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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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棠棣之华(4)

    最后要说的就是郭嘉,世人称他为“鬼才”。汉末大乱,各路诸侯割据一隅,并无鲸吞四海之志。唯有郭嘉对一个个敌手心理判断精准,便常常成为曹操获胜的关键。比如他“十胜十败”之说获得官渡大捷;比如他“有勇无谋者若气衰力竭之时,便不久于败亡”的进谏,劝曹操急攻下邳,擒杀吕布;比如他建议曹操南下佯攻刘表,断定袁氏兄弟爆发内讧;最难忘当是征乌桓,曹操和众臣担心自己孤军远征之际,刘备会在背后发难,挑拨刘表袭击许昌。郭嘉力排众议,进谏曹操:“明公您尽管放心远征,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许都也无妨,我料定刘备无法给您添麻烦,而是有人会代替您来阻止他,此人就是刘表。现在虽是虚国远征,但一劳永逸,就再也没有后患了。”郭嘉所谋一针见血,曹操听罢茅塞顿开,立刻进兵辽东。奇袭白狼山,俘敌二十余万。曹军刚到易城,郭嘉嫌推进速度太慢,遂又进言:“千里远征,兵贵神速,留下辎重,轻兵疾进。”果然乌桓军被打得措手不及,首领蹋顿也被击杀。千里奔袭,一路荒旱无水,粮食断炊,将士们不得不先后杀了几千匹战马充饥,才艰难抵达目的地,从柳城回来途中,郭嘉因气候恶劣,日夜急行又操劳过度,不幸患疾英年早逝,一个旷世奇才就这样如流星一般陨落了。郭嘉平时不拘常理,多被陈群检举奏本,而曹操对郭嘉多有袒护,说“此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只有曹操这种雄才大略之胸怀,才敢使用郭嘉这类藐视法礼之奇才,并把他引为知己。每逢军国大事,郭嘉谋策从无失算,曹操本打算平定天下之后,把身后治国大事托付给郭嘉。而郭嘉在曹操帐下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甚至可以将曹操戎马生涯按郭嘉之死分为前后两部分:郭嘉生前帮曹操统一了北方,居功至伟;郭嘉死后,曹操除了在西征马超、韩遂等草寇军阀的战争中取得一些战绩外,基本上处于停滞不前的境地。赤壁之战后,更留下一个天下三分的无奈结局,不然曹操不会在赤壁战败后的退却路上,发出这样一声孤猿泣血般的哀叹:“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要论郭嘉在战略战术上的卓识,与荀攸不相上下;其言论雄辩大都与荀彧相仿,论述极为完备;但郭嘉话语明快,常用短句,多排比对仗,富有音韵美感。他的分析相比荀彧,更加清晰流畅,环环相扣,逻辑严谨,每每进谏,善于抓住核心进行剖辨,结论高妙,出人意料。他比荀彧多了一份果敢,比贾诩多了一份积极,比程昱多了一份亲切感。郭嘉的谋略大多是战略层面,而之于战术则敢于弄险,面临困境,善出奇招,大放异彩,即使诸葛亮与其相论也稍逊风骚。啊,目光犀利、明察秋毫的郭嘉,锐意勃发、华实兼备的郭嘉,能将理性雄辩与情感血肉搅得水乳交融的郭嘉,怎不令曹公称其为鬼才也!即便因为这种个性,而被陈群诟病举止行为,然正其为缺憾,郭嘉才更契合“鬼才”二字。

    评点罢五大良将、五大谋臣,曹植稍作停顿,突然将话锋指向父亲曹操。他说,曹公论武功不及麾下五将,论谋策也时有不敌帐下诸臣,动怒之下或得意之时而无忌后果之虑,乃至情势无可挽回,如赤壁之战终为遗恨!还因求贤若渴,亦时有用才失当之虞。然古今圣贤皆非完人,善能察纠痛改之而不失英明矣。眼下,论其强大而后发者,并非我父王曹公,他力不能达的周边时有敌手与之抗衡,麾下帐中也有卧薪尝胆之人窥视其软肋或空穴,伺机夺之,以求一逞。其实,真正强大者,不是武力而是内功,有时一念之亏,转头皆空。身为晚辈为之放言,决非无端造势,危言耸听!

    听他语气,好像他不是曹操的儿子,俨然是一个毛头小子在那里不知天高地厚地信口开河,指手画脚。

    仙风道骨的邯郸淳一直在倾心聆听,中间既不插话,面容也无异色,看上去平淡若水,气定神闲。只是不由得暗自称道:这一曹家贵公子,似乎超然于庙堂之外,不在权贵之中,对曹操麾下的诸亲将谋臣的评价,坦诚中肯,毫无一己之好而有偏私之嫌,甚至对令尊的优缺得失乃至性情也概以评点,而决无“大不敬”之忌讳,别人无论如何是不敢如此放言的。尤其说到郭嘉病逝,他痛惜地流泪了。这样的后生真乃是曹家的骄傲啊!

    邯郸淳似乎再无更多的话题要与曹植交谈,转身告辞而去。

    由此,曹操对曹植更加青睐,已暗下决心把他当作“最可定大事者”。有时曹操会突然召曹植回答问题,而曹植“每进见难问应声而答,故特见宠爱”。其出自《三国志》裴注引《魏书》曰:“而于时世子未立,太祖俄有意于植,而淳屡称植材。由是五官将颇不悦。”

    六

    曹丕着急了。

    他感到很无奈的是:他有一位淡漠礼法、不按常理出牌的父亲的同时,又有一位才华横溢远甚于自己的胞弟,这使原来应该属于他的储嗣之位变得岌岌可危。虽然一时还看不出子建有争嗣之心,但事态越来越明朗了,父亲确有立子建为嗣的打算,徙封他为临淄侯,又让邯郸淳当他的文学属官。这分明是一个信号!这个邯郸淳不光在父亲面前夸赞子建,还到处称子建为“天人”。

    曹丕简直想不通,子建究竟靠什么竟得到父亲如此宠爱?也许就是他的那点文才打动了父亲。那么好吧,咱们就来比试比试!

    于是,曹丕在继续用心写他的《典论》诸篇的同时,以五官将文学属官一职将“建安七子”中的徐干、应玚、刘桢等都聚拢在自己帐下,大搞文学沙龙。表面上谈诗作赋,实际上是在借文学之名,行政治之实。同时又汇集一批名儒,编撰一部百科全书——《皇览》。他特别在《典论》的“自叙”中,讲自己六岁学射箭,八岁能骑马猎杀走兽,文能通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言,武能以甘蔗击败剑术高手。且盖言曰:“余少小好学思专,诵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为充分显出自己武艺高强且又举例说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曹昂亡命是因为他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父亲曹操,并非骑术不济,而曹丕以兄长之死反衬自己的骑术高超才幸免遇难。

    洋洋大观千余言,给人的印象是,他不仅勇武雄健,还有广识博学的鸿儒气派。但是,曹丕致力于文学恐怕是醉翁之意,化文学为政治。

    据胡冲《吴历》记载,《典论》的传播范围甚广,甚至连大江对岸的孙权和张昭都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曹丕寄来的《典论》及诗赋,请他们雅正。据此可以想见,在曹丕的运作之下,其文论在曹魏广传之盛。

    只能这般解释:曹丕旨在借《典论》来塑造自己文武全才的形象,增强自己的影响力,为立嗣之争增加砝码。

    《皇览》的编撰也别有用心,顾名思义,这书是提供给朝廷阅览的。书中涵盖的不外乎儒家正统的治国安邦的理念,这正好迎合了曹操希望自己的继承者深谙治国理政之术,建立一个繁荣昌盛的曹魏帝国的愿望。

    化文学为政治,究竟效果如何,还有待静观其变。

    曹植是如何看待、评价乃兄及其动机的呢?他在后来写给当了皇帝的曹丕的《魏德论》一文中,赞美曹丕的文治武功:“既游精于万机,探幽洞深;复迫遥乎六艺,兼览儒林。抗思乎文藻之场固,容与乎道术之疆衅……”虽看似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但从字里行间倒也不难看出曹丕的“用功”与“用心”。

    尽管曹丕竭尽全力,大搞宣传攻势,大树自己文武全才的形象,但曹操却更加看好曹植。建安二十年(215)七月,曹操出征孙权,首次让曹植留守邺城。以往守邺重任都交曹丕承担,这次则破例了。曹操对曹植说:“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欤!”

    这番话若出自普通人之口,不过是父亲对儿子的口头勉励而已;可是由曹操说出来,那分量就不一样了。你的事业是什么事业?是治国平天下之伟业!你要儿子像你当年那样去干事业,这不就等于明说,儿子曹植将是你的继承人了吗?

    随父出征的曹丕一听,差点晕倒,直觉得脑袋轰的一下炸响了一声闷雷: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将脸转向一边,竟凄然地掉下两滴眼泪。

    曹植向曹操表决心,决不辜负父亲重望。并以满怀的热情写下《东征赋》:“顾身微而任显兮,愧责重而命轻。”曹植感到,父亲的信任和他肩负的责任一样厚重。他预祝父亲“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擒元帅于中舟兮,振灵威于东野”。

    曹操对曹植的偏爱,不只是他超凡的文才。长期以来,曹植都是作为一个“才高八斗”的文人形象锁定在我们的脑海中,其实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解。曹植在文学上的辉煌成就破坏了我们对他的整体印象的构建,实际上,曹植文武兼备,世所罕有,而又绝不是他的自我吹嘘标榜。曹操让邯郸淳与曹植相见,其实就是让这位世外大佬对儿子进行全方位的考察。那场谈话,天文地理、政治军事无所不至,“坐席默然,无与抗者”。邯郸淳归去,慨叹曹植是个“天人”。何谓“天人”?其含义有三:一为知天象和人事,洞悉宇宙人生之本原,即天人合一;二为神人,即才能和容貌出众之人;三为天子,特指皇帝或继位太子。

    如果说曹植之于天人有点夸饰的话,最起码他拥有天人之境,确是超凡脱俗。邯郸淳的话意是在告诉曹操,你这儿子文韬武略是立嗣的不二人选,堪当大任,尽可放心使用;至于用与不用,则由你这个做父亲的来最后定夺。

    而曹植对自己的军事才能颇为自信,他在后来给魏明帝曹睿的一份上疏(《太和二年疏》)中说:我过去跟着武帝(曹操)南征北战,对行军用兵的神妙已窥堂奥;如果陛下能让我统兵作战,即便不能生擒孙权活捉诸葛亮,也将虏其雄率,歼灭他们的众兵。这并非是他吹牛,而是言之不虚。建安二十四年(219),关羽水淹七军,降于禁、斩庞德,围曹仁于樊城,宛洛震动,许都摇荡,当此危急之时,曹操唯命曹植以南郡中郎将、征虏将军率援军救曹仁。若不是对曹植的军事才能如此信任,明哲知人的曹操断不会在这种危机关头如此调遣领兵之将,否则岂不是玩火自焚吗?

    在政治上,曹植也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远见卓识,当司马懿被曹丕倍加信崇而多方袒护之时,他就曾对曹操说,司马仲达韬光养晦,腹有险谋,不要哥哥与其结交甚笃。后来曹操也告诫曹丕:司马懿有狼顾之相,“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后来曹植给魏明帝曹睿《上疏陈审表》和《与司马仲达书》,前者虽未指名道姓,但已暗示明帝,司马氏有篡权之野心,“凶在其患也”;后者则尖锐无情地指出司马氏只守不攻,拥兵自重,以相机图事,怕遭兔死狗烹之灾。当时司马懿已是只手遮天,万人之上。然而曹植一封上疏、一封公开信,差点将司马懿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和偌大家底全盘废掉,足见曹植的政治敏感和议政能力如此高超。

    说到这里,暂且埋个伏笔,按下不表。

    以上所述,可见历史上真实的曹植是一个罕见的文武全才。只不过他的文学光华过于耀眼而掩盖了他的整体容貌。曹植文武兼备的出众才华是曹操为之动心的主要原因,曹操寄希望将曹植培养成自己心目中具备继往开来素质的接班人。

    七

    次年春天,曹操东征回营后,稍作休整,又亲驾西征张鲁。邺下文人来不及相聚,又随曹操从征汉中。曹植仍留守邺城,曹丕则派驻孟津以作汉中后援。兄弟朋友天各一方,只盼别来无恙。

    此时,曹植的心情十分爽朗,他甚至预感到父亲将把一副更重的担子放在他肩上。他也曾暗自期许:如果上苍能成就他的功业,他决不会让父亲失望,他会像那些留名青史的明君或贤臣,让后人景仰。但有一条:凭自己的人格和能力去赢得,而不会不择手段地去争去抢。这是他的操守。

    他每天都要亲率一队虎贲卫士绕城四周巡察,不容懈怠;晚上还不定时对哨卫突然查岗,要他们恪尽职守。一次他对正在执勤的卫兵发问:“你知道你头上戴的鹖冠是什么意思吗?”卫兵发窘,答不出。曹植对他说:“以鹖尾为武冠,不仅仅是显示你的武风神气,要知道鹖鸡有猛气,战斗时唯求取胜,不辞以死。故以鹖为冠,取其义也!”说罢,他让卫兵照他说的重复一遍,并要所有卫兵理解鹖冠的义勇之意。

    一日,他抽空来拜会邯郸淳,见老者正伏案以苍劲的篆体书写一副楹联:“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植马上便知道此语出自哥哥的《典论》。于是问道:“先生书此楹幅,赠与何人?”

    邯郸淳说:“五官将出征前嘱我,书写此语,然后刻于匾,挂于五官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