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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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谎言(2)

    “哪里!我真的是一个好人,我不怕自己弄脏手,但是这样可以免得你一辈子陷在泥坑里。你问我这样热心是因为什么?嗯,有朝一日我会在你的耳朵边上,轻轻地告诉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会上的所有把戏和任何的诀窍,你就会明白,并且会害怕,可是你要放心,这只是你的一个怯场,跟新兵第一次持枪对着人一样,马上会过去的。你慢慢自己就会把大众看做是心甘情愿替自封为王的人当炮灰的大兵。可是时世变了。从前你对一个好汉说:给你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凭一句话就把一个人送回了他的老家,若无其事地回家吃饭。如今我答应你那将是偌大的一笔家私,只要你点点头,又不连累你什么,你却不太集中注意力,决定不了什么。在这年头看来那真没出息了。”

    欧也纳立了借据,拿了钞票。

    伏脱冷又说:“哎,来,来,咱们总要说个理。几个月之内我准备到美洲去种我的烟草了,我会捎带雪茄给你,我有了钱就去帮你,要是没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种),我会留遗产给你,够意思吧?我是真喜欢你的,我有为一个人牺牲的那种痴情,而且我也这样做过。孩子,你看清楚了吗?我生活的圈子和别人的不一样。我认为行动只是手段,在我眼里只有目的。一个人是什么?——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齿上弹了一下,“一个人不是高于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做波阿莱的时候,他连分文不值都谈不上,掐死他就像是掐死一只臭虫,因为他干瘪,发臭。像你这样的人就犹如一个上帝,那不会是一架皮包的机器,而是有情感交融其中的活动的舞台。我是单凭情感过活的,在你思想中一宗情感不就等于整个世界吗?你看那高老头,他整个的天地和生活的指路标都是他的两个女儿。至于我吧,感悟过人生之后,觉得男人之间的友谊才是世界上真正的情感。我迷恋的是比哀和耶非哀,《威尼斯转危为安》英国17世纪奥特韦写的悲剧,比哀与耶非哀是其中主角,以友谊深挚著称。我都可以背下来。一个伙计对你说:来,帮我埋一个尸首!你马上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会再和他说什么仁义道德,你看到过有几个这么血腥的人?咱家我就干过这个。我没有对每个人都这么说,你是一个高明的人,对你可以无话不说,你都能明白。你不会在这个都是癞蛤蟆的泥塘里长久待下去的。就这样吧,一言为定。你肯定会结婚的。拿着咱们各自的枪杆冲吧!嘿,我绝对不是银样镴枪头,你放心!”

    伏脱冷根本一个字不想听欧也纳说,直接就走了,让他定定神。他似乎懂得这种忸怩作态的心理,人总喜欢小小地抗拒一下从而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为以后的不正当行为找个解释的理由。

    “随便他怎么办,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欧也纳对自己说。

    他想如果会和这个令人讨厌的人联盟,心里很不舒服;但伏脱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和把社会踩在脚下的胆量,使他觉得那家伙越来越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车到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几天以来,这位太太对他都很殷勤,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会与高等社会的核心近一些,而且似乎他有一天会声势浩大。他付清了特·脱拉伊和特·阿瞿达两位的账,打了一场夜牌把输的钱都赢了回来。需要奔前程的人大多相信宿命,欧也纳就相信这种迷信,认为他的好运气是他始终不离正路的报酬。第二天早上,他赶紧问伏脱冷是否把借据带在身边。一听到说是,他便高兴地把三千法郎还掉了。

    “你知道吗,事情很顺利呢。”伏脱冷对他说。

    “我可不是你的同党。”

    “我知道,我知道,你还在闹孩子脾气,看戏只看场子外面的小丑。”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两天以后,在植物园一条冷僻的走道中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坐在太阳底下一张长凳上,同一位先生说着话。

    “小姐,我不懂哪里会让您产生顾虑?警察部长大人阁下……”龚杜罗先生说。

    “哦!警察部长大人阁下……”波阿莱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部长大人亲自在处理这件案子。”龚杜罗又道。

    这个自称为蒲风街上的财主说出警察二字,在安分良民的面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后,毫无头脑的退职的小公务员波阿莱,这个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居然还会继续听下去,真的让人觉得很难以相信。你要在愚夫愚妇中间了解波阿莱那个特殊的种族,听听某些观察家的意见,就会觉得也很自然,只是这意见至今尚未公布。在衙门的预算表上有一类专吃公事饭的民族,列在第一至第三级之间的;第一级,年俸一千二,在衙门里仿佛冰天雪地中的格林兰北极圈内的大岛,与冰岛相对,气候严寒,大部为冰雪所蔽。;第三级,年俸三千至六千,气候比较温和,虽然不易种植,可什么津贴等却都存在。这一类仰人鼻息的人自有许多懦弱下贱的特点,最显著的是特征是对各衙门的大头儿有种不知不觉的、机械的、本能的、麻木的尊敬。小公务员之于大头儿,平时只认识一个看不清的签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来,部长大人阁下几个字代表一种神圣的、没有理由可说的威慑。部长在小公务员的心目中,就像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远都是对的。部长的行为、言语,一切用他名义所说的话,都是那么有力度,那个绣花式的签名把什么都覆盖了,使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变得合法了。大人这个称呼证明他心地纯正、意念圣洁;一切荒唐无理的主意,只有在大人口中百无禁忌。那些自私鬼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愿做其他事,一听到大人二字就赶紧奉命。衙门像军队一样,大家只知道闭着眼睛服从,这种制度不许你的良心抬头,会灭绝你的人性,年深月久,会把一个人变成政府机构中的一只螺丝。老于世故的龚杜罗到了要显原形的时候,马上像念咒一般说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莱,因为他很早就看出他这个脓包吃过公事饭,并且觉得波阿莱是男性的米旭诺,正如米旭诺是女性的波阿莱。

    “既然部长阁下,部长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莱说。

    那个冒充的小财主回头对米旭诺说:“你听见先生这话了吗?你不是相信他的吗?部长大人已经完全确定住在伏盖公寓的伏脱冷便是多隆苦役监的逃犯,绰号叫做鬼上当。”

    “哦哟!鬼上当!他有这个绰号,一定是运气很好喽。”波阿莱道。

    “对,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犯了几桩非常严重的案子都能死里逃生。你说,他不是一个危险的人?他有很多伎俩使他成为了不起的人物。进了苦役监之后,他在帮里更有面子了。”暗探说。

    “那么他是一个有面子的人了?”波阿莱道。

    “嘿!他挣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欢的一个意大利小白脸,爱赌钱,犯了伪造文书罪,结果由他顶替了。从此那小伙子进了军队,变得很规矩。”

    米旭诺小姐说:“既然部长大人已经确定伏脱冷便是鬼上当,为什么还需要我?”

    “对啦,对啦!要是部长,像你说的,切实知道……”波阿莱接着说。

    “谈不到切实,其实是疑心。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鬼上当的真姓名叫做约各·高冷,是三处苦役监囚犯的心腹。他在经理、银行老板这些囚犯身上赚到很多钱,干那种事当然要有标记喽。”

    波阿莱道:“哎,小姐,你懂得这个一语双关吗?先生说他有标记,因为他身上有黥过印的标记。”

    暗探接下去说:“假伏脱冷收了苦役犯的钱,代他们存放、保管,预备他们逃出以后花;要是他们在遗嘱上写明的话就交给他们的家属,或者交给他们的情妇,将来托他出面领钱。”

    波阿莱道:“什么!他们的情妇?你是指他们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监的普通犯人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们叫做姘妇。”

    “那他们过的是姘居生活喽?”

    “还用说吗?”

    波阿莱道:“嗯,部长大人怎么不禁止这种荒唐事儿呢?既然你这么荣幸能见到部长,你又关切公众的福利,我觉得你应提醒他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为。那种生活真是给社会一个很坏的榜样。”

    “可是先生,把他们作为道德的模范并不是政府送他们进苦役监的目的呀。”

    “不错。可是先生,允许我……”

    “嗯,好乖乖,让这位先生把话说完啊。”米旭诺小姐说。

    “小姐,你知道,听说搜出一个违禁的钱库数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当经管大宗的财产,所收购赃款不光是他的同伴的,还有万字帮的。”

    “怎么!那些党羽竟有上万个那么多吗?”波阿莱骇然叫起来。

    “不是这意思,万字帮是一个专做大案子的高等窃贼的团体,从来不干不上一万法郎的买卖。帮里的成员都是刑事犯中间最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熟读《法典》,从来不会在落网的时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们的心腹,也是他们的参谋。他神通广大,有他的警卫组织,爪牙密布,神秘莫测。我们派了许多暗探监视了他一年,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他凭自己的本领和财力经常为非作歹,张罗犯罪的资本,让一批恶党不断地同社会斗争。抓到鬼上当,没收他的基金,就等于把恶势力铲除。因此这桩侦探工作成为一件国家大事,凡是出力协助的人都有光荣。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进衙门办事,或者当警察局的书记,照样能拿自己的养老金。”

    “可是为什么鬼上当不拿着他保管的钱逃走呢?”米旭诺小姐问。

    暗探说:“噢!他在哪里都有人跟着,如果他盗窃苦役犯的公款会被打死。况且卷逃一笔基金不像拐走一个良家妇女那么容易。再说,高冷是决不干这样勾当的好汉,他认为那是极不名誉的事。”

    “你说得对,先生,那他一定要声名扫地了。”波阿莱凑上两句。

    米旭诺小姐说:“听了你这些话,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们不直接上门抓他。”

    “好吧,小姐,我来回答你……可是,别让你的先生打断我,否则咱们永远讲不完。大概他很有钱吧,所以有人肯跟从这个家伙,鬼上当在这里住在一所极普通的公寓里,冒充安分良民,装作巴黎的小财主。他很狡猾,从来都会防备,因此伏脱冷先生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物,做着了不起的买卖。”他咬着她耳朵说。

    “当然喽。”波阿莱私下想。

    “部长不愿意抓了一个真伏脱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舆论。要知道警察总监的地位也不是那么稳定的,他有他的敌人,一旦出错儿,钻谋他位置的人就会挑拨进步党人轰他下台。所以对付这件事要像对付高阿涅案子的圣·埃兰假伯爵一样高阿涅冒充圣·埃兰伯爵招摇撞骗。1802年以窃罪被捕,判苦役14年。1805年,越狱,以假身份投军,参与作战,数次受伤立功,王政时代充任赛纳州宪兵队中校,受勋累累,同时仍暗中为贼党领袖。高阿涅在蒂勒黎花园检阅时,被人识破,被判处终身苦役。此案当时曾轰动一时。,要真有一个圣·埃兰伯爵的话,咱们会很惨的,因此咱们得证实他的身份。”

    “对,可是你需要一个美丽女人啊。”米旭诺小姐抢着说。

    暗探说:“鬼上当从来不让女人靠近自己,告诉你,他不喜欢女人。”

    “这么说来,我还有什么作用,值得你给我两千法郎去替你证实?”

    陌生人说:“很简单,我给你一个装着特意配好酒精的小瓶,能够教人像中风似的死过去,可没有生命危险。那个药可以掺在酒里或是咖啡里,等他一晕时,你就把他放倒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假装看看他有没有事。趁没有人的时候,在他肩上打一下,印的字母马上会显出来。”

    “那很简单。”波阿莱说。

    “唉,可是你干不干呢?”龚杜罗问老姑娘。

    “可是,亲爱的先生,要是字没有显出来,我还能有两千法郎吗?”

    “不。”

    “那么怎样补偿我呢?”

    “五百法郎。”

    “为这么一点儿钱干这么一件事!良心上总是不舒服,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波阿莱说:“我敢担保,小姐除了非常可爱、聪明之外,还非常有良心。”

    米旭诺小姐说:“还是这么办吧,如果他真是鬼上当,你给我三千法郎。不是的话就不要。”

    “行,可是有个条件,事情明儿就得办。”龚杜罗回答。

    “不能着急,先生,我还得问问我的忏悔师。”

    “你滑头,嗯!那明儿见,有什么要紧事儿找我,可以到圣·安纳小街圣·夏班院子尽头,那只有一扇门,到那儿问龚杜罗先生就行了。”暗探站起身来说。

    皮安训上完课回来,无意中听到鬼上当这个古怪字儿,也听见那有名的暗探所说的“行”。

    “为什么不马上答应下来?三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一年不是有三百法郎利息吗?”波阿莱问米旭诺。

    “干吗!该想一想呀。倘使伏脱冷果真是鬼上当,跟他打交道会有很多好处。不过向他要钱等于给他通风报信,他会逃跑的,我们会两面落空,糟糕透啦!”

    “你也不能通知他,那位先生不是说已经有人监视他吗?而你可什么都损失了。”波阿莱接口道。

    米旭诺小姐心里想:“我也不喜欢这家伙,他对我说话很不客气。”

    波阿莱又说:“还是照你说的办吧。我觉得那位先生不错,衣服穿得整齐。他说得对,不管他怎样义气,我们都有义务替社会去掉一个罪犯,我们是服从法律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保得住他不会一时变卦,一齐杀掉我们?那才该死呢!且不说咱们的命先要送在他手里,他杀了人,我们是要负责任的。”

    米旭诺小姐一肚子心事,没有工夫听波阿莱说的话,这些话就像没有关严的水龙头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这老头儿一朝说开了场,如果不是米旭诺小姐阻拦,就会像开了发条的机器,嘀嘀咕咕永远没得完。他提出了一个主题,又岔开去讨论一些相反的主题,最终没有结论。回到伏盖公寓门口,他东拉西扯,旁征博引,正讲着在拉哥罗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里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证的故事。进门后,米旭诺瞥见欧也纳和泰伊番小姐谈得那么亲热那么有劲,连他们穿过饭厅都没有发觉。

    二、不被理解的爱

    “事情总会要到这一步的,他们俩这几天以来眉来眼去,恨不得把灵魂都扯下来。”米旭诺对波阿莱说。

    “是啊,所以她给定了罪。”他回答。

    “谁?”

    “莫冷太太喽。”

    “我说维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谁是莫冷太太?”米旭诺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波阿莱的屋子。

    波阿莱问:“维多莉小姐有什么罪?”

    “怎么没有罪?她不该爱上欧也纳先生,不考虑后果,没头没脑地瞎撞,可怜的傻孩子!”

    特·纽沁根太太白天把欧也纳磨得绝望了,欧也纳内心已经完全偏向伏脱冷,既不愿意推敲一下这个怪人与他们的关系,也不仔细考虑这种友谊的结果。一小时以来,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甚是亲热,只有奇迹才能把已经一脚踏进泥洼的他拉出来。维多莉听了他的话以为听到了安琪儿在说话,天国的门开了,伏盖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犹如舞台上的布景。他们两个人在相爱,至少她是这样相信的。在没有人窥探屋子的时候,看到拉斯蒂涅这样的青年,听着他说话,每一个女人都会像她一样的相信。至于他,正在和良心作着斗争,明知自己在做一桩有心的坏事,心里想只要能让维多莉快乐,他这点儿轻微的罪过就能补赎;绝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种悲壮的美,把心中所有不满的情绪一齐放射出来。算他运气好,奇迹出现了,伏脱冷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兴冲冲地从外边进来。这对青年本来是由他撮合的,可是这时他们的快乐却被他粗声大气地带着取笑意味的歌声破坏了。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维阿的喜歌剧《两个忌妒的人》中的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