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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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预知

    吴家的灵堂,白纱环绕着沉香木雕琢的一切,端得是富丽堂皇。

    虽然吴敬尧对他这位原配妻子的死似乎并无太大关心,不过一切身后事,吴家人处置得倒还用心。毕竟是姑苏第一大户家的丧事,本就被吴敬尧纳妾一事弄得不像样,再要办得不妥,当真要丢了这百年世家的体面,何况昨晚吴敬尧还差点因风口流而丢了命。

    袁珍珠跨进灵堂后就没再动步。

    她看着盘腿坐在蒲团上敲木鱼念经的三姨太素月,又看了看灵堂正中间那口漆黑的棺材。

    昂贵的阴沉木棺材,乌压压的沉。

    且散发着一股暗香,与四周缭绕在空气中的香烛味混合在一起,很好地掩盖了这气温下几天没有下葬的尸体,那股已愈见浓郁的气味。

    棺材上没盖盖子,所以尽管离得还远,我仍是看到了里面霍小荷的遗容。

    死去的人,跟活着时的差别,很大。

    那不光是脸上过于浓烈的妆容,也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生者突然被掏空了一切,徒留躯壳这一单薄死物的转变。

    我昨晚曾见过袁珍珠房里见过一幅图,听底下人说,那是以前吴敬尧所画的霍小荷。

    放在卧房里的画,画的是她睡觉时的样子,饱满如珠玉,香甜如蜜糖,整个人仿佛一道横卧在榻上柔软到极致的水莲花。

    如今却是干枯的。仿佛躺在棺材里被层层丝被所覆盖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枯木,上面被人用尽全力涂抹着试图让她最后焕发一些生气的妆。

    红的胭脂白的粉,在活人脸上让人妩媚,一到死人的脸上,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而且她眼睛睁着。

    正如素月先前所说的那样,死未瞑目。只不过,这所谓的睁着眼,跟很多所谓睡着睁眼的人一样,仅仅只是眼帘掀开着一道缝。

    缝隙间隐约露出里头的瞳孔,暗淡无光,却又好似定定地透过眼缝,在安静看着前方某个点。

    由此,令这尸体看起来更为诡异。

    正看得出神,忽见袁珍珠凑近了棺材,伸出手,小心翼翼朝霍小荷那张脸上碰了碰。

    似乎是想将她眼帘合上,却突然脸色一变,她猛地将手指收回。

    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动作幅度很大,所以无意中带下原本将霍小荷覆盖得严实的被子。

    虽只滑落了一个角,仍是露出霍小荷半边身子,以及上面大大小小的伤。

    我皱了皱眉。

    目光不自禁地被她脖子上那道手指粗的伤口所吸引。

    挺惊人的一道伤口,不知这霍小荷生前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这样自残,又用了什么东西,能在自己身上割出那么大一道口子。难怪总听人都在议论,说她流出的血把床单都泡酥了,因此即便尸身已清洗干净,仍似透着股腥气。

    兀自看得出神时,一旁素月听见袁珍珠的惊呼声,已匆匆起身。

    三两步到了棺材边,迅速将被褥重新盖好,随后有些埋怨地朝袁珍珠看了一眼。

    正待说些什么,目光落到袁珍珠脖子处,她抿住了双唇。

    袁珍珠留意到了她眼里的异样,下意识一把捂住自己脖子:“你看什么!”

    身体的虚弱令她话音微弱,但不难听出她语气中的羞恼,毕竟靠脸吃饭的人,没法对自己外表上出现的问题无动于衷,哪怕是病着的时候。

    她手指蜷缩着,手背上爆着青筋,死死遮挡着下颚处那团人面瘿。

    所以素月并没在意她语气中的无礼。

    只沉默片刻,然后低头对着那口棺材双手合十,嘴里轻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当口,灵堂大门外忽然吹入一阵风。

    风不大,轻轻的,打着转儿。所过之处,棺材四周的帷幔和纸钱被吹得沙沙作响。

    细碎声音,并不特别,却不知怎的让人听着不太舒服。

    哪儿不舒服?说不上来,心里的身上的,似乎哪儿都不太舒服。

    我摸了摸自己隐痛的脖子,下意识看向素月。

    却见她并无半点分心,只认真挡着被风吹得有些晃动的蜡烛。

    待到风停,她转身回到原处坐下,翻开经卷看了看。

    随后,伴着木鱼声响,慢慢念唱出一行字:“如是恶道眷属,经声毕是遍数,当得解脱,乃至梦寐之中,永不复见……”

    “永不复见?”刚念到这儿,一旁原本往门口转着身的袁珍珠,忽然顿下脚步,捉着那末梢的词,喃喃问了句。

    随后想了想,她摇头:“不可能……”

    不知道她是由此想到了什么,重新回转过身,她着低头,带着一脸苍白定定看向素月:“忘了问,方才听爷与师太说的那番话,想来师太就是素月姐姐对么?”

    素月皱了皱眉。

    似有些不悦于唱经被打断,但又碍着袁珍珠的身份,便点了点头:“贫尼就是素月。”

    “爷说,你在给霍姐姐念经超度。”

    “没错。”

    “所以爷其实也是已信了我说的那些话了,对么?”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袁珍珠原本因病而死气沉沉的眼睛,微微透出点亮。

    素月略有些困惑:“吴公子相信你什么话?”

    “我跟他们说了,我和爷洗澡时候出的事……是她做的。”

    边说,袁珍珠边回头,朝棺材里的霍小荷迅速瞥了一眼。

    即便离得有几步远,她眼里隐忍着的恐惧仍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近了点,压低声补了句:“她恨我……”

    素月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人死如灯灭,六夫人,您想太多了。”

    “你不信?不信为什么要给她超度?”

    “这是规矩,为了让她走好往生之路。”

    “师太不觉得有些矛盾么?”袁珍珠闻言笑了笑:“若人死如灯灭,为什么要守这样的规矩,又哪儿来的往生路可走?”

    素月抿住唇,眼里的不悦更盛。

    遂放下经书,正想要说些什么,忽见袁珍珠头一沉,面朝着地,直挺挺往地上倒了下去。

    这一幕发生得毫无预兆,不仅素月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我也愣了愣。

    等回过神时,袁珍珠脸下已多出一小片血水。

    素月见状大惊,匆忙追在我身后,想将袁珍珠扶起。我没等她靠近,一闪身挡住了她:“师太莫急,先等我看看她。”

    随后蹲下身,小心撩开袁珍珠散乱的头发,扶着她身体将她转正过来。

    随着这动作,一缕血从她鼻内涌出,在她血糊糊的脸上多添了一道猩红。

    我松了口气。

    想来是鼻梁受到撞击后出的血,若是咯血,那就有点棘手了。

    但也容不得我松懈,毕竟不晓得她这突然昏厥的原因,所以忙招手叫来了守灵的丫鬟,相帮我把她抬起。便正要将她抬进里屋去仔细诊断,不料未等迈步,冷不防门口传来一道严厉的话音:“灵堂见红,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在做些什么?!”

    抬眼见到吴敬尧,我有点烦躁。

    如果不是曾见过他对袁珍珠的宠爱,如果不是那些闪现在我脑子里的片段成了真,我实在看不出,这男人对于他刚娶的这个侍妾,究竟能有几分情义在。

    一个被险些到来的死亡给吓得整日疑神疑鬼的女人,一个刚刚从高烧里挣扎回一条命的女人,一个脖子上长了样不太寻常的瘿瘤的女人。这个女人,这才刚嫁给他这才几天?

    说句俗的,被褥都还没滚腻了,怎么,说没兴趣就没兴趣了?

    一进门明明看到袁珍珠满脸是血地昏迷不醒,吴敬尧说的头一句话,却是为灵堂见血而怒。

    仿佛自己侍妾的病态压根就没瞧在眼里似的。

    所以眼见着素月和丫鬟们都因此而静默下来,我二话不说,抱起袁珍珠就往里屋走。

    但刚走两步,肩膀就被吴敬尧一把给按住了,随即传来他低沉的话音:“谁给你的主张,让个病人跑来这种地方,道长?”

    我依旧没有吭声。

    却也没有将肩膀从他手掌下挣脱开来。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两眼一黑,脑子里一阵晕眩,紧跟着,就如前次碰到他手时所遭遇的一样,我眼前,再度撞进了一些画面。

    那些画面让我手脚僵硬,半个脑壳突突地疼,

    疼得好像整个脑子从要从脑壳里冲出去似的。

    直到脸上突然被一巴掌狠抽了下。

    抽得半边脸一阵发麻,我下意识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我发觉自己跟袁珍珠一道,平躺在地板上。

    只是我醒了,她仍未醒。

    耳朵里嗡嗡作响,也不知自己刚才那一瞬,究竟昏迷了多久。

    所以眼看着吴敬尧召来下人将袁珍珠带走,我仍是一动不动僵躺在原地。

    直至目送吴敬尧的身影消失在灵堂门外的一刹那,我一骨碌爬起身,在素月诧异的目光下,以着最快的速度走到离门最远的那道窗户前,纵身翻了出去。

    素月见状,立刻追来,嘴巴一开一合,似在急急对我说些什么。

    我耳朵依旧嗡嗡作响,所以没听见,亦没理会她阻止我离开的手势。

    只朝她摆了摆手,随后迅速离开。

    师太是个好人,尽管她曾不经意地看轻过我的出生。

    但我没办法告诉她,也没法告诉这地方的任何人,这鬼地方,恐怕今后不多久便将风雨袭来。

    而我这一身麻烦的人自身尚且难保,又怎可能去理会这地方那么多的破事。

    所以,既侥幸得了预知,还不赶紧趁早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