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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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片凄凉(9)

    各自有各自的说法,每人都妙语连珠,看到女继承人犹如登上宝座的活神仙,高踞于百万家私之上。九年前开场的大戏今天才有结局。当着全索缪人的面,唯独叫庭长留下,这就等于宣告要嫁给庭长。在严格讲究体统的小城市里,这种出格的举动就是最庄严的承诺。

    “庭长先生,”欧也妮在客人散尽以后,语声激动地说,“我明白您看中我什么。您得发誓,只要我活着,您允许我有行动的自由,永远不和我提婚姻给您什么权利之类的话。您答应这一点,我才嫁给您。哦!”看到他跪了下来,欧也妮又说道,“我的话还未说完,我不应该瞒着您。我心里有一种感情是消亡不了的。我能够给予丈夫的只有友谊,我不想伤害丈夫的感情,也不想违背我的心愿。可是,您如果帮我这么一个大忙,您就可以得到我的婚约和我的财产。”

    “为您我什么都可以去做,您知道。”庭长说。

    “这儿有一百五十万法郎,庭长先生,”她从怀里掏出法兰西银行的一百股股票,“您去一趟巴黎,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天夜里,而是现在就出发。去找特·格拉珊先生,把我叔叔的所有债权人的名单弄来,之后召集他们,把我叔叔遗留下的债务,按五厘计息,从借债之日到偿清之日足算,把本金和利息彻底还清,最后,让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过公证,手续必须齐全。您是法官,我把这件事只交付给您一个人去办。您是个仗义的、讲交情的人,我将凭您的一句话,在您的姓氏的庇护下,渡过人生的艰险。以后咱们互相宽容,您和我们认识多年,关系跟亲戚差不多,您不会让我受苦吧?”

    庭长扑倒在家财万贯的女继承人脚前,又高兴又难受,激动得颤抖不已。

    “我当您的奴隶!”他说。

    “您把收据拿到手以后,先生,”她冷眼瞧他一下,说,“您就把收据和所有债据交给我的堂弟,此外再把这封信也交给他。等您回来以后,我就实现我的诺言。”

    庭长清楚,他是从一场失恋中得到葛朗台小姐的,因此他尽快完成使命,免得夜长梦多,不能让情侣有时间重归于好。

    特·蓬丰先生一走,欧也妮便倒在椅子里哭成一团。什么都完了。庭长登上驿车,明晚就能够抵达巴黎。翌日一早,他便去见特·格拉珊先生。法官召集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的事务所碰面,竟然没有一位不来。尽管这些都是债主,不过说句公道话,他们全部准时到达。

    特·蓬丰庭长代表欧也妮小姐把所欠本金和利息全部还清。在巴黎商界照付利息一事成为轰动一时的美谈。收据签署登记以后,庭长又按照欧也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给特·格拉珊,当做酬谢他多年的费心。最后庭长登上特·奥布里翁府邸,那时夏尔正被岳丈数落了一顿,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老侯爵方才跟他把话挑明:只有等到纪尧姆·葛朗台的债务全部偿清以后,他才能把女儿嫁给他。

    庭长转交给夏尔如下一封信:

    堂弟敬启:

    叔父债务已全部偿清的收据,以及我已收到您归还我所有垫款的收据,兹托特·蓬丰先生转交,请查收。我已听到破产的传言……我想,破产者的儿子大概不能娶特·奥布里翁小姐了。是的,堂弟,您对我的思想和举止的评价,的确很有见地:我不具备上流社会所需要的一切,这一点很肯定。我不会打上流社会的算盘,也不清楚上流社会的风俗,不能给您以您所期待的乐趣。您为了世俗的规矩,不惜牺牲了咱们的初恋,但愿您现在的生活称心如意。为了成全您的幸福,我所能做的莫过于献上令尊大人的声誉。再见,堂弟,您的堂姐是您永远的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

    野心家从庭长手里接过正式文件,禁不住叫出声来。

    庭长笑了笑,说:“咱们可以相互宣告好消息了。”

    “啊!您真的要和欧也妮结婚吗?好啊,我真是很高兴,她是好人。可是,”他忽然一转念,问道,“她是不是很有钱?”

    “四天前,”庭长略带嘲讽地答道,“她的家产大约有一千九百万;可现在只剩下一千七百万了。”

    夏尔一听愣住了,疑惑地望着庭长。

    “啊?一千七……百万……”

    “是的,一千七百万。她和我结婚以后,加在一起一年总共有七十五万法郎的收入。”

    “亲爱的庭长姐夫,”夏尔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咱们往后可以相互提携了。”

    “好,一言为定!”庭长说,“还有,有一只盒子也一定要当面交给您。”说着,他把梳妆盒放到桌上。

    “哎!亲爱的,”特·奥布里翁侯爵夫人从外面进来,没有看到克吕旭,“方才可怜虫特·奥布里翁先生跟您说的那番话,您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他是被特·旭里欧公爵夫人迷昏了头。我再说一遍,没有什么能挡住您的婚事……”

    “是的,没有什么能挡得住的,太太,”夏尔回答说,“昨天,我已经还清了我父亲以前欠下的四百万的债款。”

    “现金?”

    “本金加利息,一分钱不欠。我就是要为父亲恢复名誉。”

    “您真是太傻了啊!”特·奥布里翁侯爵夫人叫起来。“这是哪位先生?”她才注意到克吕旭,便向女婿问道。

    “他是我的经纪人。”夏尔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轻蔑地向特·蓬丰先生打了个招呼,快步出去了。

    “咱们已经成功地相互提携了,”庭长先生拿起帽子,说道,“再见,我亲爱的内弟。”

    “他取笑我呢,他真是只索缪的臭八哥。我恨不得一剑戳进他的肚子。”

    庭长先生走了。三天后,特·蓬丰在索缪宣布了他与欧也妮的婚事。半年后,他成了安茹法院的一名推事。在离开索缪前,欧也妮把她珍藏多年的首饰和堂弟还他的八千法郎的黄金,全部回炉,做成了一只纯金圣体盒,送给当地教区的教堂,因为她在那里曾经为她的心上人向上帝祷告过无数次!她在安茹和索缪两地轮着居住。由于她的丈夫对某次政局的变化立了大功,因此当上了高等法院的庭长,几年后,又当上了院长。他耐心地等待大选,因为他早已觊觎国会议员一席。甚至,他已经眼红贵族院的席位了,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和国王称兄道弟了。”娜农说。高诺瓦叶太太娜农是个大高个儿,是索缪城里的中产阶级,当她听到女东家跟她提到日后会有的显赫,禁不住冒出了这么一句大实话。

    可是,特·蓬丰先生(他最终取消了祖姓)的伟大抱负却并没有实现。在他成为索缪国会的一名议员以后,仅仅一星期,他就去见上帝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洞察一切的上帝从不罚及无辜,这次肯定是惩罚他太工于算计,钻了法律的空子。由克吕旭参谋,订婚条约制订得极为细致:“如果没有儿女,夫妻双方的财产,包括动产与不动产,毫不例外都不予保留,全部以互赠的形式合在一起;如果一方先去,则不履行遗产登记手续,因为只有免除该手续才不会损害继承人或权益持有者的利益,须知该财产互赠实为……”这一条款可以用来解释院长为什么一直尊重特·蓬丰夫人的意志和独居。女人们在谴责欧也妮的痛苦和痴情的同时,往往把院长说成最善解人意的男子汉,同情他。女人们如果议论哪个女人的短长,总是最刻薄的。

    “特·蓬丰太太肯定是病得厉害,如果不是的话,她怎么能让丈夫一个人居住呢?可怜的女人啊!她很快会痊愈吗?她到底得了什么病?癌症还是胃溃疡?为什么她不去看医生?她的脸色发黄已经很长时间了,应该去看巴黎的名医。还有,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呢?听说她很爱她的丈夫,可,她为什么不给他生个继承家业的后代呢?他那样有地位……难道您不觉得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吗?如果她只是任性才那样的话,那真是罪过了,可怜的院长先生啊!”

    一般情况下,独居的人通过长期的沉思默想,以及对周围事物的细致入微的观察,慢慢地心眼儿会越来越敏锐。欧也妮不仅变得越来越敏感,而且由于她遭遇不幸,有了最后的教训,她把一切已经看得很透。她明白庭长盼望她早死,那样就可以独占那份丰厚的家产。上帝还心血来潮地凑热闹,把庭长的一位当公证人的叔叔和另一位当神父的叔叔也召上了天国,因此她的家产因继承而更加丰厚了。欧也妮只是可怜庭长,他理解并尊重欧也妮无望的痴情,而且把这看做最稳固的保证,因为如果生下儿女,院长自私的希望和野心勃勃的快乐不就全部泡汤了吗?哦……老天爷有眼,惩罚了他的工于心计和寡廉鲜耻的无情,替欧也妮报了仇。

    上帝把黄金大把大把地抛给了被黄金束缚住手脚的女囚徒,而她视黄金如粪土,内心一直向往天国,她怀着神圣的思想,过着虔敬和悲天悯人的生活,且不断地在私下里接济穷苦人。特·蓬丰太太在三十三岁守寡,年收入八十万法郎,风韵犹存,不过那种美看起来是四十岁上下女子的美。欧也妮的脸色白皙、娴静、安详。她的声音甜美而沉着,极富感染力,她的举止朴实无华。她的高贵气质是被痛苦造就的,她的圣洁思想来自未被尘世玷污过的灵魂,不过,她也有老处女式的刻板和内地狭隘的生活养成的不够大气的习惯。虽然有八十万法郎的年收入,但她却一直过着可怜的欧也妮·葛朗台当年过的极简单的生活。例如,不到以前父亲允许客厅生火的日子她不会生火,而且熄火的日子也按照她年轻时父亲立下的老规矩严格执行。她穿得跟她母亲当年一样,始终如一。索缪的那幢旧房子,阳光不足、始终阴暗而凄凉,仿佛就是她一生的写照。她一点一滴地积攒一年年的收入,如果没有慷慨解囊的善举,她真有点像不怀好意者所说的那样过于吝啬了。不过,一个个虔诚的慈善机构、一所养老院、几所教会小学以及一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每年都给那些指责她爱财的人提供有力的反击。事实是,索缪的几座教堂依靠欧也妮的捐助才进行了重新装修。这位特·蓬丰太太——有人嘲讽地称她为小姐,受到极大部分平民百姓宗教般的敬仰。她的那颗高贵的心灵只为脉脉温情而跳动,却屈从于人间利益的盘算。金钱那冰冷的颜色沾染了她那超脱的生活,也让这位充满感情的女子对感情产生了永久的戒心。

    “爱我的只有你。”她对大个子娜农说。

    有多少家庭的难言的痛苦的伤口就是这位女士的手包扎的啊。欧也妮在无数的义行善举的陪伴下走向永恒的天国。她那颗伟大的心灵使得她所受的卑微的教育和早年狭隘的习气都显得微不足道。欧也妮的故事就是这样,她生活在世俗之中却不属于世俗,她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无丈夫、无子女、无家庭。最近,又有人向她提亲。索缪城里的人们密切注视着她和特·弗洛瓦丰侯爵先生,因为特·弗洛瓦丰一家人开始包围这位有钱的寡妇,就像当年克吕旭家的人一样。据说高诺瓦叶和娜农竟然拥护着侯爵,这真是有点荒谬。不管是娜农还是高诺瓦叶,他们都不可能有足够的聪明,看透这败坏的世道。

    巴尔扎克出生于法国中部图尔城的中产者家庭,他曾在诉讼代理人事务所和公证人事务所当过实习生,这让他有机会目睹资本主义社会围绕金钱展开的形形色色斗争,他对金钱主宰一切的资本主义社会哲学有了深刻体会。《欧也妮·葛朗台》是《高老头》的姐妹篇,巴尔扎克把它称做是《人间喜剧》中“最出色的画卷之一”,它继续沿用《高老头》中亲情与金钱较量的故事内核,通过欧也妮·葛朗台悲剧的一生,串联起葛朗台夫妻、父女、伯父与侄儿等诸多家庭矛盾,刻画了资产阶级家庭中人与人之间金钱至上的亲情关系,深刻揭示了金钱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的罪恶,印证了资产者的每一枚金币都带着“污秽和鲜血”的真理。

    小说大致谈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资产阶级的罪恶发家史,另一个是欧也妮式的天使般圣洁的爱。谈到资产阶级的发家史,涉及小说的一个主要人物葛朗台,很多人给葛朗台的形象定位是一个视金子如生命的守财奴,但这还不是他的特征全部,在守财奴的精神底色上,还有投机者的精明、买卖人的嗅觉和政治家的眼光。葛朗台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已经是一个富裕的箍桶匠了,后来又从丈母娘、外婆、外公处得到遗产继承,一跃成为州里纳税最高的人,这可以算是葛朗台财富的原始积累。这一时期的葛朗台身上体现了老式地主的嗜财如命、吝啬贪婪的性格特征,尤其是具有喜欢把玩欣赏金钱的习惯。此外,葛朗台财富积累的最主要途径还是依靠政治做投机生意和从事债券买卖。葛朗台做投机生意,体现了商人的高度敏锐,他能预计得“像天文学家一样准确”,他做生意“像猛虎,大蟒一样”“像刚吃饱的蛇,不动声色地,冷静地,按部就班地消化吞下的食物”,这就体现了这个守财奴身上有超强的操控、驾驭生意的能力和手段。此外,葛朗台不单单会守财,还会利用手中的权力生财。葛朗台曾任索缪行政委员、市长,在任职期间,他向革命军队承包出售葡萄酒,修建直达自己庄园的公路,通过政治权力的协助,葛朗台的财富迅速积累,成为闻名的巨富。法国大革命后出现了新的投资方式即债券交易,当时的资产保守派们根本不看好这种生财之道,但是葛朗台凭借自己的胆略和精明深受其益。纵观葛朗台的发家史,是老式守财奴的传统生财之道和新兴资产者审时度势、抓准时机的新商人意识的高度结合。但不论传统还是紧随时代,资产阶级的发财都意味着厚颜无耻的掠夺和剥削,都是一种丑陋不堪的罪恶。

    欧也妮·葛朗台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作者在金钱的社会和家庭里塑造了这个心灵不受金钱污染的纯洁女性形象,寄托一种圣母般的圣洁和慈爱。欧也妮“像菲迪亚斯(希腊大雕刻家)的朱庇特雕像,贞洁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在她的眼里,财富既不是权力也不是精神安慰,只有爱情、宗教以及未来的信念才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欧也妮忠实于对堂弟的爱情,可爱情在金钱面前不堪一击,最后她接受了蓬丰的“爱情”,那是一种“我愿意终身为您效劳”的对金钱的虔诚。蓬丰在当选为索缪城议员的第八天就死了,留下了三十三岁的欧也妮。欧也妮用一百五十万法郎偿清了叔父的债务,让堂弟去过幸福的有名誉的生活,自己则幽居独处。“那颗高贵的心灵只为脉脉温情而跳动,却屈从于人间利益的盘算”。她对娜农说出了孤独的心语“爱我的只有你”,这个天使般的女人包扎了许许多多家庭的难言的痛苦的伤口,“在无数的义行善举的陪伴下走向永恒的天国”,她活在尘世,却有着天使般的灵魂,让这个金钱至上的污浊社会有了光明和希望。这也许就是巴尔扎克对欧也妮的希望所在吧!

    lepèregoriot(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