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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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苏城舞会(4)

    他突然抬头向空中望去,似乎是想从宗教意识中汲取一点力量克制自己,然后又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女儿;女儿被感动了。老旺代党人拉住他女儿的手,紧紧地握住,激动地说:

    “天主明察,我可怜的迷途的孩子呀!凭良心讲,我已经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了……我刚才说什么?凭良心讲,不,我是本着爱你的心呀,我的爱米莉!天主明鉴,今年冬天,我已经把很多很体面的青年都带到你身边了,他们无论从才能、品德,或是人格方面,我全都了解,他们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义务我已经尽到了。从今天起,我将卸下作为父亲的一项最沉重的重担,交由你自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真是又喜又忧。我对你讲话,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不知道不久之后我的话你是否还能回想得起来。不过,孩子你要记住,美满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显赫的身份和丰厚的财产上的,而是建立在互敬互爱的基础上的。那种幸福从本质上看是朴实无华的,所以极不显眼。以后,就由你自己来选择了,我的孩子,无论你挑谁做我的女婿,我都同意;只是有一点,你将来万一不幸福,也要记住你无权怪你的父亲,因为他已经尽力了。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忙,我可以为你奔走,绝不拒绝。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选择要严肃,一锤定音。我已经是白发苍苍的人了,绝不能因为这事再次损害我的尊严。”

    特·封丹纳伯爵的这番话语言词恳切,庄严感人,表现出了真挚的父爱。爱米莉小姐听了也深受感动,但是她掩饰住了内心的激动,一跃身跳到坐在那儿发抖的老伯爵的双膝上,无限温柔地安抚着他,极其亲热地哄着他,直到她的老父亲渐渐平息了痛苦的情绪,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精神也振作起来了,她才轻轻地对她的父亲说:

    “亲爱的父亲,您对我的体贴关怀,我非常感激。您要接待您最喜爱的女儿,还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这我都看得出来。只是,您或许没有料到,她竟这样张狂,这样不驯服。不过,我想问一句,我的父亲,要嫁给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有那么困难吗?您不是常说,他们被一打一打地制造出来的吗?要不,您给我出出主意,这总归可以吧!”

    “这当然可以了,我可怜的孩子,出主意当然没问题。但是我还是要大声地提示你:‘当心哪!’你知道,已经过世的路易十八国王怎么说的吗?他说在我们的‘统治体’中,贵族院还是一支很新的力量,议员们不可能拥有巨大的财富。常言说得好:愈富愈想富。就算是我们贵族院里的首富,也没有英国上议院里最穷的那个半数的家财。所以呀,那些贵族院议员们个个都在给他们的儿子挑选拥有巨额遗产的姑娘。他们想要缔结的都是金钱的婚姻,而这种情况至少也要持续二百多年。在你为渴望的良机等待的时候,就有可能在寻觅中蹉跎了你最美好的年华。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说你的魅力,也很可能会创造奇迹,因为在我们的那个年代,有不少的人都是由于相爱而结婚的呢。可是,别看你年纪不大,骨子里倒有经验,也希望能借此出奇制胜。比如说,你不是通过看一个人的胖瘦,就能衡量出他品德的高下吗?但是你的这种本领就很不简单。所以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用我来提醒你判断一个人有多难。我确信碰到陌生人,你也绝不会因为他的那副奉承的面孔,就认为他是个有识之士,也绝不会见他体态风流,就认为他品德高尚。总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只要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那风度举止必然独特,与众不同。虽然说高贵的身份,目前尚无什么标志,不过在你的眼中,那些青年身上必定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只有你才能辨认出来。况且,你还能像骑术高明的人控制自己的坐骑决不让它失蹄一样,控制你自己的心。女儿呀,我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要向你宣布:如若我嫁不了贵族院议员,我宁愿出家,老死在特·孔代小姐的修道院里。”

    她边说边为自己能左右父亲的情绪而感到自豪,然后从她父亲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接着哼着《秘密的婚姻》中的《亲爱的,不要怀疑》的曲调,走了出去。

    一天,正好是家庭喜庆日,府中大摆宴席,全家人都聚齐了。最后上点心时,税务局长普拉纳的妻子,爱米莉的大姐提高嗓门说:“有一个美国青年,极其富有,他狂热地爱上了我们的小妹,想要攀这门亲事呢,他提出来的条件也特别地令人羡慕。”

    爱米莉阴阳怪气地说:“他一定是银行家吧?我可不喜欢金融界人士。”

    爱米莉的二姐夫新晋封的特·魏兰纳男爵说:“可是,爱米莉,你不喜欢金融界人士,也不喜欢司法官,还把没有贵族爵衔的财主拒之门外,我真搞不懂,你到底要在哪个阶层里挑丈夫呢。”

    “再加上你那以瘦为美的标准,就更难办了,爱米莉。”中将二哥也插嘴道。“我自有我的标准。”年轻姑娘答道。

    “哦,咱们的妹妹要求那个男子年轻英俊,出身高贵,又要有锦绣的前程,还得拥有十万里佛尔的年金收入。一句话,就像特·马尔赛先生那样的人!”二姐男爵夫人在一旁笑着说。

    爱米莉有些生气了,她接着说:“亲爱的姐姐,我见过太多糊里糊涂的婚姻了,所以绝不会也那样糊里糊涂的。为了避免议论我的婚事,我在这里宣布,今后谁要再在我的面前提起这个话题,我就认为他是在故意打扰我,和我过不去。”

    爱米莉有个舅公,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从前他是一名海军少将,多亏了赔偿法案,他的财产每年增加了两万里佛尔。他特别喜爱这个外孙女儿,也敢和这个孩子讲几句逆耳忠言,为了冲淡这场谈话的尖酸口气,他就开了一个玩笑,高声说:“你们就别再折磨我这可怜的爱米莉啦!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是在等待波尔多公爵波尔多公爵(1820—1883),查理十世的孙子,当时不满十岁。成年呢!”

    老人的一句玩笑话,引来了哄堂大笑。

    “老疯子,当心,我可要嫁给您!”爱米莉也回敬了他一句。不过,幸亏她的这句话被笑声淹没了。

    因为女儿无礼的话,伯爵夫人想说两句来缓和那些话的影响,她在一旁开口说:“孩子们,爱米莉和你们几个一样,只向她的母亲讨主意。”

    但是,特·封丹纳小姐可不理解她母亲的好心,她认真地喊道:“天哪!妈妈,那完全是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定夺。”

    此时,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一家之长的身上了,他们都想看看这位一家之长会有什么反应,好保住面子。可敬的特·封丹纳伯爵不仅在社会上有卓著的声望,在家里也受到了全家人的爱戴,家中的每个成员都承认,他的品性稳练,并借此为全家谋得了恩典,因此也十分尊敬他,就像某些英国家庭或欧洲大陆贵族之家尊敬族长那样尊敬他,在这点上老旺代党人胜过了许多父亲。此时,餐桌上一片沉默,大家忽而瞧瞧傲慢的姑娘赌气的神色,忽而又看看特·封丹纳夫妇严厉的面容。

    “我已经让我的女儿爱米莉自己掌管自己的命运了。”伯爵决绝地答道,语气低沉。

    这时,宾客们的目光又一齐投向了爱米莉小姐,那眼神里既有几分好奇,又带有几分怜悯。老旺代党人的这句话无异于宣布:以爱米莉的这种性格,谁都改变不了她了,她已经不可救药了,做父亲的对此也爱莫能助,因此撒手不管了。两位女婿小声地议论着,三位哥哥冲各自的妻子微微一笑,从此以后,谁也不关心这个骄傲姑娘的婚事了。只有爱米莉的那位老舅公还保持着海军的劲头,和以往一样,仍旧陪着爱米莉到处溜达,容忍她的坏脾气,敢于同她斗嘴。

    预算通过议会表决之后,一年中的好季节来临了。伯爵家的人不仅在政府的各个机关都任要职,而且在议会中也占有十个席位,真可谓是海峡对岸指英国。议员家庭的典范。每年季节一到,他们便像一窝鸟儿似的飞向安东尼、奥尔奈、夏特奈等游览胜地。当税务局长的大姐夫非常地阔气,他在风景优美的苏城,为妻子新购置了一座乡间别墅。所以大姐只在议会开会期间待在巴黎。爱米莉虽然骄傲,瞧不起平民阶级,但是,她还没有高傲到连他们的钱财提供的享乐都看不起,于是她陪着她的大姐一起到了苏城的豪华乡间别墅去度假。不过,美丽的爱米莉此去倒不是离不开去消夏的亲人,而是巴黎爱惜自己的女孩,迫于时尚,每年夏季都会离开巴黎,到各处的游览胜地去。而拥有绿油油的原野的苏城,正是巴黎公认的避暑胜地。

    在苏城,每周都要举行一次乡间舞会,规模盛大,几乎风靡一时。不过这名声也只有在附近才很出名,出了塞纳省,人们就未必能知道了。苏城是个小镇,以周边郊区的美景而著称。其实细说起来,这里的景色也可能平常得很,只不过蛰伏在石窟般楼房里的巴黎市民就像是井底之蛙,一见到博斯的田野风光,便赞不绝口,以为那是不可多得的胜景,结果将那地方捧出了名。不过那里比埃佛尔的翠谷、安东尼起伏的峰峦、奥尔奈诗意般的绿荫,也确实吸引了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挑剔的外国人和不少有眼光的艳丽女人去那里居住。由此表明,巴黎人偏爱那个地方也是有道理的。另外,对巴黎人来说,苏城还具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它源自于那美妙的乡间,苏城舞会举行的场所,那里简直就是乡村的缪斯之宫。这跳舞厅坐落在一座景致秀丽的花园的中心,那里矗立着一个八面通风的巨大的亭子,亭子的圆顶轻巧而宽阔,亭柱异常的华美。每逢这个季节,各路人等都会齐聚此地,参加别具一格的跳舞盛会。就连附近那些道貌岸然的庄园主,也少不了来光顾一两次。他们或者驾着轻便华丽的马车,一路疾驰,给悠然信步的行人脸上扬一层尘土;或者骑马列队,气派十足地奔来。每逢星期天苏城舞会举办的日子,附近的讼师文书、阿斯克雷皮奥斯的信徒,甚至巴黎店铺里养得白皮嫩肉的青年,都会蜂拥而至,他们都想看看上流社会的贵妇,饱饱眼福,并引她们瞥上自己两眼,就算不行,起码也可以瞧见几位像法官一样狡猾的村姑——这种愿望倒很少落空。乐队就坐在大圆亭的中间位置,这里许多的市民都是在这乐声中喜结良缘的。如若这亭子自己能讲话,那它能讲述多少动人的爱情故事啊!虽然,当时的巴黎市郊还有其他两三处舞会,但都不及苏城舞会这样热闹,首先,参加苏城舞会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混杂在一起就别有一番情趣;另外,比起别处来,这圆亭、美景,以及迷人的花园,也要比别处略胜一筹,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就拿爱米莉来说,她就是头一个愿意化装成民家女子参加这种舞会的人,她心里想着:混迹在各种各样的人物当中,一定会有无穷的乐趣。家里人对她的这个愿望感觉好生奇怪,其实,对那些大人物来说,“微服出游”不正是一种令人神往的享乐吗?其实爱米莉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她曾美滋滋地想,那些市民的样子肯定千姿百态,如果自己妩媚地对他们一瞥一瞟,那肯定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准让他们永生难忘;而她只要一想到有些跳舞的女人必定是忸怩作态的,她就会觉得好笑,甚至还削尖了几支铅笔,准备画下几个滑稽的场面,以充实自己的讽刺画册。她越想越盼得心切,觉得星期天来得特别慢。

    转眼,她期盼已久的星期天终于到了,普拉纳别墅的一家人提前用了晚餐,然后全体步行去舞会捧场,当然步行去也是为了避免损害他们的身份。当时正值五月,黄昏的景色无限地美好。特·封丹纳小姐一进舞场,就惊讶地发现,有几组跳四对舞的人显然属于上流社会;而且她还发现一些青年无疑是用了一个月的积蓄来装备自己,只为了追求这一日的欢乐;她还注意到好几对快乐忘形的男女,关系显然不是夫妻那么简单。总之,这些场面俯拾即是,让她都不用怎么细心地分辨。另外,让特·封丹纳小姐惊异不止的还有舞会上大家的举止,虽然是布衣与绸装同乐,但是市民的舞姿同样很优美,甚至有的比贵族跳得还好;而且舞会上的大部分人的着装都简单得体,就连那些聚在一角的像土皇帝一样的农民,也都表现得彬彬有礼。这些现象,简直让特·封丹纳小姐不敢相信。看来,这舞会上的各色人物,爱米莉小姐需要经过一番揣摩,才能发现取笑的话题了。然而,这位目空一切的姑娘,还没有来得及从容地施展她那讪笑的本领,倾听漫画家最喜欢搜集的妙语警句,就在这辽阔的田野上,猛然发现了一朵鲜花(这是当前流行的比喻修辞法,不妨在此用用),那花瓣色泽艳丽,令她眼前一亮。经常会发生一种现象,例如,我们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条衣裙、一幅帷幔或一张白纸,不能立刻发现它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或是上面有一个污点,或者上面的色彩有突出之处,后来再看时,突然觉得一震,仿佛先前没有看到似的。与这种意识现象类似,特·封丹纳小姐此时就有这种感觉,她在这个青年男子的身上,发现了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