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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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片凄凉(7)

    在邻里中人缘特别好的娜农从老屋里出来,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举行婚礼,一路上得到人们的祝贺。欧也妮送她三套十二件的餐具作为贺礼。高诺瓦叶没有想到女主人这样慷慨,一提到她不由得热泪盈眶,说情愿为她掉脑袋。成为欧也妮的贴心人的高诺瓦叶太太还有一件与她找到如意郎君一样称心的乐事:她终于能够像已故的东家那样掌管伙食库的钥匙和早晨调配口粮了。其次,她手下还有两个佣人,一个是厨娘,另一个的职务是收拾屋子、缝缝补补和为小姐做衣服。高诺瓦叶兼职担任看守和管家。娜农挑选来的那个厨娘和女佣不用说都是名副其实的“珍品”。这样,葛朗台小姐就有四个忠心耿耿的佣人。佃户们倒是没有觉察出老东家死后有什么两样,他生前早已建立一套严格的管理例行章程,现在由高诺瓦叶夫妇继续遵照执行。

    到三十岁,欧也妮尚未尝到过丝毫人生的乐趣。她的凄凉惨淡的童年是在一个不被理解、总受欺侮、终年苦闷的母亲身边度过的。这位母亲在高高兴兴离世之时为女儿还得活下去而难过,她为欧也妮留下了些许的愧疚和永远的遗恨。欧也妮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恋爱是她郁郁寡欢的根源。她只粗略地观察了情人几天,便在两次偷偷的接吻之间,把心给了他。之后,他就离开了,置于他俩之间的是整个世界。这段被父亲诅咒的恋情,几乎要了她母亲的性命,只给她带来了夹杂着浅浅希望的痛苦。因此,她费尽心力扑向幸福,直到如今却得不到补偿。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一样需要呼气、吸气,一个灵魂需要汲取另一个灵魂的感情,需要把这些感情化为自己的感情,之后再把这些变得更加丰富的感情,送还给另一个灵魂。没有这美妙的人际现象,也就没有心灵的生气,那样心灵因为缺乏空气,就会难受,就会枯萎。

    欧也妮开始难受了,在她眼中,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依靠爱情、依靠宗教、依靠对未来的信念才能活下去。爱情为她解释永恒。她的心和福音书全都告诉她:以后将有两个世界在迎接她。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尽的思想之中,对于她而言,这或许是合二为一的。她退居到自己的内心,她爱别人,也自认为别人爱她。七年来,她的热情向一切渗透。她喜爱的财宝不是收益日增的几百万家产,而是夏尔的那只盒子,是那两幅挂在床头的肖像,是那些从父亲手里赎来的首饰,她像样地把它们摊在一块棉垫子上,放在柜子的抽屉里,另外,还有以前母亲用过的婶婶的那个顶针,现在她像珀涅罗珀做着活计等待丈夫归来见荷马史诗《奥德赛记》。那样,虔诚地戴着那个顶针绣花,这仅仅是为了要把这件充满回忆的金器套在她的手指上。看来葛朗台小姐绝对不可能在服丧期间结婚。她出于真心的虔诚是众所周知的。因此,克吕旭一家在老神父高明的指挥下只能用无微不至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女继承人。

    每天晚上,她家的客厅里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狂热、最忠诚的克吕旭派,他们用各种调门拼命地向女主人唱赞歌。她有随从御医、大司祭、内廷侍从、梳妆贵嫔、首相,特别是还有枢密大臣,一位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如果她要一名替她提裙边的随从,他们也能给她找来的。她成了女王,所有的女王能得到的谄媚,都比不上她得到的那样丰富而巧妙。谄媚从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它只是小人的伎俩,他们都有缩身术,能钻进他们所趋附的那个人的要害之处。谄媚还意味着利益。因此那些每天晚上挤在葛朗台小姐客厅里的人,才能围着她转,称她为特·弗洛瓦丰小姐,并且有办法用美妙无比的赞词把她捧上天。这些众口一致的恭维,欧也妮听了觉得很新鲜,最初她还觉得羞赧,后来逐渐地,她的耳朵习惯于听人家赞美她漂亮,就算有些奉承话说得太直白,她也不觉得刺耳。要是有哪位初来乍到的人觉得她丑陋,她就不会像八年前那样对这样的非议不在乎了。后来她终于爱听她在膜拜偶像时私下说的那些甜言蜜语了。就这样,她逐渐习惯于被人吹捧为女王,习惯于看到她的宫廷里每天晚上朝臣如潮。特·蓬丰庭长是这个小圈子里的头号明星,他的睿智,他的品行,他的修养,他的斯文,在这小圈子里得到不断的赞扬。有人说,七年来,他的财产飞速见涨,蓬丰庄园最少有一万法郎年收入,并且跟克吕旭家的全部产业一样,都被葛朗台小姐大得没边的产业包围住了。

    “小姐,您知道吗?”一位熟客说道,“克吕旭家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

    “还不算积蓄呢,”一位克吕旭派的老党羽,特·格里博古小姐接过他的话茬儿说道,“近期有位巴黎先生来找克吕旭,情愿把自己的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价钱转让给他,因为倘若他能当上调解法庭的法官,他就必须卖掉事务所。”

    “他想接替特·蓬丰先生当庭长呢,先作些铺垫,”特·奥松瓦尔太太说,“因为庭长先生要当法院推事了,然后再晋升为院长。他的门路广,迟早会达到目的。”

    “是啊,他真是个人才。”另一位说。

    “您说呢,小姐?”

    庭长先生竭尽全力把自己打扮得与他想充当的角色般配。虽然已经年过四十,虽然他那张紫膛皮色、让人生厌的脸孔,如所有吃司法饭的人的尊容一样干瘪,可他却打扮得像个小伙子,玩弄着藤杖,在特·弗洛瓦丰小姐家不吸一点儿鼻烟,来的时候总戴着白领带,穿一件前胸打宽裥的衬衣,那神气就像公火鸡的同类。他和美丽的女继承人说话的口吻非常亲密:“我们亲爱的欧也妮!”

    总之,除了客人比过去多,除了摸彩换成打惠斯特牌,除了缺少葛朗台夫妇二位的尊容,客厅里的场面与我们故事开始时的往日几乎一模一样。猎狗们总是追逐欧也妮和她的百万家产。不过今天的猎狗数量增多了,叫得也更动听了,并且是齐心协力地围住了猎物。倘若夏尔从印度突然回来,他会发现还是同一批人在追求同样的利益。特·格拉珊太太认为欧也妮的品行和心眼儿都是完美无缺的,她总是跟克吕旭叔侄过不去。但是,与以往一样,欧也妮依然是这个场面的中心,也与以往一样,夏尔还是这里的人上人。不过,终究有些进步。以前庭长只在欧也妮过生日和命名日才给她送鲜花,现今变得频繁了。每天晚上,他把一大束华丽的鲜花送给有钱的女继承人,高诺瓦叶太太有心当着大家的面把它插进花瓶,等客人一走又偷偷地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去。

    开春的时候,特·格拉珊太太故意想搅乱克吕旭叔侄的美梦,和欧也妮提起特·弗洛瓦丰侯爵,说要是欧也妮肯通过婚约把侯爵的地产归还给他的话,他就能够重振家业。特·格拉珊太太把贵族门第、侯爵夫人的头衔叫得震天响,并且,因为把欧也妮轻蔑的一笑当做赞同的表示,她到处宣扬,说庭长先生的婚事未必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进展顺利。

    “虽然弗洛瓦丰先生五十岁了,”她说,“但是瞧上去没有克吕旭先生那么老气。是的,他妻子死了,留下一群孩子,可他终究是侯爵,迟早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现在这个年月,找得着这种地位的人家攀亲吗?我确实知道,葛朗台老爹当年将他的所有产业都合并到弗洛瓦丰,就有把自己的家族嫁接到弗洛瓦丰家谱上去的计划。他经常对我说这话的。他的心眼儿精着呢,这老头儿。”

    “怎么回事,娜农,他七年之中连一封信也不来?”有一天晚上欧也妮临睡时说。

    正当索缪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夏尔在印度发了财。一开始是他带去的那批货卖得很顺利。他迅速积攒到六千美元。赤道的洗礼让他抛弃很多成见,他发现,在热带地区和欧洲一样,致富的捷径是买卖人口。于是他去非洲海岸,从事贩卖黑人的生意,同时贩运最有利可图的商品,为了追求利益到各类市场上做交易。他要进行生意方面的活动,没有给他留一点儿空闲时间,唯一的想法是发笔大财,回到巴黎去炫耀炫耀,同时获取一个比落魄前更加光彩的地位。

    在人堆里混久了,世面见得广了,又领略了相反的风俗,他的思想渐渐改变,终于变得怀疑一切。见到同一件事在这个地方被说成犯罪,在那个地方又被当做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定论。不停地追逐利润,他的心冷了,萎缩了,干枯了。葛朗台家的血统在他身上没有失传,夏尔变得狠毒、贪婪。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吹鼓手,他大放高利贷。由于习惯于在关税上做手脚,让他对人权也不放在眼里。他到圣托马斯低价买进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出售。

    刚出门时,欧也妮高贵纯洁的形象,如西班牙水手供在船上的圣母像一样,陪伴他在世道上奔波,他把生意上最初的成功,曾归功于这位温柔的姑娘祝福和祈祷所产生的法力。后来他跟黑种女人、黑白混血女人、白种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等各色人种的女人花天酒地胡混,在许多国家有过放纵的艳遇以后,堂姐、索缪、旧屋、小凳以及楼梯下过道里的亲吻的回忆,被抹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破墙围着的花园,因为那是他冒险生涯开始的地方。但是他不承认这是他的家:伯父只是一条骗取他首饰的老狗;欧也妮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思念里不占丝毫地位,她只作为曾借给他六千法郎的债主,在他的生意中占一席之地。这种行径和这些思想解释了夏尔·葛朗台杳无音信的原因。在印度、在圣托马斯、在非洲沿海、在里斯本、在美国,这位投机商为了不牵连本姓,给自己起了一个假姓名,叫卡尔·西弗尔。这样,他就能毫无危险地四处出没了,不知疲倦、任意妄为、贪得无厌,成为一个决心不择手段发财、早日结束无耻生涯,以便后半世做个正人君子的人。因为这一套做法,他迅速发了大财。

    一八二七年,他搭乘一家保王党商社的华丽的双桅帆船“玛丽·卡罗琳”号,回到波尔多。他有三大桶箍得密密实实的金末子,价值一百九十万法郎。他计划到巴黎换成金币,再赚七八厘的利息。同船有位慈祥的老人,是查理十世陛下的内廷侍从,特·奥布里翁先生。他当年一时糊涂娶了个社交界芳名显赫的女子,他的产业在西印度群岛,为了弥补太太的挥霍,他到那里去变卖产业。特·奥布里翁夫妇的祖上是旧世家特·奥布里翁·德比什,早在一七八九年以前这一世家的最后一位都尉就死了。现在特·奥布里翁先生一年只有两万法郎左右的进账,偏偏膝下还有一个相当丑陋的女儿。因为他们的财产仅够维持他们在巴黎的生活,因此做母亲的不想给陪嫁。社交界的人都认为,任凭这位女社交界名人有天大的本领,这种想法的成功希望恐怕仍是非常渺茫。连特·奥布里翁太太本人看到女儿也几乎感到绝望,无论是谁,即使想当贵族迷了心窍的人,大概也不愿背上这个碍眼的包袱。

    特·奥布里翁小姐腰身细长像只蜻蜓,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嘴角轻蔑地撇着,上面挂着一条很长很长的鼻子,鼻尖却很肥大,平素鼻子蜡黄,饭后却变得通红,这种类似植物变色的现象,出现在一张苍白而无聊的脸孔中央,显得十分讨嫌。总之,她的相貌……一个三十八九岁的母亲,要是风韵犹存并且还有点野心的话,倒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女儿守在身边。可是,为了补救这些缺陷,特·奥布里翁侯爵夫人教会女儿一种格外高雅的风度,让她遵循一种卫生的办法,让鼻子暂时维持一种合理的皮色,并且教会她打扮得不俗气,传授给她一些漂亮的举止和顾盼含情的眼神,使男人见了动心,甚至认为遇到了遍寻不觅的天仙。她还为女儿示范脚上功夫,教她在鼻子放肆地红起来的时候,及时地把脚伸到前面,让人家欣赏它们的小巧玲珑。总之,她把女儿调教得相当有成就。用宽大的袖子,骗人的胸垫,四面鼓起、垫衬得非常仔细的长裙和束得很紧的腰身,她竟然制造出了些许很耐人寻味的女性特点,真该把这些产品摆放在博物馆里供母亲们参考。夏尔很巴结特·奥布里翁太太,她也恰好想跟他套套近乎。甚至好几个人扬言,说漂亮的特·奥布里翁太太在船上的那些日子里竭尽全力地钓上了金龟婿。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尔多下船后,特·奥布里翁夫妇和女儿与夏尔在同一家旅馆下榻,又一起出发去巴黎。特·奥布里翁的宅邸早已抵押出去,夏尔要想办法赎回来。岳母已经声明她愿意把底下的一层让女儿女婿居住。她倒不像特·奥布里翁先生那样有门户之见,她已经对夏尔·葛朗台作出承诺,要为他奏请仁慈的查理十世,谕准夏尔·葛朗台改姓特·奥布里翁,并且享用侯爵家的爵徽,而且只要能在奥布里翁弄到一块价值三万六千法郎的世袭领地,夏尔就能够承袭特·比什都尉和特·奥布里翁侯爵的双重头衔。两家的财产合并在一起,彼此和睦相处,外加宫廷闲差的俸禄,特·奥布里翁府一年也可以有十几万法郎的收入。

    “有了十万法郎的年收入,又有贵族的头衔和门第,出入宫廷,因为我会设法给您弄一个内廷侍从的头衔的,那时,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您可以当行政法院审查官,当省长,当大使馆秘书,当大使,随您挑。查理十世对特·奥布里翁恩宠有加,他们自小就认识。”她对夏尔说。

    野心勃勃的夏尔经这女人一再点拨,竟飘飘然起来。巧妙的手把这些希望送到他的面前,并且是用将心比心的贴己话的方式,因此他在船上就憧憬自己的前途。他认为伯父早已了结了父亲的事情,觉得自己已经平步青云地闯进了人人都想进入的圣日耳曼区,靠玛蒂尔德小姐的蓝鼻子的福佑,如当年德吕一家摇身一变成为布雷泽侯爵一样,他也将以特·奥布里翁伯爵的身份衣锦还乡。他出国时王政复辟还未站住脚跟,现今却繁荣得让人眼花缭乱,想到当贵族多么光彩,他从船上开始的醉意一直维持到巴黎。他横下一条心,为了把他自私的岳母已经让他看到一点儿眉目的高官厚禄弄到手,他决心不择手段。在这个光辉灿烂的远景中,他的堂姐仅仅是小小的一点儿。

    他又见到了安奈特。以社交女流之见,安奈特竭力奉劝老朋友攀这门亲,并且答应支持他的全部野心活动。安奈特愿意让夏尔娶一个既丑陋又可厌的小姐,是因为夏尔闯荡印度这些年,被锻炼得很有诱惑力。他的皮肤晒黑了,举止变得坚决而大胆,同那些习惯于决断、做主和成功的人一样。看到自己能够在巴黎当个角色,夏尔觉得巴黎的空气呼吸起来都比从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