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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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人面瘿

    推开客栈的房门时,释方正在屋里吃着夜宵。

    热腾腾的汤面,散发着辣子的辛香,我吞了吞口水。

    受鬼市的影响,各家客栈依旧客满,包括我原先住的那家,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回去找释方。

    抬眼见到我,释方并不意外,兀自继续吃面。

    所以我也就若无其事地走进屋里,把行李放回了原位。

    只不过,在对着镜子梳理我那头两天没整理过的头发时,忽听见他淡淡说了句:“男女授受不亲。”

    呵,这会儿他又不把我当动物了。

    所以我看了看他,也没吭声,走到他面前往地上一蹲,显了原形。

    然后抬起头,一动不动看着他,顺便晃了晃尾巴。

    他也一动不动看着我,眼里不带任何情绪。

    时间一久,我觉得有点无趣,讪讪地正要往我衣服里钻进去,冷不防面前多了一只碗。

    里头还有半碗面。“吃。”他道,伸手在我脑门上拍了拍。

    我被他气笑。

    一骨碌转身变回人形,我没再继续瞎闹腾,披上衣服正色对他道:“这地方有古怪,和尚,我走了两天都没能走出去。”

    “两天才发现不对劲么。”

    我脸一烫,垂下头:“我只是以为总能走出去的。”

    “所以这会儿你回来,是撞了南墙了?”

    “确实撞了。我想这地方可能有高人设的结界,”顿了顿,我看向释方:“你是不是早察觉到了?”

    “比你早了一些,而且,那也不能算是结界。”

    “什么意思?”我不解。

    但没等释方回答,忽然门敲三下,随即门外有人彬彬有礼问道:“打扰了。请问,白云观的那位女道长,可在屋里么?”

    吴家的六姨奶奶病了。

    六姨奶奶就是吴家少夫人自杀当晚,被吴家大少爷吴敬尧新娶进门的那名小妾,袁珍珠。

    袁珍珠在同吴敬尧洗鸳鸯浴时差点丢了命,这件事短短不到半天时间,就已弄到满城皆知。之后,吴敬尧除了头还有点晕,并没有任何事。但袁珍珠则一病不起,高烧整整两天两夜,吃什么药都不起作用。

    或许是烧糊涂了,偶尔清醒些的时候,她面色惊恐,逢人就说她跟吴大少洗鸳鸯浴时差点丢了命,不是因为那些不知被谁放进屋里的碳,而是有鬼作祟。

    鬼是那位自尽身亡的少夫人霍小荷。

    袁珍珠反反复复地强调,她在洗澡的桶子里,见到霍小荷了。

    披头散发的霍小荷,在水底下钻着,只露出一张脸,死死瞪着她。

    袁珍珠的形容极为绘声绘色,吓到了身旁的丫鬟。

    她还说,霍小荷黑漆漆的长发缠着吴大少,还抓着她的手往水里拖。

    尽管吴敬尧本人对此说法嗤之以鼻,但悄悄信的人还是有的。

    毕竟当初吴敬尧对待那位死去的少夫人究竟什么样,所有家人和底下人,都是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据说当年霍小荷受了吴敬尧的冷落郁郁寡欢,一病不起的时候,变得有些癫狂。甚至有一日,曾跑到院子里,指着吴敬尧的屋子大声说,若他日死去,必化成厉鬼,饶不了他的无情无义。

    所以,眼见袁珍珠病的越来越重,在身边众人的劝说下,吴敬尧不得不听从了尼姑素月的话,把我接到了吴府。

    最初我自然是不愿去的。

    但听完前来请我的人所描述的袁珍珠的样子,我决定还是过去看看。

    那人说,他们之所以慕名前来请我,并不完全是因为袁珍珠的病。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都在疑心,袁珍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撞克到了。

    现如今,袁珍珠就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皱眉,忍不住想,那吴敬尧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物。

    结发妻子刚去世,就迫不及待地将新妾娶回家,可是新妾病成这样,他却连看都不来看她一眼。

    甚至,在用高价将我请到府里后,他连我这个给他妾室治病的人,都不曾来见上一面。

    听说他外出喝酒去了。

    这人的心,莫非是石头做的吧。

    袁珍珠十分美丽。

    听说她嫁给吴敬尧之前,是个当红的戏子。

    所以有双极为灵动的眼睛,目光所到之处,皆是勾口魂摄魄的妩媚。

    只是此时此地,这双灵动的眼早褪去了昔日光芒,如两道空洞,死气沉沉中透着一片虚无。

    她缩在床角落,浑身烫得惊人,人完全没有意识,但两眼始终睁着。

    这状况,若不是因为强烈的难受,就是因为强烈的不安。

    亦或者两者皆有。

    而这两种感觉,显然是源自她下颚处淋巴的位置。

    那地方长了个瘤子。鸡蛋大小。

    不算特别大,我曾见过最大的能有半张脸那样大小。所以这不是吸引我来看她的关键。

    关键是这瘤子的样子十分特别。

    它外表有凹凸起伏,粗看没什么,细看,能清楚分辨出眉宫,眼眶,鼻子,嘴巴,甚至耳朵。

    这是个人面瘿。

    人面瘿其实也并不太特别,我见过比这更像人脸的,但这个不仅像人脸,而且还是阴阳脸,因为它一半是跟袁珍珠皮肤一样的颜色,另一半则像是充满了血,暗沉沉的红。

    我在白云观的医书里,见到过关于这类瘿瘤的记载。

    它不仅是种病症,亦是一味十分稀罕的药材。

    所以,在小心检查过这块人面瘿后,我当即下针,稳住了袁珍珠的体温。

    随着体温在当夜逐渐下降,她呼吸和脸色明显好转了很多。

    却也因此,令那团人面瘿红色的部分变得更为鲜艳,当然,这变化并未引起吴家人的注意。

    他们在见到袁珍珠苏醒后,就极为放心地将她完全托付给了我。

    而我并不急着给她继续治疗,也没去动那个人面瘿。

    在时机没有成熟前,对于人面瘿所采取的任何动作,都将会对患者起到致命的效果。

    所以袁珍珠醒后不动也不吭声,我便也不动不说地陪她安静坐着。

    直到天快亮时,她突然自言自语般说道:“你见过少奶奶的尸体么?我见过,就在我的新婚夜。”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具尸体,曾经又是多么美丽到令人羡妒的一个女人。”

    “哪有谁能对自己那么狠心,用刀一次又一次往自己身上割,直至最后撑不下去,才给了自己最后最致命的那一下。”

    “你说她选在我的新婚夜那样杀了她自己,这是对我有多恨?”

    说到这儿,她呆滞的瞳孔轻轻一转,蓦地哭了起来。

    哭得仿佛眼泪开了闸似的,然后用力擦着滚滚而下的泪水,她霍地看向我,问:

    “所以是不是我被鬼附身了?”

    “是不是少奶奶上了我的身了……”

    终于见到吴敬尧,是在第二天下午。

    下人说他回府了。袁珍珠一听见,当即不顾自己刚刚好转的身体,要我陪着她去见他。

    我搀着她到后花园时,吴敬尧正眯着眼躺在园子里那片巨大的紫萝藤下,透过浓密的枝叶,看着闪烁在外那些星星点点的日光。

    我仔细看了看他,没错,他就是那天晚上来客栈与尼姑素月见面的吴公子。

    那会儿没将他同吴家这位‘赫赫有名’的风口流大少联系到一起。

    事后才明白过来,只能感叹一声,明明一派衣冠楚楚的温润,却原来是个金絮其外,败絮其中。

    他也认出了我,若有所思朝我看了片刻,随后道:“素月十分推崇你。说,白云观出来的道士,医术都极为了得。”

    “师太谬赞了。”

    “道长不必客气。一分价格一分货,既然道长已经妙手回春治好了贱内,报酬自然不会亏待了道长。”

    “吴公子,如夫人的病并没有完全治好。”

    “是么?”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的烧不是已经……”

    话还未说完,目光落在袁珍珠下颚处,吴敬尧的目光微微一紧:“她下颚上,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暗自冷笑。

    这风口流成性的男人,自己妻子自尽当天就迫不及待娶回来的女人,以为对她能有多么深的爱恋,却竟然连她身上最特别,亦是最致命的症状,都毫不知情。

    “如夫人下颚上长了个瘿瘤。”随后我道。

    “为什么会长出这种东西?”

    “身体内的病变,以及某些外部的因素,都会令人生出这种东西。”

    “严重么?”

    “这得看成因。若仅仅是身体内的病变,那么对症下药,它至多是个伴随终生的顽疾,但并不会致命。而若是还有外部的因素,那么或许会致命。而如夫人下颚上这个瘿瘤,显然属于后者。所以吴公子问我严不严重,我得说,不仅严重,而且可能致命。

    我的话,令身旁的袁珍珠脸色骤变。

    吴敬尧的脸色亦变了变,但不是不安,而是有些不耐烦:“那么你能治好么?”

    “要治,我得弄清楚它的成因。”

    “既然如此,那道长尽管去弄清楚便是了。”

    说罢,似乎完全没有看见袁珍珠眼里濒临崩溃的神色,他朝我摆了摆手。

    我没有离开:“我听说公子与如夫人成亲当天,公子的夫人自尽身亡了。”

    吴敬尧眉心一拧。

    一度想再次打发走我,但不知为何,他抿了抿唇,将目光投向头顶上那一团团如云的紫萝花,沉默着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想必公子听说过,自古以来,家中若有丧事,百天内不得嫁娶。这是不无道理的,人死后阴气聚结,五七过后方才得以渐散,因此,百天后才嫁娶,是为了避免红白相冲。但公子素来行事不拘小节,随心所欲,为不羁之人,自是不会将这样的习俗放在心上。原本,若是过个十天半个月再迎娶如夫人,倒也未必会有什么事,偏偏公子在尊夫人去世当天就行了合卺之礼,这就大大增加了红白相冲的几率性,所以……”

    话还未说完,吴敬尧嗤的一声轻笑,轻描淡写中带着点不耐的烦躁,迅速将我打断。

    而他身旁伺候着的那个女人,见状,也适时笑了起来。

    女人是四房欣兰。昨晚同总管赵德一道领我去袁珍珠屋里的,就是她。

    听说是吴敬尧从扬州带回来的名妓,不仅貌美体娇,察颜观色更是一等一的机灵。

    看着袁珍珠在目睹吴敬尧的嗤笑后那张铁青的脸色,以及摇摇欲坠的身影,她笑过之后,乖乖坐在吴敬尧身旁,一声不吭。

    只用灵巧的手指一个个将南疆进的葡萄剥皮除籽,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将肉勾进吴敬尧的嘴里。柔软的动作,葡萄甜腻的滋味,伴随灵堂那头传来的木鱼声,似乎转眼便令吴敬尧烦躁不耐的情绪好了很多。

    他不再理会我和袁珍珠,径自翻了个身看向身旁的四房,在嘴里再次被塞进一粒葡萄时,他顺势含住了那女人的手指。

    这举动引来女人轻轻一声笑,也令袁珍珠抬起头,直勾勾朝吴敬尧看了一眼:“爷真的不怕么?”

    “怕什么?”舌尖在嘴里的指尖上轻轻一舔,吴敬尧松开口放过了欣兰的羞怯。

    “昨儿晚上我又梦见霍姐姐了,她要是再……”话没说完,袁珍珠在吴敬尧冷冷一个眼刀中僵硬着住了嘴。

    “梦见她?该梦见她的应该是我。要是真有胆化成厉鬼,弄什么红白冲,她早就到我面前来了,何必跟你过不去?”说完,吴敬尧一声冷笑,顺手将欣兰娇软的身体卷进怀里,又似疼爱又如同某种发泄,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的唇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嘴怎么就那么分不清楚。以为找个人来替你说这些鬼话,我就会当真了么!”

    袁珍珠脸色煞白。

    颤了颤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忽听有人笑道:“吴爷花前树下,美人在怀,大白天葡萄美酒的,真是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