，缓缓走了进来。
辛集趁机赶紧将灯重新点燃。
老人进门之后，一直带着慈祥地笑容，不时对辛集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甚是满意。
辛集的双眼已经饱含热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立刻对老人诉说，但却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才好。只能久久呆呆地、傻笑着看着老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始终慈爱地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良久，老人这才缓缓轻叹了一声，淡淡说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辛集还是没有说话。
他早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的这句话。
冷静下来之后，他心中突然又开始感到有些莫名的难过。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感到难过。
这么多年以来的清苦生活，已经让他对未来没有了任何的幻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也让他几乎对任何事都没有什么太多期望。
如果明知道期望的结果，只能是失望，那为何还要有期望呢？
因此，这些年来，他早已经对许多事情没有了期望。
期盼能再见一次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老人，也许早已经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期望了吧。
此刻老人来了，多年的期盼变成了现实，他却突然心中感到莫名的难过起来？
辛集不由得也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奇怪。
老人慢慢走到房中仅有的椅子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显然也是满腹的心事，坐下后随即眉头紧锁。但沉思了许久之后，却轻轻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仍然是心事重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这才抬头看了看辛集，又是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眉头微皱，淡淡地问道：“你在这个鬼地方当驿丞，已经有十年了吧？”
“十年零三个月。”
辛集躬身轻声答道，虽然语气甚为平淡，但却不由得透露出了些许的忧伤。
驿站所处的地方之荒凉，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如此年轻，不过刚刚二十的岁年纪，却已经将十年光阴荒废在这里，确实是不能不让人唏嘘不已。
老人又是轻轻一叹，接过辛集递过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继续眉头紧缩，想着什么。
辛集见他心事重重，虽然听了自己的话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辛集却并不能确定老人是否真的听清了他说了什么。
过了许久，老人才放下来茶杯，柔声说道：“真没有想到，你竟然要在这种鬼地方待上十年。唉，十年啊，真是弹指一挥间。”说完，不由得摇了摇头，又是轻声一叹。
辛集明白，老人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非真对自己待在这十年感到感慨，顿时更是感到有些忧伤，但却微微一笑，说道：“这里虽然甚是艰苦，但我真的一点都不后悔来到了这里。如果回到十年前，让我重新再做一次选择，我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十年很长，但也很短。也许今后，我会感谢这十年的经历。这里尚算安逸，没有喧嚣，也许正适合我这种人吧。十年前，我没有家了，但这里却给了我一个家。没人会对自己家挑剔太多，我也不会。今后也许我会像您当年一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一直到年老为止。到那时，也许我会被另一个我替代。”
老人倒是对辛集的话有些吃惊，抬头看了看他，许久才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你能这么想，自然甚好。世间万物，有弊必有利。虽然这十年，你在这里，近乎与世隔绝，错过了很多的东西，吃了很多苦，也受了不少的委屈。但是如果有一天，你重新步入江湖、步入朝堂，也许会有那么一刻，你会怀念这里还算安逸的生活。这里虽然荒凉，虽然艰苦，也免不了世俗，但只要你愿意，还是可以做到与世无争，不是吗？”
辛集躬身拜倒，起身叹道：“师伯说得是。这十年来，弟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安逸。这一切都是师伯的恩赐，不然，弟子只怕早已经尸骨无存了。师伯大恩，弟子没齿难忘。这次时隔多年再见到师伯，弟子没有别的奢求，只求师伯能多待几天，让弟子尽一些绵薄的孝心就好。”
老人自然知道辛集这话是发自内心，心中也觉得很是温暖，但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随即又是轻轻一叹，眉头又是微锁，显的更是心事重重，就如满腹的心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一般。
过了许久，老人又是一叹，沉声说道：“你虽然没有正式拜在我的门下，却是我事实上的弟子。你一身所学，虽不是我亲授，但却也受益于我。这十年以来，虽然你我只见过两三面，但我却始终都在暗中默默地关注着你。我知道你早已经学有所成，也知道以你之能，不应该一辈子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这里。但我从心底却并不希望你离开这里，我希望你一直过着现在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不想让你涉足江湖，更不想让你涉足朝堂。我的这点心思，虽然对你显得有些不公平。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之所以会这样想，全都是为了你好。今天，你不会明白我为何要这样说，我也不想让你现在就明白。但如果等到你真的离开了这里，也许将来有那么一天，你就能理解我的这一番苦心。”
辛集对老人如此郑重其事的话感到有些吃惊，看着老人严肃地面庞，虽然心中疑惑，但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准确地说，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觉得今晚的老人很是奇怪，心事重重，但却一直不愿说出来。他更隐隐觉得，老人今晚说的话，有种临别嘱托的意思。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即将远行，今后不再与自己想见？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感到有些忧伤。
老人是有大恩与他的。
如果没有老人，也许直至今日他仍是个受尽别人嘲弄的废人。老人让他变成了正常人，让他重新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
但他却并不了解老人。
他不知道老人过往的经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老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