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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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苏城舞会(7)

    舞会的日期来临,仆人通禀龙格维尔兄妹到来时,总要在他们的姓氏前加上标志着贵族的“特”字。克拉拉和她的哥哥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特·封丹纳小姐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以欣悦的目光,看待一位出风头的少女。她对克拉拉格外体贴亲热,态度极其诚恳,而这种女子间的温存,平时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时才会产生。对此,爱米莉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想要从克拉拉那里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虽是个小姑娘,却与爱米莉棋逢对手,甚至比她的哥哥还更心细,更有心眼儿,为了不给人一点儿谨小慎微的印象,她善于抓住物质利益以外的话题。她谈起话来那样娓娓动听,竟能让爱米莉给她起了一个“美人鱼”的绰号,以表达她对克拉拉的艳羡。别看克拉拉外表忠厚老实,像是没有一点儿坏心,可说出的话却处处显示着心计。爱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话头,却反而被克拉拉盘问;她本想判断人家,却反被人家判断。于是她常常懊恼让克拉拉套出了口风,识透了性格。有一阵,爱米莉挺后悔自已被克拉拉的话一挑,竟贸然讲了一通说明自己歧视平民的话。

    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经常听到马克西米连谈起您,小姐,因此我非常渴望能认识您,这不正表明爱您吗?”

    “哦,亲爱的克拉拉,我这样贬低不是贵族的人,真怕得罪了您。”

    “唉!放心吧。在这种场合,这类的争论全都是无的放矢。至于我嘛,这类话与我毫不相干,没有任何的妨碍。”

    尽管这种回答非常傲慢,特·封丹纳小姐听了却深感欣慰。她对克拉拉的回答,总是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考虑,就像所有热恋中的人解释神谕那样。因此返身再去跳舞时,她的心情就格外地喜悦了。特·封丹纳小姐一对黑眼珠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龙格维尔,她甚至觉得他的堂堂仪表超过了自己幻想中的意中人,再一想到他是贵族,她就更加踌躇满志了,在她所爱之人的身边跳舞她简直快活极了。这对恋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有灵犀过,四对舞轮到他俩搭配时,他们二人不止一次地感到手指尖的颤抖。

    转眼季节已经到了初秋,这对甜蜜的恋人在乡间已经度过了一段快活的日子了。众所周知,节外生枝的琐事能增进彼此的感情,这是所有爱情相似的地方。他们俩也像其他恋人一样在充满深情的爱情之河中随波逐流,然后以种种琐事增进感情。像一切恋人那样,这对年轻人也尽量细心地琢磨着对方。

    老舅公注视着这对青年人,就像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着一只昆虫,不禁感慨道:“轻浮的爱情,这么快就要转为恋爱和婚姻,真是从未见过。”

    这话可吓坏了特·封丹纳伯爵夫妇。虽然老旺代党人作过保证,说不再过问女儿的婚事,但这回也不能不管啊。他到巴黎去打听过龙格维尔的家庭情况,但是一无所获,后来只好委托市府的一个官员帮他进行调查。但是他对这个未解之谜很还有疑惑,也不知道调查会有什么结果,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女儿,要她谨慎从事。

    “我亲爱的女儿,你就是爱他,起码也不要先告诉他。”

    “父亲,我确实爱他,不过,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再告诉他。”爱米莉虽然假装听从父亲的忠告,脸上却是一副讥笑的神情。

    “我的爱米莉呀,你也该想想,他的家庭、地位,都还不清楚呢。”

    “就算不清楚,也是我愿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父亲,您不是盼望我早点结婚,让我自己选择的吗?现在我呢选定了,不再更改了,您怎么又让我考虑考虑了呢?”

    “你还不了解你选中的意中人是不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我亲爱的孩子。”可敬的老伯爵讽刺地回答说。

    爱米莉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父亲,有些不安地问:

    “难道龙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嗣了。罗斯登—灵堡的老公爵是龙格维尔家族旁支的最后一人,于一七九三年死在断头台上。”

    “可是,父亲,有不少贵族之家都是私生子的后代啊。法兰西历史上,有多少亲王给他们家徽添上斜纹。”

    “你的观念可没少改变啊。”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一家在普拉纳别墅逗留的最后一天。听了父亲的劝告,爱米莉心情很复杂,她焦急地等待龙格维尔一般来访的时刻,想向他问个究竟。正餐过后,爱米莉独自一人到花园散步,朝适于谈心的树丛走去,她知道殷勤的年轻人肯定会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风,心中盘算着能用什么办法,能探出这样重要的秘密,而且还得在不牵连自己名誉的情况下。不过,这事真难办啊!到目前为止,虽然他们互相爱慕,她也还没有向这位她倾慕的青年正面承认过自己的感情。可是,他俩一个比一个骄矜,似乎都怕承认自己有了爱情。马克西米连和她一样,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恋的情味,却没有正面承认什么。

    听了克拉拉的话,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已经对爱米莉的性格产生了比较有根据的怀疑。每想到此,年轻的心就不禁思潮翻涌,不能自已,忽而冲动激荡,忽而低沉下来,想了解并考验那个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马克西米连并没有被爱情迷住了双眼,他看出来这个年轻姑娘的思想囿于成见,性格上有些毛病。所以他打算确定爱米莉真正爱他之后,再想办法消除对方的成见。因为他既不愿意拿自己的爱情做赌注,也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虽然,他的眼神,他的姿态,他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了情意,但是,他就是始终把话藏在心里,不肯吐露;特·封丹纳小姐呢,她自恃豪门出身,又容貌出众,就滋长了荒唐的虚荣心,比一般的姑娘要高傲得多,就算她的感情日益炽热,有时也真想一吐为快,然而她也绝不肯主动表白自己的爱情。就这样,一对情侣虽然没有互抒胸臆,却也本能地了解了对方的隐情。而且,他俩的不肯表白也仿佛是在进行一场耐心比试的残酷游戏:一个暗暗企盼,他能随时打破这种过分客气的沉默;一个则想发现他高傲的情人爱不爱自己,非要对方承认不可。

    特·封丹纳小姐坐在一张粗木椅子上,回顾认识三个月以来的一幕幕欢乐柔情的画面,她仅存的疑虑,就是她父亲的忠告。她毕竟年轻,不阅世事,尽管她对父亲的劝告认真考虑过两三次,想来想去却还是仍然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问题。整整一个夏天,她认真观察过马克西米连的一言一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指向他出身庶民,或者从事一般的行业。不仅如此,他的举止言谈高雅不凡,显然是个受过教育的经营国家重大利益的人。她用种种的发现安慰自己:她不可能看错人。

    “再说,”爱米莉又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个证据,“他若是个商人、银行家,或者是个职员,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整个夏天待在田野树林中追求我呢,只有不务庶事的贵族才能这样自由自在地逍遥呢。”

    爱米莉越想越美,忽然听到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枝叶的响声,便明白马克西米连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一定是在窥视自己的芳容。

    爱米莉笑吟吟地对他说:“您知道吗,这样偷看姑娘很不好?”

    马克西米连巧妙地回答她:“是的,特别是当她们想心事的时候。”

    爱米莉急于辩白:“我为什么不能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马克西米连笑着说:“这么说,您真的有心事啦?”

    “没有,我自己的心我清楚,我在想的是您的心事。”

    马克西米连稍微提高了音量说:“也许,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许也是我的心事。”同时拉起特·封丹纳小姐的手臂,挎在自己的胳臂上。

    两人走了几步,就来到枝繁叶茂的树丛下。落日的余晖把树丛染得像一块红彤彤的云彩。如此迷人的自然风光,给那一刻的氛围增添了一丝庄严的气氛。爱米莉见马克西米连的动作自然而利落,尤其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她的手臂感到了他急速跳动的脉搏,于是她便心猿意马,不由得亢奋起来。最简单最无心的举动而引起的激情,往往格外震撼人心。别看贵族小姐平时极为矜持,一旦感情爆发,便会产生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这也是面对热恋的情人时,她们所面临的最大危险。爱米莉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传情过,把她难于启齿的心思都流露出来了。此时的两人正迷醉其中,所有骄傲心理的小算盘和怀有戒心的冷静思虑,统统被置于脑后。起初,他们二人只能站在原地,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来传达彼此的欢愉心情。沉默许久,两人才又缓缓地走了几步,特·封丹纳小姐这才浑身颤抖,激动地说:

    “先生,有件事儿,我想要问问您。因为我在家中的处境比较特殊,所以我才不得不这样做。这一点,请您务必理解。”

    爱米莉结结巴巴地说完这两句话,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弄得她好不难堪。平素心高气傲的爱米莉,在这段沉默中,却不敢正视她所爱之人明亮的眼神了,因为她意识到,她要说出口的下半截话是庸俗的:

    “先生,您是贵族吗?”

    此话一出,她就想一头扎进湖里去了。

    听到这话的马克西米连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神态既庄重又严峻,十分严肃地说:“小姐,如若您能坦率地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如实相告。”

    说罢,他放开了爱米莉的手臂。爱米莉顿时就产生了一种孤独无依的感觉。

    “您盘问我的出身,是什么用意呢?”他问爱米莉。

    爱米莉伫立不动,态度冷漠,一言不发。

    马克西米连接着说道:“小姐,假若我们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下去了。——我爱您。”他深情而又恳切地说,听到爱米莉不由自主地欢叫一声,他又兴冲冲地问:“为什么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从爱米莉的内心深处喊了出来:“如果他不是贵族,他能这样讲话吗?”

    于是她重新抬起头,仿佛从心爱的人的眼神里汲取了新的生命力,恢复了亲切的表情,接着又把手臂伸过去,好像要重新结为盟好。

    “您以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吗?”爱米莉狡黠而机警地反问马克西米连。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献给我的妻子,”马克西米连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说,“不过,既然我在官宦门庭中挑选我的妻子,在生来过惯了荣华富贵的生活的女子中选择我的配偶,我就懂得我应当承担的义务。”他又快活地补充说:“对情侣而言,爱情便是一切,但这仅仅是对情侣而言。因为对于夫妇来说,以苍穹为庐,以绿茵为毯,显然是不够的。”

    “他有钱,”爱米莉暗暗思忖道,“在爵位的问题上,他可能是想要试探我!一定是有人对他讲过,我特别看重贵族爵衔,只愿意嫁给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没准儿就是我的哪位姐姐想假充正经,耍了我这一手。”于是,爱米莉故作严肃,提高音量说:“先生,不瞒您说,过去我对待人生世事,不免有些偏激的看法,但是如今,”她一面说下去,一面用销魂蚀骨的眼神望着他,“我才懂得,什么才是一个女人真正的财富。”

    “我希望我能相信,您说的是您的由衷之言,”马克西米连郑重而温和地回答,“不过,我亲爱的爱米莉,若是您看重荣华富贵,那么,也许用不了两个月,就在今年冬季,我就会献给您一件值得自豪的东西。这也是我唯一的秘密,我保存在这里,”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因为,这件事的成败,将决定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是我们的幸福……”

    “喛!说呀!说呀!”

    这对年轻人嘀嘀咕咕,一路缓步回到了客厅。刚才的那段对话,等于向特·封丹纳小姐表明了她已经占有了那颗她向往已久的,而且是所有女子都羡慕她的那个人的心了。现在,她的情人在她的眼里更加地可爱了:苗条的身材,潇洒的风度,楚楚动人。当晚,他俩合唱了一首意大利的歌曲,感情特别丰富,赢得了所有人的热烈掌声。从两个人道别的口吻来看,他们彼此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这种默契之中隐藏着他们的幸福。总之,对爱米莉来说,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就仿佛是一条锁链,将她同这个陌生男子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起。马克西米连在他俩相互表白心意的时候,显示了人格的力量和尊严,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特·封丹纳小姐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如若连这点尊重都没有,就谈不上真正的爱情了。

    等客厅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时,特·封丹纳伯爵便朝爱米莉走过去,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问她对龙格维尔先生的门第、家庭状况,是否问清楚了。

    “问清了,亲爱的父亲,我真幸福,一切都超出了我的希望。”爱米莉愉快地说道,“总之,除了特·龙格维尔先生,我谁也不嫁。”

    “这样的话,爱米莉,”老伯爵说,“该怎么办,我就知道了。”

    爱米莉听到父亲的回答,又有点担心起来了:“难道您还认为有什么障碍吗?”

    “亲爱的爱米莉,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不过,我的女儿既然爱他,那我就会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除非他是个坏人。”

    “坏人?不会的,父亲,这点我完全放心。而且舅公把他介绍给我们,也可以替他向您担保。”说着她大声问她的舅公,“亲爱的舅公,您说说,他是海盗、水寇,还是江洋大盗?”

    老海军军官从瞌睡中醒来,高声说道:“我只知道,最后肯定要走到这一步。”说完,他扫视了一下客厅,用老海军军官的行话来说,爱米莉就像一股“桅尖灯光”,一闪就不见了。

    “好吧,舅父,”特·封丹纳先生说,“既然您了解这个年轻人,怎么还瞒着我们呢?我们这样担心他的身份,您应该是看得出来的呀。您告诉我吧,特·龙格维尔是贵族子弟吗?”

    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大声地回答着老旺代党人的问题,说:“我既不知道他是不是夏娃所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亚当所养,我只是看出了那个疯姑娘的想法,用我特有的办法,帮她把她的圣普乐圣普乐:卢梭的长篇小说《新爱洛伊丝》中的男主人公。引到了她的面前。至于这小伙子,我仅仅知道他是个神枪手,是个好猎手,打一手好牌,下一手好棋,打一手好弹子,精通武功和骑术,不亚于当年的圣乔治骑士。对我们的葡萄园,他了如指掌;对待数学,他像计算表一样准确;他还能歌善舞,样样精通。见鬼!您还要知道什么呢?如果您能找出一个像他这样多才多艺的,过着这样贵族生活的平民来,我就能怀疑他是平民,否则我还是认为他是地地道道的贵族。您还是怀疑他是做什么事情的吗?难道他在办公室,在那些所谓的司长局长的新贵面前折腰,就有失身份吗?他挺着胸膛走路,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哦,还有,”他从背心兜里掏出了一张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的名片,“这天真的孩子,他给我名片的时候,还真以为我想要找他决斗呢!现在的年轻人呀,都不够油滑……喏,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