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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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悲情赋洛神(4)

    诗中充溢着甄氏对丈夫浓烈的思念之情,道尽弃妇被冷落的哀愁与悲苦,字里行间愁肠百转,婉约丽行,似乎也预示着甄氏的命途多舛。然而,甄氏万万没有想到,这首凄恻哀怨的情诗,非但没能使丈夫感念旧情,反而适得其反,更加引起丈夫的忌恨和猜疑。曹丕读后恼羞成怒,在他看来,甄氏的这首诗和她的遗书,就是这个老女人向他作最后的恩断情绝的发难:不要以为有身份有地位,就可以抛弃自己所爱的东西;不要以为鱼肉多了,就可以嫌弃大葱和薤菜;不要以为花麻嫣娜,就可以割弃菅草和蒯草;你的忌恨不说我也自然知晓,唾沫淹死人盖因谗言混淆是非……够了!够了!在贯以邺下文人领军人物的曹丕眼里,区区弱女子竟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故作风雅。但他也不得不默认,从“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到“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仅仅两句,不能不令人拍案长叹,顿生“绝殊”之感。曹丕当然知道,这诗里蕴含着曹植的风韵。

    既然夫妻恩断情绝,形同陌路,甄氏为什么还要祝福曹丕“延年寿千秋”呢?想必甄氏十分清楚,皇命下达已是覆水难收,自己即便再千次万次祝福,也终究不可能改变赐死的命运。从即将枉死之人极为特殊的至悲心境来看,只有一种解释可以成立,那就是,对曹丕憎恶深久的甄氏写下这句令人赏心悦目的祝福之言背后,实则蕴藉着甄氏无边的恨意。如此匠心绝妙,古今罕见,唯性情者识之、察之、深悯其情。

    工于心计的曹丕不会咀嚼不出这背后的蕴藏,联想到偶人事件,他认为甄氏祝他“延年寿千秋”就是对他发泄的最恶毒的咒语!

    还有,他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将死的女人,临死前为什么还念念不忘一个穷途潦倒、失魂落魄的男人?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一个女人魂牵梦萦、不顾一切地为他开脱罪责,苦苦祈求?他越不明白,就越发淤积心中的妒恨,他咽不下这口气。

    甄氏死时年近四十,在皇帝眼里真算是老女人了。

    陈寿所著的后妃传记,怎么看都觉得过于简略,这几乎是史学家明知故犯的通病。每次读“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221)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总觉得语句过简,转折之快,变化之巨,令人不甚可信,又不能不信。甄氏前宠后黜,本来就是以色事人者概乎能外的结局,但以曹丕的多疑敏察,如何凭一番“怨言”,便轻易将发妻赐死,其间的隐情,大概有陈寿不愿说或不屑说的太多细节。但很大程度是受制于当权的司马氏提倡“名教”“孝道”矫治魏人风气所致,乃时事使然。何况身为晋人的陈寿曾因“败坏礼教”的罪名而两度贬官,对待像甄氏这样的女人既不能落入“红颜祸水”的俗套,也不能将一代皇帝的薄幸弃妇事直笔张扬,于是便现成地学起了阮籍“口不臧否人物”的文路。写甄氏的结局,只能是怨言致死,这是对当局最好的交代。

    汉晋史学家鱼豢所著《魏略》和东晋习凿齿所著《汉晋春秋》,写书则少了一份顾忌,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甄氏入殓时的细节。《魏略》曰:“甄后之薨,不获大殓,被发覆面。”《汉晋春秋》曰:“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

    在古代,有身份地位的人入土时口中“含蝉”,即在死者口中放入玉制的蝉以示安详。但甄氏是因罪赐死,故不能获大殓,不能享受作为皇妃的高规格葬礼。得宠的郭氏命人将她草草埋葬时,只是让她口中塞糠,且披头散发,覆面而葬,就像当年她初见曹丕一样,披发垢面,遮蔽着绝艳的姿貌,头一直朝着地底下。也许她脸上泪痕斑斑,但永远不会被世人看见了。郭氏终于扫清了她坐上皇后宝座的障碍。

    人类总是害怕某一天被人误读,但从不担忧有一天误读了别人。甄氏之死,尽在曹丕的所谓“冲冠一怒”,而郭氏只不过充当一个替罪羊的角色。以至后来郭氏以死请求明帝曹睿原谅她的过失,但她得到的是“以忧暴崩”,与甄氏同样被赐死的下场,死后也是“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但到底悲剧另有隐情,曹丕可以不相信甄氏与曹植有“叔嫂恋”情结,而一旦绯闻从众人口中传出,谁也无法追究其真伪,传说总比事实有脸面得多,却有失曹家的脸面和他君临天下的威仪,况且甄氏留下的遗书和那首“怨诗”,更加刺痛了引起他杀念的神经。

    赐死甄氏,是曹丕息事宁人的一种“交代”。

    六

    曹植在洛阳待罪思过,显得很安分,很诚恳。身边放着监国谒者所上的奏章、三台九府所奏的文书及诏书,朝夕阅诵,“以自警戒”。他想以思过改悔的实际行动,感动皇兄,乞待早日解除禁闭,重新发落。

    就在甄氏死去一个月后,即黄初二年(221)七月,有司传诏令,曹植改封-城侯,即日动身前往封地。

    唐代史学家李善《昭明文选》注解里引出这么一个故事:曹植动身去封地前,入朝觐见曹丕,曹丕念兄弟之情,特地召见了他,既有训戒,又加叮咛,然后告诉他一个不幸的事情,甄氏在邺病故。不知出于何故,曹丕拿出甄氏留下的遗物玉缕金带枕赐予曹植,曹植睹物思人,不觉潸然泪下。皇侄曹睿陪他这位皇叔吃饭,曹睿向叔叔哭诉,母亲一个月前就死了,儿子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曹植看着侄子悲伤的样子,心中无比酸楚。曹植启程去封地,途经洛水时梦见甄氏的化身“宓妃”前来与之幽会,曹植有感而发,写下千古绝唱《洛神赋》。

    李善在注引中对曹植梦中的“人神幽会”寄予一种浪漫的神话色彩,且描述得绘声绘色:“植还渡 辕,少许时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岂常辞能具?我为郭后以糠塞口,今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与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这是一个凄美感人的故事,千百年来人们为它的真伪论辩众说纷纭。

    唐代诗人李商隐诗曰:“思王不得为天下,半因当年赋洛神。”曹植与甄氏之恋,是中国文学史上和传说中最为凄美的恋情之一。关于这段恋情,导火索就是曹植所写的名篇《洛神赋》。自李善《文选注引》和南朝梁代萧统《昭明文选》将此赋故事编纂于书,归类于“情赋”,在人神之恋的意蕴层面解读《洛神赋》,其流风所及几乎遍于艺林文坛。后有六朝时期著名画家顾恺之依据《洛神赋》,画出了流传千古的名画《洛神赋图》,其中最感人的一段描绘是曹植与洛神相逢,但洛神却无奈离去的情景。在画中,站在岸边的曹植表情凝滞,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神凝视着远方水波上的洛神。洛神梳着高高的云髻[57],被风吹起的衣带,给人一种飘飘欲仙来自天界之感。她欲去还留,顾盼之间流露出倾慕之情,但最终在云端渐去,留下此情难尽的曹植在岸边,最后依依不忍地离去。曹植借飘忽的梦境,活生生把梦中情人幻化出来,一丝痴念,万缕相思,凝聚成一篇千古绝唱的文学作品。那么曹植笔下的洛神究竟是传说中伏羲的女儿宓妃,还是他思念的嫂嫂甄氏呢?

    清人何焯论《洛神赋》说:“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此赋,托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自好事者造为感甄无稽之说,于植几为名教罪人。”何焯认为,这种对此赋的曲解,不能说是“曲有误,周郎顾”之小节,更罔论闪藏在诗赋背后的风花雪月了。大凡后世的红颜美女形象,大都脱胎于此,撷其枝蔓,便觉清风送爽,美丽动人。何氏从根本上否定了此赋背后的凄美恋情传奇,而从比兴象征的另一个意蕴层面,即以“人神道殊”的爱情悲剧寄寓着曹植报国无门的忧伤。就《洛神赋》高妙的艺术技巧而言,曹植思君恋阙报国无门的深沉哀怨,是深深地包藏在一个令人回肠荡气黯然神伤的爱情故事之中的;加之赋前小序“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云云,更以先声夺人之势在无形中将观览者的阅读与鉴赏规定在预设的情境之中,任你可以作种种惊世骇俗的大胆遐想,但也有种“劝君莫作私情读”的意图。也许曹植没曾想到皇家事难以常情揣摩,谁又能深解你曹植真正的心境呢?众说纷纭的感甄说、寄心帝王说、凄美爱情说等等,皆成为解不开的千古之谜。千载之下,那些兵戈烟尘俱都散去,只剩下《洛神赋》和赋中那明目善睐的传奇女子。世人惊羡于洛神的美貌与曹植的才气,只是不复有人深解这篇赋后所隐藏的那些故事与人性。

    但无论怎样推测复论,人们都不能不为此赋的文学魅力感到心灵的震撼:“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是一种撕肝裂胆的悲恸!一段美好的情感就这样被摧残了!其情之浓烈,抒情之浪漫,语言之华美,在中国的古老诗赋中都达到了极致,奏出了一曲爱情的颂歌,一曲人生的悲歌,正因为如此,它成了千古传诵的名篇。

    不管曹丕将甄氏遗物玉缕金带枕赐予曹植合不合情理,但甄氏的死对曹植的打击是沉重的。他对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嫂子,或者在曹植认为更像是关心他的“姐姐”,他是抱有感恩之心的。他对她的惨死深感惋惜与同情,也许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着他的这位嫂子或称为姐姐。所以,我个人粗浅认为,《洛神赋》不全是为甄氏所作,但《洛神赋》确有甄氏的影子。若曹丕赐玉缕金带枕给曹植权当是真的,那就像在他受伤的心口上撒了一把盐,对他无疑是最冷酷的残害!也因此成全了他千古绝唱《洛神赋》。

    走出京都洛阳城,举目遥望,山川旷远,他的心情也像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又像眼前的洛水一样波澜起伏。“她怎么会突然死去呢?”他不相信她是病死,他甚至不相信她已不在人世。他分明还记得最后看到她的模样,她站在母后的身边,深深地望着他离开邺城前往临淄,她的神色那么凄然,面容显得憔悴。没想到他回眸一瞥竟成永别,嫂嫂甄氏从此香消玉殒!他心里一阵哀恸,失声痛泣。

    渡洛水,夜宿舟中。传说伏羲的小女儿宓妃,在河边玩耍时不慎落入河中溺水而亡,死后被封为洛水之神。河水的柔波摇动着船舷,宛如一只纤巧的手轻轻地抚摸,恍惚之间,遥见一个倩影凌波御风而来,是宓妃还是甄氏,他无法辨清,两个魂灵已合为一体,那熟悉的身影,那肌肤散发出的芳香,那含情默默的笑靥,美得摧枯拉朽。于是这位美艳绝伦的女神在与一位诗杰才俊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向她钟情的意中人敞开了心扉,彼此的倾诉忘却了一切。她的音容笑貌是那样熟悉而清晰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宓妃!甄妃!”他一惊而醒,原来是一场梦。

    一场惊世骇俗的人神相会之梦,被晨曦的一抹霞光摇醒。他身上沾濡着湿漉漉的雾霜还有泪水,他怅然徘徊,不忍离去,在车夫陆迁的劝说下,才驾起马车,踏上东归之路。到临淄接到妻儿,不得不即刻赴往-城。

    回到了故地,他似有劫后重生之感。在旧居的油灯下,他终于可以自由地思想。无尽的遗憾,无尽的思念,如潮水翻涌,一次次掀开记忆的疮疤,他像一只被射伤落地的孤雁,用悲愤和哀伤啄理着身上带血的羽毛。时至今日,那个离愁含悲的少妇再也看不到了,如若时光倒流,他会不顾一切地冲破世俗礼教的桎梏与羁绊,与那少妇结为伴侣,相濡以沫,终老到死!

    一连几日,他足不出户,脑海里反复浮现姿貌似甄氏的宓妃,相遇洛水之上的情景,文思激荡,泪如泉涌,一篇空前绝后的赋作如脱蛹的彩蝶翩然而至,取名叫《感甄赋》。

    一千七八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阅览品味此赋,便会明白,什么叫经典,那是八斗雄才灵魂与血肉的凝聚。忍不住,把此赋的原文及浅简的译文附上,有兴趣者可以一阅,无兴趣者可以随手翻过不看。

    且看原文: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 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