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旧宴
sat dec 06 15:16:05 cst 2014
50年前，京城陈楼，一群老夫子聚在茶馆主厅的一席大抬头桌子上。
坐在首席的老人拿得一手圆润亮堂的佛珠串子，和着调子微微哼着，两边坐着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茶馆正中的半旧戏台子。那戏台子上的戏子转着袖子从东边踱步到西边，柔媚百千娇，一头珠翠冷光艳。
“这下子麻烦又来喽”打杂的服务生们窃窃私语， “老陈爷又上墙了！”
席上，老陈爷的右手空着，左手边上坐了个面如满玉的公子，那男子饮了半口茶便放了盏，丫头们忙上前撤掉一席的茶水。传菜的小厮捧着果碟子鱼贯而入。
一席人鹰一样的目光，都一时聚集到了主位。
“老太爷，今儿个做寿！您最大！”公子向服务生摆了摆手，“戏单子随后再加，菜单子还得您来拟！”
那老陈爷睁了睁眼，眯了一眯呈上来的烫金单子，半哼——“贡了20年的那张金镶玉的菜单子哪？”
经理也像是见过世面的人，捧着烫金帖子不卑不亢——”今儿个不巧，那金镶玉菜单子被我家老板拿去侍奉那位了！”
”这意思是，“陈老太爷听这声儿反而乐了”我陈某人还吃不上那单子上的几样小东西了？！”
”那可不是！“经理的反应尤为机灵，”老太爷的口味咱这小馆儿记着哪！莫说是那海参燕窝、鱼翅爆肚、蜜饯果儿、口酥点心...厨房里头，早就大碗小碗地备好了！！“
”就是台上台下戏班子里候着的那些儿，“经理微侧了侧身子，”也是我家老板半月之前亲自选好的。“
老陈爷歪头瞧右手空席前摆放的骨碟子，席位最末的那小老头却直接将刚摆上席的白瓷骨碟果子掀到了地上——
“不懂规矩！全京城都是我陈家的铺子养着，一顿茶还得让别人先点着？！”
这九老太爷起身一脚蹬翻了坐着的雕花凳子，“我看茶楼馆子一日不比一日，不如拆了！”
那经理一见这阵势，心下微虚却还是强撑——“九太爷您别急，没准儿，那单子路上滑了手，摔坏了也指不定！”
“哦？”主位左手的公子挑眉，“那现在摔了没？”
堂上的雅间传来“哐当”一声脆响，经理笑脸递上菜单子——“摔了！摔了！”
舞台上的戏子正方时仰面下腰，一溜利落到位的耍剑，利刃呼呼生风，响板子仿佛铮铮的鼓点。
“好！”席上陈老爷子忽然大笑着鼓起掌来。
左席的陈家公子也笑——“让你家主人慢点来，别手上割到了金片子。”
“好勒！”经理给边上小厮儿使了个眼色， “我家老板啊，这就祝寿来！”
那踢了凳子的陈家九太爷这才看着小姐搬了新的凳子过来半歪着落了座儿，身后头几个小厮又是扫帚又是抹布麻溜地收拾着。
打那二楼上头却闻声下来个汉子来，正拿着单子候着老太爷点菜的经理的太阳穴跳了一跳。那汉子身着着麻布衫子，脚上却是一双锃亮的军靴，半边脸颊上卧了一道长长的疤，眉粗眼睛亮，仿佛从荒漠里跑出来的狼人，半身野性，没点人气。
“我看是谁，原来是李小官人！”那老太爷半瞄着菜单子半沙着嗓子看那年轻军官。
李季常不说话，将甩在手里的盒子枪插在了裤腰里头，叉着腰倚在楼梯上点烟，火柴嘶啦一声燃了，照得半边如霜的冷面更加冷峻。
陈老爷子不说话，陈公子却有些坐不住。李季常是那人的跟前红人不假，也确实赫赫战功，一将功成。却因为一个女子日前跟陈家公子撕破了脸皮，一个是假戏真做，一个是生性风流。最后李将军抱得美人归，陈家公子被实打实地戴了顶绿帽子。未婚妻跟别人成了婚，仇人相见，他一家首子坐立难安。
“禇钰啊，你看着眼下这节气儿，是点一客白斩鸡好呢，还是换那带子上朝养人？”
陈褚钰听老爷子开口，忙把注意力回转——“回老太爷，白斩鸡虽说是太羹元酒之味，却还是小绍兴和上海那些地儿做得好，换了京城里头，多半不伦不类，还是那带子上朝早早传到皇城，比较和着咱们的口味！”
“你这一会吃，评的也是不错！”陈老爷子合了菜单子，指点那经理，“菜姑且先按方才那样，你看那小李官站了半晌，还不加个凳子？”
经理忙应声吩咐人去了，一桌子人却灰一样死气沉沉，一言不发。
“小李！你这孩子！还不过来贴着我这老头子，让我好好瞧瞧你！”陈老爷子冲着李季常忽然诡异地笑了笑，一脸的皱纹恍如树皮，皲裂破开。
李季常一根烟将将点到一半，他看那老爷子鬼一样骇人的笑容，捏烟的手指往回收了收。
“任你怎么春风得意，还不是被老爷子玩得死死地”想到这里，陈褚钰正歪着嘴角邪魅一笑，耳边却轰地一声巨响，火药味一瞬包围了他，充斥在眼里鼻里喉管里。
他惊呆，李季常却一个翻身从楼梯上窜走了。
“老爷子！”他刷的一下从那凳子上起了身，扭过头要去看身后的位置，却只看见一副森森的白骨，獠牙外露，肢体枯瘦。他几乎吓得跌倒在地。耳边忽然风声四起，强劲的空气扑面打到他的脸颊，就像一刀又一刀寒光湛湛，刻在骨上肉上，他转在这阵风里，觉得自己要被削干净了，如同转在烤架上的光秃秃的盐水鸭。那席上做着的老夫子们跟着风一起转成一片灰色的影子，灰色仿佛一张纸，越转越被剥得白净。酒席什么的，在这道风里面消失了。
一个强劲的力量在这风里拽住了他，他被吹得脱了力还是用力回握，摸到斑斑的裂痕，一道两道，就像树的皮，硬而深刻。
男子响亮的声音几乎击穿耳膜——“没出息！在抬头席上坐了那么久！”
记忆如同流水一样回涌到他死寂的大脑，他忽然想起还有太多没有想起的事情——江州鬼宴，城东兵营......星星点点，构成了前世一样遥远的回忆。
“我是没出息！”他看着高他半个头的大老粗一脸纵横，苦笑“那你他妈哭个头啊！”
50年前，京城陈楼，一群老夫子聚在茶馆主厅的一席大抬头桌子上。
坐在首席的老人拿得一手圆润亮堂的佛珠串子，和着调子微微哼着，两边坐着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茶馆正中的半旧戏台子。那戏台子上的戏子转着袖子从东边踱步到西边，柔媚百千娇，一头珠翠冷光艳。
“这下子麻烦又来喽”打杂的服务生们窃窃私语， “老陈爷又上墙了！”
席上，老陈爷的右手空着，左手边上坐了个面如满玉的公子，那男子饮了半口茶便放了盏，丫头们忙上前撤掉一席的茶水。传菜的小厮捧着果碟子鱼贯而入。
一席人鹰一样的目光，都一时聚集到了主位。
“老太爷，今儿个做寿！您最大！”公子向服务生摆了摆手，“戏单子随后再加，菜单子还得您来拟！”
那老陈爷睁了睁眼，眯了一眯呈上来的烫金单子，半哼——“贡了20年的那张金镶玉的菜单子哪？”
经理也像是见过世面的人，捧着烫金帖子不卑不亢——”今儿个不巧，那金镶玉菜单子被我家老板拿去侍奉那位了！”
”这意思是，“陈老太爷听这声儿反而乐了”我陈某人还吃不上那单子上的几样小东西了？！”
”那可不是！“经理的反应尤为机灵，”老太爷的口味咱这小馆儿记着哪！莫说是那海参燕窝、鱼翅爆肚、蜜饯果儿、口酥点心...厨房里头，早就大碗小碗地备好了！！“
”就是台上台下戏班子里候着的那些儿，“经理微侧了侧身子，”也是我家老板半月之前亲自选好的。“
老陈爷歪头瞧右手空席前摆放的骨碟子，席位最末的那小老头却直接将刚摆上席的白瓷骨碟果子掀到了地上——
“不懂规矩！全京城都是我陈家的铺子养着，一顿茶还得让别人先点着？！”
这九老太爷起身一脚蹬翻了坐着的雕花凳子，“我看茶楼馆子一日不比一日，不如拆了！”
那经理一见这阵势，心下微虚却还是强撑——“九太爷您别急，没准儿，那单子路上滑了手，摔坏了也指不定！”
“哦？”主位左手的公子挑眉，“那现在摔了没？”
堂上的雅间传来“哐当”一声脆响，经理笑脸递上菜单子——“摔了！摔了！”
舞台上的戏子正方时仰面下腰，一溜利落到位的耍剑，利刃呼呼生风，响板子仿佛铮铮的鼓点。
“好！”席上陈老爷子忽然大笑着鼓起掌来。
左席的陈家公子也笑——“让你家主人慢点来，别手上割到了金片子。”
“好勒！”经理给边上小厮儿使了个眼色， “我家老板啊，这就祝寿来！”
那踢了凳子的陈家九太爷这才看着小姐搬了新的凳子过来半歪着落了座儿，身后头几个小厮又是扫帚又是抹布麻溜地收拾着。
打那二楼上头却闻声下来个汉子来，正拿着单子候着老太爷点菜的经理的太阳穴跳了一跳。那汉子身着着麻布衫子，脚上却是一双锃亮的军靴，半边脸颊上卧了一道长长的疤，眉粗眼睛亮，仿佛从荒漠里跑出来的狼人，半身野性，没点人气。
“我看是谁，原来是李小官人！”那老太爷半瞄着菜单子半沙着嗓子看那年轻军官。
李季常不说话，将甩在手里的盒子枪插在了裤腰里头，叉着腰倚在楼梯上点烟，火柴嘶啦一声燃了，照得半边如霜的冷面更加冷峻。
陈老爷子不说话，陈公子却有些坐不住。李季常是那人的跟前红人不假，也确实赫赫战功，一将功成。却因为一个女子日前跟陈家公子撕破了脸皮，一个是假戏真做，一个是生性风流。最后李将军抱得美人归，陈家公子被实打实地戴了顶绿帽子。未婚妻跟别人成了婚，仇人相见，他一家首子坐立难安。
“禇钰啊，你看着眼下这节气儿，是点一客白斩鸡好呢，还是换那带子上朝养人？”
陈褚钰听老爷子开口，忙把注意力回转——“回老太爷，白斩鸡虽说是太羹元酒之味，却还是小绍兴和上海那些地儿做得好，换了京城里头，多半不伦不类，还是那带子上朝早早传到皇城，比较和着咱们的口味！”
“你这一会吃，评的也是不错！”陈老爷子合了菜单子，指点那经理，“菜姑且先按方才那样，你看那小李官站了半晌，还不加个凳子？”
经理忙应声吩咐人去了，一桌子人却灰一样死气沉沉，一言不发。
“小李！你这孩子！还不过来贴着我这老头子，让我好好瞧瞧你！”陈老爷子冲着李季常忽然诡异地笑了笑，一脸的皱纹恍如树皮，皲裂破开。
李季常一根烟将将点到一半，他看那老爷子鬼一样骇人的笑容，捏烟的手指往回收了收。
“任你怎么春风得意，还不是被老爷子玩得死死地”想到这里，陈褚钰正歪着嘴角邪魅一笑，耳边却轰地一声巨响，火药味一瞬包围了他，充斥在眼里鼻里喉管里。
他惊呆，李季常却一个翻身从楼梯上窜走了。
“老爷子！”他刷的一下从那凳子上起了身，扭过头要去看身后的位置，却只看见一副森森的白骨，獠牙外露，肢体枯瘦。他几乎吓得跌倒在地。耳边忽然风声四起，强劲的空气扑面打到他的脸颊，就像一刀又一刀寒光湛湛，刻在骨上肉上，他转在这阵风里，觉得自己要被削干净了，如同转在烤架上的光秃秃的盐水鸭。那席上做着的老夫子们跟着风一起转成一片灰色的影子，灰色仿佛一张纸，越转越被剥得白净。酒席什么的，在这道风里面消失了。
一个强劲的力量在这风里拽住了他，他被吹得脱了力还是用力回握，摸到斑斑的裂痕，一道两道，就像树的皮，硬而深刻。
男子响亮的声音几乎击穿耳膜——“没出息！在抬头席上坐了那么久！”
记忆如同流水一样回涌到他死寂的大脑，他忽然想起还有太多没有想起的事情——江州鬼宴，城东兵营......星星点点，构成了前世一样遥远的回忆。
“我是没出息！”他看着高他半个头的大老粗一脸纵横，苦笑“那你他妈哭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