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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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霜王》事件(2)

    人总是很难从一些阴影中走出来。尽管这个预言很美好,却从来没有实现。经历了那次事件之后,我不敢再玩文字游戏了。我被恐惧折磨着,总是提心吊胆地害怕写出来的东西又是别人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给妈妈写信都要逐字逐句地检查,直到确定那些句子不是我曾经读过的书中的,或者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要不是莎莉文老师不断给予我鼓励,我恐怕再也不会去触碰笔和纸了,也不再在框架上摆弄句子了。

    之后,我找来康贝尔小姐的《霜仙》,认真读了一遍。回头再看看我写过的一些信。让我惊奇的是我信中的措辞和表述的观点,确实与那本书有不少类似的地方。例如在 1891 年9 月 29 日我写过一封信给安那诺斯先生,信中所用的语言以及流露出来的情感几乎和康贝尔小姐的著作一样。和我的其他许多信一样,从我那篇小说《霜王》的一些段落和所用的词句可以看出,当时,我的思想已经完全被《霜仙》里的那个故事感染了。

    比如,在信中,我想象着莎莉文老师是这样来向我描述金黄色的秋叶的:“是的,随着夏日的流逝,只有那美丽的秋叶能安慰我内心的寂寞。”而康贝尔小姐那篇小说中也有这样的句子。看来

    遇到自己喜欢的句子,我常常将其同化,并把它们当作自己的想法一样另写出来,这在我早期的信件和最初的写作中就表露出来了。我曾写过一个篇有关希腊和意大利古城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我借用了很多别人的丰富多彩的描述,现在已经忘了它们的出处了。安那诺斯先生很喜欢古迹,尤其对意大利和希腊情有独钟。知道他的这一嗜好后,我在读书时就会特别留意一些描写古迹的文章,尤其是诗集和史书,并从中摘录一些片段。我想这一定能让安那诺斯先生开心的。而安那诺斯先生在读过我的那些描写古城的文章后,也称赞其很富有诗意。但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一个盲聋孩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的,又是怎么相信这些作品的。我也曾这样安慰自己,不能因为我在作文中借用了别人的词句,就把自己的文章变得一文不值。这至少说明我已经能运用一些清晰生动的语言来描述那些美好而富有诗意的事物了。我已经能欣赏那些优美的意境了。

    现在看来这些早期作品只不过是在进行智力训练罢了,就像所有的孩子是通过模仿和吸收别人的语言逐渐把自己的想法形成文字一样。凡是我读过的能吸引我的东西,我都有意或无意地记在自己的脑海,然后慢慢转化成自己的东西。作家史蒂文森曾经说过,在初学写作的阶段,人们常常会本能地去模仿那些最令自己倾慕的作品,然后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方式将它们转化。即便是伟大的作家,他也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实践,才能对那些拥塞在思想道旁的文字运用自如。

    到现在,也许我依然没有完成这样的过程,或者还没有达到那样的水平。我确实难以辨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我从书中读来的。因为那些读过的东西早已变成了我的精神食粮,与我的思想融为一体,不可分割。这样的结果就是在我写的几乎所有的文章里,总有一种七拼八凑的感觉,这像我学缝纫时,常常用那些破碎的布片来拼凑衣服一样。虽然各式各样,其中也不乏鲜艳的绸缎和天鹅绒,但占绝大部分的还是那些粗布头,是那样的显眼。同样我的文章中既夹杂着别人的真知灼见,也有我自己粗鄙的思想以及对世界的不成熟的看法。

    在我看来,写作的最大难处在于我如何用自己所学到的语言去表述那些我对事物还不成熟的有些混乱的幼稚的看法。尝试写作的过程就像是在摆七巧板,我们现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图案,然后借助文字把它描述出来。但有时候我们可能会想不到更合适的词去表达,或者想出来的词与脑海中的那个画面不十分匹配。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尝试。我相信既然别人能获得成功,我也一定可以做到的,我怎么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呢?史蒂文森说过:“人的创作才能往往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他生来不具备这样的才能,那他一辈子也创作不出任何东西。”

    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样的,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很自如地将自己的思想和人生经验充分表达出来,我相信经过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并战胜《霜王》事件带给我的痛苦,让那件事情不再成为我学习上的思想障碍。

    对我来说,这个有些惨痛的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它把我从误区中拉出来,暴露了我在写作上的一些问题,迫使我去认真思考写作。唯一让我感到感到遗憾的是,我因此失去了一位最亲爱的朋友安那诺斯先生。

    后来我才知道安那诺斯先生在《霜王》事件中,他一直相信我是无辜的。那是《我的生活》刊登在《妇女家庭杂志》上之后,安那诺斯先生在写给麦西先生的一封信中说到的。他说当时那个调查团有8个成员,其中有4 个是盲人,4 个是眼睛没问题的人。其中4人认为我读过康贝尔小姐的那篇小说,而另外4人则不支持这个观点。安那诺斯先生说他当时赞同另外4人的看法的。

    不管这件事情的结果怎样,也不管安那诺斯先生是否相信我,当初,当我走进那间屋子,发觉有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时,我感到周围弥漫着一种敌对的气愤,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其后发生的事情的确印证了我的预感。在这之前,也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每当见我进来,安那诺斯先生总会放下手里的工作,把我抱在膝上陪我玩上一阵子。而发生那件事之后的整整两年中,我感觉得到安那诺斯先生一直相信我和莎莉文老师是清白无辜的。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柏金斯盲人学校要调查这件事。我甚至连调查团成员的名字都说不上来,他们也不曾和我说话。而且当时,我心情激动得都顾不上其他的事情,只是心里感到惊恐万状,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更别说提出什么异议。我也的确没有想我该说些什么或者别人跟我说过些什么。

    我之所以把《霜王》这件事的始末详细地描述出来,是因为这件事对我早期的生活影响极大,同时它在我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这样的误解不要再度出现,我也尽可能如实地客观地阐明事实,既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想怨天尤人。

    那件事件发生后的夏天和冬天,我回家和亲人团聚了,也很快将那些忧愁抛在了脑后。

    秋天悄悄来了。地上布满了深红色和金黄色的落叶。在阳光的照射下花园尽头葡萄架上那一串串的葡萄也渐渐变成了酱紫色。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我回忆我的生活经历,并把它们记录下来的,这时距离我写那篇小说《霜王》已经有一年了。

    不过即便是过了一年,那些阴影依然还在,我还是常常怀疑自己所写的东西,怀疑那些思想不完全属于自己,这种内心痛苦与不安大概只有莎莉文老师能理解。因为那件事,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敏感起来,我总是避免提到《霜王》。即使在谈话中,我也害怕那些闪过我脑海的想法不是自己的。有时候,写着写着我就会下意识地放下笔,自言自语道:“万一这又和别人的作品有雷同的地方怎么办?”一想到这些,我的手就开始颤抖,然后一整天什么也写不下去。即便是现在,那种焦虑和不安也时常闪现在我的脑海。看来,那次可怕的经历给我上留下了永久性的后遗症,那些阴影大概是永远也无法全部抹去的了。

    而在没有发生《霜王》事件之前,我一直过着自由自在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我变得沉默了,经常思考一些无形的东西。看到我痛苦的沉默的样子,为了能让我重新找回自信,莎莉文老师总是安慰我,并尽力帮助我。她鼓励我给《青年之友》写篇《我的生活介绍》的短文。这样的文章对于那时只有12岁的我来说,写起来是很吃力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哪里来的力量促使我完成了那篇短文,可能是我已经预测到这次的写作会让我受益匪浅吧,否则那些文字一定不会出现在我的笔端。

    我决定一直写下去,不屈不挠地写下去,当然我还是会谨慎小心。莎莉文老师也一直在我旁边支持我,鼓励我并诱导我。她知道,只要我有恒心和毅力,我一定可以重新树立信心,发挥自己的才能的。之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摆脱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给我造成的影响。这对我来说,是我生活中的一段磨砺,我比以前变得更思路清晰,对生活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