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字体: 16 + -

第40章 初见世面(7)

    “您救了我!”她说,一滴滴快乐的眼泪落在了脸颊上,“让我统统地告诉您吧,朋友。您会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啊?您看我有钱,很阔绰,很富有,就好像什么都不缺一样,至少在表面上被您看到的都是这么一回事儿。唉!您怎么能知道纽沁根连一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呢!他只管家里的开销,还有我的车子和包厢。可是他给的衣着费是远远不够的,他就是想逼得我一分钱都没有。因为我太高傲了,不愿意央求他。要他的钱,就得依他的条件,要是接受那些条件,我简直就不是人了。本来我自己有七十万财产,我又怎么会让他剥削到这步田地?因为高傲,因为气愤。刚结婚的时候,我们那么的年轻,那么天真!向丈夫讨钱的话,说出来仿佛要撕破嘴巴似的。这些话我始终不敢出口,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给我的钱,后来我只能借债。结婚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骗局,我没法跟您说这些,只想告诉您一句: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有各的屋子,我就一定会去跳楼的。为了首饰,为了满足我的欲望和还清我那些所欠的债(可怜的父亲把我们宠惯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要对丈夫说出来的时候,我真是太难受了,可是我终于鼓足勇气说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财产吗?纽沁根却大生其气,说我要使他倾家荡产了,还说了一大串的混账话,我听了恨不得有一个地缝钻进去。当然,他得到了我的陪嫁,所以不能不替我还债,可是从此以后他把我的零用钱限了一个数目,我为了求个太平也就答应了。从那时起,我满足了那个男人的可恶的虚荣心,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即使我被他骗了,我还得说句公道话,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狠心地丢下我了哇!男人给过一个遭难的女子大把的金钱,就永远不应该抛弃她的!应当永远爱她的!您只有二十一岁,高尚、纯洁,您或许要问:一个女人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唉,天哪!同一个使我们幸福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吗?把自己整个的给了人,还会顾虑这整个中间的一小部分吗?只有感情消失之后,金钱才成为问题。两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吗?自以为有人疼爱的时候,谁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们发誓说你们的爱是永久的,干吗再在金钱上分得那么清?您不知道我今天怎样的难受,纽沁根斩钉截铁地拒绝给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一个歌剧院的歌女。我想自杀,转过最疯狂的念头。有时我竟然去羡慕一个女佣人,羡慕我的老妈子。去找父亲去吗?这简直是疯了!阿娜斯大齐和我已经把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就是把自己出卖,我想他都愿意。现在我只能让他着急一阵子了。想不到您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珍贵的性命。那时,我实在是很痛苦,已经糊里糊涂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对您做这番解释了,我简直疯了,才会教您去做那样的事。刚才您走了以后,我真想走下车子逃……逃哪儿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妇女半数就是过的这种生活:表面上极其奢侈,暗里心事重重。我认得一般可怜虫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铺子开花账,有的不得不偷盗丈夫;有些丈夫以为两千法郎的开司棉只值五百,有的以为五百法郎的开司棉值到两千。还有一般可怜的妇女教儿女挨饿,好搜刮些零钱做件衣衫。我可从没干过这些下流的骗局。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的苦难了。有些女人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很可以教纽沁根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是我宁愿伏在一个我敬重的男人怀里痛哭。啊!今晚上特·玛塞再不能把我看成是他出钱饲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捧着脸,不让欧也纳看见她哭。他却拿掉她的手,细细瞧着她,觉得她庄严极了。

    她说:“把金钱和爱情混在一块儿,不是丑恶极了吗?您不会爱我的了。”

    使女人显得那么崇高的感情,现在的社会逼她们犯的过失,两者交错之下,使欧也纳的心都乱了。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一边暗暗赞叹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号竟会那么天真那么冒失。

    她说:“您将来不会拿这个来要挟我吧?您得答应我。”

    “哎,太太,我不是这等人。”

    她又感激又温柔地拿他的手放在心口:“您使我恢复了自由、快乐。过去我老受着威胁。从此我要生活朴素,不乱花钱了。您一定喜欢我这么办是不是?这一部分您留着,”她自己只拿六张钞票,“我还欠您三千法郎,因为我觉得要跟您平分才对。”

    欧也纳像小姑娘一样再三推辞。男爵夫人说:“您要不肯做我的同党,我就把您当做敌人。”他只得收下,说道:“好,那么我留着以防不测吧。”

    “噢!我就怕听这句话,”她脸色发白地说,“您要瞧得起我,千万别再上赌场。我的天!由我来教坏您!那我要难受死哩。”

    他们回到家里。苦难与奢华的对比,大学生看了头脑昏昏沉沉的,伏脱冷的那些可怕的话又在耳朵里响起来了。

    男爵夫人走进卧室,指着壁炉旁边一张长靠椅说:“您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封极难措辞的信。您替我出点儿主意吧。”

    “干脆不用写。把钞票装入信封,写上地址,派您的老妈子送去就行了。”

    “哦!您真是一个宝贝。这便叫做有教养!这是十足地道的鲍赛昂作风。”她笑着说。

    “她多可爱!”越来越着迷的欧也纳想。他瞧了瞧卧房,奢侈的排场活像一个有钱的交际花的屋子。

    “您喜欢这屋子吗?”她一边打铃一边问。

    “丹兰士,把这封信当面交给特·玛塞先生。他要不在家,原封带回。”

    丹兰士临走把大学生俏皮地瞅了一眼。晚饭开出了,拉斯蒂涅让特·纽沁根太太挽着手臂带到一间精致的饭厅,在表姐家瞻仰过的讲究的饮食,在这儿又见识了一次。

    “逢着意大利剧院演唱的日子,您就来吃饭,陪我上剧院。”

    “这种甜蜜的生活要能长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怜我是一个清寒的学生,还得挣一份家业咧。”

    “您一定会成功的,”她笑道,“您瞧,一切都有办法,我就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欢用可能来证明不可能,用预感来摧毁事实。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进意大利剧院包厢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使每个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谣言。对于这种事非但女人没法防范,而且会教人相信那些凭空捏造的放荡生活确有其事。直到您认识巴黎之后,才知道大家说的并不是事实,而事实大家是不说的。欧也纳握着男爵夫人的手,两人用握手的松紧代替谈话,交换他们听了音乐以后的感觉。这是他们俩销魂荡魄的一晚。他们一同离开剧院,特·纽沁根太太把欧也纳送到新桥,一路在车中挣扎,不肯把她在王宫市场那么热烈的亲吻再给他一个。欧也纳埋怨她前后矛盾,她回答说:“刚才是感激那个意想不到的恩惠,现在却是一种许愿了。”

    “而您就不肯许一个愿,没良心的!”

    他恼了。于是她伸出手来,不耐烦的姿势使情人愈加动心,而他捧了手亲吻时不大乐意的神气,她也看了很得意。她说:“星期一我们在跳舞会上见!”

    欧也纳踏着月光回去,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思索。他是又喜又恼:喜的是这桩奇遇大概会给他钓上一个巴黎最漂亮最风流的女子,而且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对象;恼的是他的发财计划完全被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有这么个念头。一个人只有失败之后,才会发觉他欲望的强烈。欧也纳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贫贱。他把袋里的一千法郎钞票捻来捻去,找出无数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据为己有。终于他到了圣·日内维新街,走完楼梯,看见有灯光。高老头虚掩着房门,点着蜡烛,使大学生不致忘记跟他谈谈他的女儿。欧也纳毫无隐瞒地全说了。

    高老头愤怒到了极点,说道:“唉,她们以为我完了,可我还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怜的孩子,怎么不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卖掉存款,在本钱上拿一笔款子出来,余下的钱改做终身年金。干吗您不来告诉我她为难呢,我的邻居?您怎么能有那种心肠,拿她的区区一百法郎到赌台上去冒险?这简直撕破了我的心!唉,所谓女婿就是这种东西!嘿,要给我抓住了,我一定把他们勒死。天!她竟哭了吗?”

    “就伏在我的背心上哭的。”欧也纳回答。

    “噢!把背心给我。怎么!您的背心上有我女儿的,有我那心疼的但斐纳的眼泪!她小时候从来不哭的。噢!我给您买件新的吧,这一件您别穿了,给我吧。婚书上规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财产,我要去找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财产划出来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还能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呢。”

    “喂,老爹,这是她分给我的一千法郎。您放在背心袋里,替她留着吧。”

    高里奥瞪着欧也纳,伸出手来,一颗眼泪掉在欧也纳手上。

    “您将来一定成功,”老人说,“您知道,上帝是赏罚分明的。我明白什么叫做诚实不欺,我敢说像您这样的人很少很少。那么您也愿意做我亲爱的孩子喽?好吧,去睡吧。您还没有做父亲,不会睡不着觉。唉,她哭了,而我,为了不肯教她们落一滴眼泪,连圣父、圣子、圣灵都会一齐出卖的人,正当她在痛苦的时候,我竟若无其事地在这儿吃饭,像傻瓜一样!”

    欧也纳一边上床一边想:“我相信我一生都可以做个正人君子。凭良心干,的确是桩快乐的事。”

    也许只有相信上帝的人才会在做好事之后不留姓名,但实际好人都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