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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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不可恕之罪

    当我披着和尚的袈裟奔下地宫时,就看到张天珏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仰卧在最底下的台阶上。

    离他原本待的地方有挺大一段距离,那片地面上全是血和脓交织成的液体,这短短时间,他胸腔那块生着溃疡的地方破出很大一个口子,源源不断往外渗着脓水。

    疼痛让他浑身发抖,所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到底是怎么用他这副已经烂透了的身体和瞎透了的眼睛,一路爬到这里的?而迫使他忍受这么巨大的痛苦,拼命移动位置的原因,又是为了什么?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迅速往地宫四周扫了眼,随即找到了原因所在。

    那是原来停放棺材的地面,上面砌着的比周围新得多的砖头上,裂开了蛛网似的一片缝。

    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裂开的,但我可以肯定,之前我逃出去的时候还没有。

    裂缝把原先刻在上面的一行字撕口扯得分崩离析,走近一些,隐约可以分辨出,那行字同样出自万真大师之手。不过,即便不是因为这些裂缝,那行字原本也已经不成形了,它们挺早以前就被人刻意涂抹掉,正因为如此,这道原先被万真大师亲手设下,用来堵住墓室甬道的封印,实则早已经形同虚设。

    没了那行咒,再厚再结实的地砖,也是根本封不住万真大师想要封印的那样东西。

    虽不能确定他要封印的究竟是什么,但大致可以判断,应该跟琅琊剑不无关系。

    在释方目光的提醒下,我没朝那片裂缝靠得太近,因为裂缝上浮着一层黑色的东西,不是地面崩裂后翻出来的土,倒像是烧焦留下的痕迹。

    那片痕迹一路伸展,直至张天珏先前躺着的地方,而张天珏似乎就是为了躲避这片焦痕,才拼了命地爬到了台阶下。这举动用光了他全部力气,又被身体的状况折磨着,他没能继续往上爬,只张大了嘴直挺挺躺在地上,所有疼痛经由他喉咙所发出的口申吟,极其微弱,却比他刚才那声尖叫更为让人心惊。

    见状,心知他大限已到,我忙返回他身边,想设法让他死前能好过一点。

    但剥口开他衣服后,我愣了愣,发觉自己竟无从下手。

    曾经我以为,张天珏差不多还能有两三个月可活。

    但我低估了他身体被腐蚀的速度。

    就在两天前还眉目如画的男人,这会儿身上的腐烂度已到了七、八成。巨大的痛苦不仅让他面如死灰,且五官干瘪凹陷。一动不动躺在那儿,那副枯败得彻底的模样,倒是跟他从棺材里出来的弟弟有了六、七分的相似。

    一眼看去老了能有几十岁。这种感觉,就仿佛原本被冻结封存在他体内的时间,突然冲破桎梏,哗啦一下,把整整三十年时光,全都倾泻了出来。

    看来,地宫甬道处那片封印的毁坏,已把这片大宅青龙压白口虎的风水彻底破坏。而张天珏的身体,也已超出了能负荷长年阴气侵蚀的极限,所以,他已经没法将偷来的时间和生命继续强留在他身上。

    由此得到的反噬,是残忍得惊人的。

    我想了想,轻轻拍了拍他:“张爷,要不要我给你个痛快?”

    他肩膀僵硬得像块石头。不知是否听见我的问话,他半晌没有给我任何回应,那双腐烂出水的眼睛由始至终对着甬道封印的方向。

    “张爷?”第二次试图问他时,我的声音让他猛然惊跳了下。

    像被什么东西给蛰到了似的,随后,仿佛所有情绪都借着这个瞬间,在他脸上骤然爆发,他一把抓住我手腕,颤抖着朝我一叠声大叫:“李贵呢!李贵他去哪儿了?!看到着火了么?!好大的火!在烧我!火在烧我!道姑!道姑你不是很有能耐么?!快!快想办法帮我把火灭了!灭了……”

    边说,他边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衣裳,神情仓皇,像是那上面真的有火在燃烧。

    我用力挣了下,没能把手抽回。

    看不出来,他被身体的腐烂折磨成这个样子,没想到手里的力气依旧很大。

    所以只能伸出另一只手,往他风门穴上用力击了一拳。穴道吃痛,张天珏一声闷哼,半个身子随即瘫口软下来,却依旧没有放开我手腕。

    大约这个时候,神智终于清醒过来,他静躺在地上抓着我手腕发了片刻呆,随后用一种只有我能听见的话音,平缓却又近乎咬牙切齿地对我说道:“我说过,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可你也不会活得很舒坦。”

    对一个将死之人,我说话本不应该这么直白。

    但在见过他弟弟之后,我觉得自己对此人仁慈不太起来。

    所以也就没继续对他推荐痛快的死法,我再度用了点力,猛一下把手抽回,然后看向一旁好整以暇的释方:“和尚,快过来帮帮忙,帮我把他一起抬出去。”

    抬出去,交给他的下人们,我此行的任务也算是有了个交代。之后,他是死是活再也与我无关,我是片刻都不想再继续留在这个鬼地方了。

    然而释方无动于衷。

    于是我示弱,向他指指我受伤的脚:“喂,我一个人抬不动他。”

    和尚却依旧无动于衷。

    不,也不算是无动于衷,因为他朝我抬了抬他刚才为了救我而受伤的胳膊。

    同为示弱,他的显然比我管用,所以我站起身咬了咬牙,忍着张天珏身上那股冲天的恶臭,用手环住他胳膊,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然后正要带着他往地宫外走,这时才听释方不紧不慢说了句:“不用费事,他不可能出得了这个地方。”

    “……为什么?”他这话让我有些莫名,所以原本没打算听他的。

    “自作孽不可恕,他身上背着不可恕之罪,因此琅琊剑能放过你,却断不会放过他。”

    “不可恕之罪?”

    我愣了愣。以为他说的是借尸续命的事,却听他接着道:“想来你应该早就已经看出,张青池并非是死于疾病。”

    他不说我倒是已经忘了,经他这一提醒,我才想起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张青池并非像李贵所说的那样是死于疾病爆发,而是死于一支从他脖子后面贯穿而入的铁条。这一点,先前我从他尸体上就一目了然,只是后来光顾着保命,早把这件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而既然释方这会儿突然当着张天珏的面这样说穿,用意似乎昭然若揭。

    所以我下意识往张天珏脸上看去。

    没等我开口,仿佛觉察到我的目光,张天珏咬了咬牙,忍着疼痛低低冷笑了声:“没错,青池的确是死于非命,呵,他是被我亲手所杀。”

    我一呆,所以没防备他趁我一不留神狠狠撞开我松懈的手,挣扎着从我身边退开。

    眼盲腿烂,注定他此举只是为自己平添了一些苦头,他刚脱离我手臂,就一头重重跌倒在地上。

    疼痛让他浑身抽搐,他却硬撑着维持一个高傲的姿态,就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冷冷面对着我的方向,让我不由皱了皱眉:“张天珏,张青池是你弟弟,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亲弟弟?”

    话刚问出口,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让我突然想明白了些什么。

    而他的表情也似乎印证了我的想法。

    他依旧高傲着,倨傲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愤怒的戾气:“是,他是我弟弟。”

    若不是他颤抖的身体和愈加灰败的脸色出卖了他,或许会让我以为,他之前所有病态的虚弱只是我的错觉。

    兴许是因为从我的话里已料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最终结局,也兴许是在说到张青池时,某些记忆激起了情绪中的某种东西,于是让张天珏这会儿说话的样子,有种回光返照的硬朗。

    一种压抑过后的愤怒,取代了他原先受制于疼痛的绝望,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缓缓回过头,用他那双满是脓水的眼睛‘看’向我:“道长,刚才他从这儿出去时,想必你应该已是见过他了。那么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既然是我亲弟弟,为什么还要趁着我倍受疾病煎熬的时候,去觊觎他不该觊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