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葭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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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58:魔

    他俯下身,第一次用这样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道:“随你阿娘去。把她的东西都学了来,你才有资格随父神征战前线。”

    言罢,他罕见地主动拍了一下他儿子的弱小的肩膀,道:“去吧。”

    无忧懵懵懂懂地走了。

    好长时间,他都站着没动。我坐在树上,也没动。半晌,我道:“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笑道:“可你还是一样,喜欢收敛了气息偷听。”

    我吭哧了一会儿,道:“无忧他……”

    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和我上战场的。”

    我叹道:“他说他是卜官。若他觉得这是命数,我也无法可想。阿尉,我真想把他也丢到时空禁制里去,让他在我的一日夜之间就长大了。”

    复又笑道:“可是我好舍不得。我听了他叫了第一声娘,看他吃了第一口饭。他第一次修行,他掉了第一颗牙……我舍不得就这么抛下他。”

    他道:“下来。”

    我蹬蹬腿,从树上跳了下去,被他接住。

    他道:“再给我生个女儿,以后就不要再生了,费心。”

    我道:“看运气吧。我已经飞升了,生育不像以往做凡人的时候那么容易了。”

    神族的生命极漫长,不断修炼的话,几乎是永生的存在。相对的,神族女子的生育能力就比短命的人类差很多。有些母神几千年都不会生一胎。我的第一胎还是在做凡人的时候怀上的呢。

    过了两天,他果然带黑龙去了一趟九黎,回来的时候,那黑龙就彻底妖魔化了。可是他说,还是不够。

    他问我:“阿语,你先前说的,是什么样的想法?我要养魔。”

    我当时正坐在椅子里,他站在我身边。我很犹豫,道:“不好吧……”

    他道:“一头黑龙,就这样难养。我知你有主意,只是怕有伤天和。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我道:“主意我是有……但阿尉,这个办法真的……不止是有伤天和而已……”

    他道:“你说说看罢。”

    过了半晌,我看他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得咬咬牙,道:“我想的,是用养蛊的办法。”

    就像当年,烈风之王养我和阿鱼的办法一样。当然,那个时候我没有魔化,因为我年纪还小,心无挂碍。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我真正的对手只有阿鱼一个,说不上扭曲变态。

    但我见识到了战场,这炼狱一般的存在。我便想到,若是放一堆身强力壮的家伙到一起厮杀,不死不休,最后是否会产生强大的心魔?

    答案是肯定的。最后炼出来的蛊王,肯定是很强大的存在。

    但是,去哪儿找家伙来炼?就连那黑龙,原本也是可以走正道的,不会有这么强的魔性。

    他道:“用战俘。”

    我吓了一跳:“你……真想这么做?”

    他望了我一眼,道:“九黎是个妖魔丛生的地方。三苗人已经和妖魔合居了。若是我们再不想到办法,只怕九黎之地,会彻底魔化,成为魔界。”

    我道:“可是,用养魔这种办法……”

    他道:“我是想以魔制魔。”

    我默了一会儿,这是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年代。莫说是望苍生如蝼蚁的神界。就是已经踏入封建社会不算短的人间,也还时常有人殉之类的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用战俘练魔,恐怕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

    他道:“由我亲自动手。”

    我道:“不,我和你一起罢。”

    他惊道:“阿语?”

    我笑道:“莫非我还能撇得干净不成?那黑龙有一半都是我养的。若是我丢了你这靠山,凭那宗罪,我已经足够上诛仙台了。”

    后面那句是半开玩笑性质的。

    他听了,沉吟了一回,也没有再说话。我拿了水盏给他,他喝了一口,也就不动了。

    炼魔这件事,除了我们夫妻二人,我这边就只有境密和姬娴女越知道。姬娴女越是随身跟着我的,因此要瞒也瞒不过去。境密博学多识,离不开她的帮助。

    阿尉于巫道完全没有天赋,无论是正统的巫术,还是旁支的卜术蛊术之流。不但完全没有天赋,甚至还有些盲路。就像一个男人永远不可能懂得生孩子是什么滋味儿一样。这也是大多数勇士的特性。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这种职业天分很神奇。

    所以巫勇合一的祝融,就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既然要养蛊,自然是我这个据说还算有天赋的巫嗣动手。战俘被从前线,源源不断地送回来。境内本有一个囤阴之地,已经被下了禁制,专门养着那些人。

    他带我去见过师同,就是三苗叛入我族的那名罕见的男蛊师。此人的心性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他先前的主子是一名普通的部落首领,据说他是看不惯对方的残忍作风,才毅然叛变。但是要他帮着养蛊,却是眼也不眨。

    我跟着他学了一些蛊术最基本的东西,但是不敢涉入太深。因为要学蛊,必须先养蛊。若用自己的身子养了蛊王,那便是抽身不得了。

    首先是囚。

    在囤阴之地,用了分穴的方式,挑出了九九八十一个阴气最重的地方养着阴气,也把那些战俘关在里面。慢慢磨灭他们的斗志和血性。

    慢慢的,他们自己就开始自相残杀。一是因为邪气入体导致性情变得暴躁,另一个是因为长期的囚禁导致他们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

    第一批魔头养了一千多年,但那是在禁制之内,换算到外面就是两年多将近三年。

    我自然要去看。第一次吐了。第二次还是吐了,第三次又吐了。后来才渐渐好了。

    师同道:“成色不算最好,但既然是第一批,也许可以算是不错的了。”

    我道:“静观其变吧。”

    师同道:“磨灭了斗志还不够。若是娘娘应允,我想叫人给他们带话。”

    “带什么话?”

    “生者,可出。”

    我沉默了。先前这些人以为活着横竖没有什么意义了,索性自暴自弃。但若是告诉他们,若是剩下最后一个,就可以活着走出那洞穴。在千年的囚困中,产生了绚烂的期望,然后在那希望面前,先前结盟求生的同伴,兄弟,甚至父子,都可能反目成仇……

    最后,蛊王产生。

    师同眼中隐隐有些兴奋,道:“这样,这些蛊王,就会成为最好的魔头,定不负尊主所托!”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还需要想想。”

    “娘娘?!”他似乎十分惊讶,怎么我会放着这么一个好主意不用。

    我颦眉。这师同……急于立功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事我确实需要想一想。于是我转身出了禁制。他紧随其后。

    见我这样,他也狠了狠心,道:“看来属下还是要去请示尊主。”

    我瞟了他一眼,没做声。

    然而迎面看到一个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和女越说话,我就呆住了。无忧?他怎么会来?

    无忧今年已经十岁了,半点看不出来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修长俊秀,面容也日益沉稳。他背上背着一张大弓,似是刚从练武场下来。女越的气势已经压不过他,只能站在一边谨慎地答对。

    我道:“无忧!”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依在我身边,保持了一个距离,客气地道:“母神。”

    我惊疑不定,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无忧先把我忽略了,转而望向师同,礼貌而冷淡地道:“师同。无忧刚刚听到您说有事要请示父神?是么?”

    师同竟也压不过这小子的气势,怔了一怔,道:“是。”

    无忧淡淡地道:“哦?是什么事情呢?”

    师同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事,还是要禀过尊上,才适合告诉少主。”

    无忧瞟了我一眼,道:“哦,父神尚在九黎未归,有何事不能向母神先禀,想来不是大事。”

    师同彻底怔住。我隐隐看着这孩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又道:“还是说,师同觉得无忧和母神,做不得主?”

    师同忙道:“属下不敢!”

    无忧抿了抿唇,竟露出一丝有些嘲讽的笑容,道:“是么。师同,你好自为之。”

    我眉心一跳。

    师同俯身行礼,竟是无比顺服,道:“是。”

    然后他就径自先走了。我看得出来,他是气着了。可,无忧和我不一样,即使我的地位随时可能被动摇,但无忧的长子少主之位,总是稳固的。作为叛将投诚,若是同时惹了主母和少主讨厌,绝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着无忧,只觉得有些陌生。

    女越半声不敢出。

    无忧面上还有一层细细的薄汗,坦然地望着我,道:“母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再亲热地叫我阿娘,而是礼貌而生疏地唤我,母神。莫非这就是儿大不由娘?可,我的无忧,不是还小么?

    我略有些伤感,道:“儿子,你长大了。”

    孰料他竟尖锐地道:“母神,这些日子您每日都往禁制里跑,是要做什么呢?”

    我一怔。

    他道:“无忧愿为母神分忧。”

    我在这个孩子面前简直有些手足无措,道:“怎么这么问……阿娘自是有阿娘的事情要忙。”

    他道:“母神,是您说的,无忧已经长大了。”

    我沉默了。

    突然身后一阵威压迸射,有人怒气腾腾地走了上来,他老子一把把我扯过去,沉声道:“是谁允许你用这口种口气对你母神说话?”

    我倒抽一口冷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令我更想不到的是,无忧竟然默默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俯身朝他父亲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我叫了一声:“无忧!”

    也没有得到回应。

    他把我抱起来,余怒未消,道:“回去!”

    我急道:“你不入禁制?”

    他道:“不入。”

    我按住他的手,他的脚步一乱也未乱,我道:“你又怎么了?”他鲜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不答,只怒气腾腾地抱了我回去。

    我眼看他像只暴怒的豹子一样在屋子里乱蹦,身上的盔甲脱了一半,道:“无忧的年纪也不小了,老跟着境密也不是个事儿。我看,给他寻一处住所吧。”

    闻言他似乎怒气更炽,道:“如今他年纪尚小就知道要争要抢,给他安排单独的住处,是让他去培养他自己的势力吗?!”

    我惊道:“你在说什么啊?!他是我儿子!”

    他稍微冷静了一些,好像发现了自己失言,也不蹦达来蹦达去了,只坐在了椅子里,似是有些头疼。

    我慢慢地走近他:“无忧……才十岁,阿尉。”

    他不说话。

    我有些不安,道:“不要跟我说什么争抢……阿尉他是你的长子,是我的儿子。你不要这样说。”

    他朝我伸出手,道:“阿语,过来。”

    我依言上前,坐在了他身边,被他拉住手。

    他道:“他是我的长子,该给他的,我不会吝啬。但我绝不允许他擅自涉权,自作主张!你瞧瞧他刚刚跟你说话的样子,分明是拿准了你宠他。若是我不回来,你是要被他逼到无路可退的!”

    我惊道:“不……大约是我这几年忽略了他罢,所以他的态度有些激烈。他毕竟还小,应当不会……”

    他道:“既然还小,那住处之事就不用再提了。”

    可是过了几天,无忧来向我请求,想要单独的住处。我寻思了一下,还是允了。心里想着若是他来问,我就说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我做主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允了。

    不过他也没来问,只是看得出来偶尔脸色有些阴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问境密:“为何我觉得,这父子俩,怎么看都不对劲?”

    境密当时正在捏人俑,用来存放那些阵亡将士的元神,只漫漫道:“阿语,少主无论如何都不会要做伤害母亲的事情的,无论他做什么,出发点总是好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道:“境密,为什么我觉得,你好想知道些什么?”

    她道:“吾不知。”

    “……”

    豆豆在一边吃着仙芝果,幸灾乐祸地道:“这就是不重卜官的结果啊。”

    我顿时就很暴躁。

    又过了几日,我陪孩子他爹检视过兵营。一切正常。一员小将突然越众而出,上了前来,屈身行礼。

    我笑道:“儿子。”

    无忧朗声道:“母神,无忧恳请出境。”

    我一怔:“怎么?”

    他道:“无忧想上战场。”

    他父冷哼了一声,道:“向你母神请求上阵?”

    无忧道:“无忧这些年来一直在境内侍奉母神,如今将处境,自然要先向母神禀告。无论父神答不答应,都要先让母神安下心来。”

    我有点心疼这孩子,道:“无忧,起来说话。”

    某人道:“阿语,走罢。”

    言罢,拉了拉我挽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将我拖走。我被拉了个措手不及,回头望了一眼,无忧竟似是早就想到是这个结果,也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在原地站得笔直,幽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

    不久,阿尉开始不停地收到下面的人的提议,让小少主上战场历练。从此他愈发暴躁。我隐约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无忧自己的势力。

    那天夜里我辗转不能安分,他一直未睡,半晌方道:“怎么了,睡不着?”

    我道:“没。”

    他道:“在为无忧担心?”

    我默不作声,不一会儿,钻到他怀里去了。无忧的表现让我太不安,这个孩子我是拼了命生下来,当时想的很简单,不过是一家三口罢了。这几年,战乱,权谋,接踵而至,我隐约觉得什么都变了味道。

    他搂着我的腰身,半晌,道:“我去向阎君借千秋枕,你再给我生个女儿罢。”

    我把他的手拨开,还是不吭声。

    半晌,我道:“无忧既然想上战场,为何不允了他?”

    “……嗯?”

    我叹道:“儿大不由娘,我是留不住他的。九黎他不能去,你可以把他打发到别的地方去罢。”

    他似是想了想,道:“可以,让他去征鲛人族。”

    我惊讶地翻身起来,被他一搂又变成趴在他胸膛上,我道:“去征鲛人族?”

    他慢慢地抚着我的背,道:“鲛人族叛乱已久,早就该征了。既然他想出这个风头,明日就给他点了兵,让阿齐带着他去罢。”

    我顿时又陷入了宝贝儿即将初征(初次出征)的焦虑中,从他身上瘫了下来,翻来覆去翻得更厉害了。

    他试图抱我,我把他推开了,道:“没心情,你忍忍吧。”

    果然第二天他就爽快地点了兵,让阿齐拜将,带着无忧出征去了。

    鲛人族是个小族,一直蠢蠢欲动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满足海中的领地,想要向陆地进占。但那里还居住着白鸟族和人族,鲛人族日盛,另外两族因有宿怨不可能结盟,竟然被欺负得很惨。

    这次战神长子出征,也没有带多少兵力,甚至连首将阿齐也不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陪太子读书。号角在清晨中响起,我儿子驭着我给他的雷狼,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帮将士金戈铁马,声势浩荡。

    我站在他父身边由上往下看着,见他出境之前朝我这儿回了一下头,我的眼眶顿时就热了。

    阿尉收紧了手,让我靠在他怀里。

    我低声道:“无忧……他还这么小。”

    他低声道:“后悔了?”

    我道:“不。”

    当天我去禁制,就不见师同的踪影,我便心里有数,他大约是去见他主子了。

    随意走入一处洞穴,我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已经只剩下一个人了。是个年轻的男人,大约是长期囚困的缘故,已经未着片缕。年轻修长的身子,在这阴暗的巢穴之中,显得有些突兀。他的左肩上长了一丛鲜绿的伞状蘑菇一般的东西。我疑心那应该是蛊。

    他对我视而不见。

    我压下心中的负罪感,低声道:“你可恨?”

    他道:“不恨,在俘虏的那一刻,我便当我已经死了。”

    说着,他慢慢转过身来,我看到他胸口上有个黑色的印迹。他冷笑,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嗜血一般的红色光芒。我大惊,这竟是魔王的血眸!

    顿时我就陷入了恐慌之中。当时因为失魂落魄所以一不小心进了洞穴,只想着凭那些初生魔族是不可能在禁制下伤了我的。但我未曾料想,竟就让我碰到一个魔王!

    他猛的伸出手,我侧身一转,让他撕下一片衣角,混乱中踩到他的脚尖,要摔倒了,我警觉地回头扶住墙,站稳了。

    欲逃,他却已经站了起来,挡在我前面。我立刻断定,只要我发出一个声音,他随时可以捏断我的脖子。

    这里邪气太盛,这对我不利。但是这里又有我们的禁制,又对我有利。但是我要拿下这个即使还是很稚嫩的魔王,却还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即使他还未能够和上神匹敌,从某些程度上来说,也是绝对比我这个神级的真君强的。

    更可怕的是,我不能和他打。因为在这里,若是我赢了,那我便成了蛊王。若是我输了……下场可想而知。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把我怎么样,只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片衣料,然后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道:“你是司战的女人,叫阿语?”

    我抿着唇,不吭声,迅速想着办法。

    他微微一哂,道:“我叫景合,你要记住。”

    言罢,他微微侧开身,我有些惊讶,踌躇不定。他带着那丝嘲讽的笑意,转了个身,背对着我,又走回最初他躺的那个角落里,坐下了。

    我四处望了望,竟没有望到他同族的尸体,不禁有些诧异。但不敢再多停留,出了洞室。

    出了禁地,我的脸色还隐隐有些发白。

    女越快步迎上来,见了我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心,道:“娘娘,您……”

    姬娴怒道:“那师同到底在做什么?!作为蛊师竟让娘娘独涉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