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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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棺材

    张天珏的举动让我猝不及防。

    虽然我是个给人治病的,但到底男女有别,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直接。

    他看出了我的错愕,嘴角的讥讽于是更加明显:“怎么,看到病体,道长发觉自己看不了这病了?”

    我没吭声,硬着头皮把目光往他下身处移了移。

    张天珏的下半身是近乎赤裸着的,伴着一股扑面而出的恶臭。

    所以草草看了一眼,我就立刻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我的医术毫无信心。

    张天珏的下半身十分糟糕,尤其左腿,非常可怕。就像一只熟过了头的水蜜桃,多处溃烂,并在朝外流着汁液。

    而溃烂是从脚开始的。整个左脚,肿得几乎已辨别不出形状,通体漆黑,可见早已坏死,或许连骨头都已完全受到腐蚀。这样的病痛造成的痛苦是无法想象的,张天珏一副文弱书生样,倒是能忍,若不是今天突然症状加剧,若不是亲眼看到了他身体的状况,没人能从他平时云淡风轻的神态里,看出丝毫他藏匿在被子下所受的非人折磨。

    这倒叫我对他生出了一点儿佩服。

    所以没理会他语气和眼神里的嘲弄,我沉了沉气,继续往他烂得最严重的那只脚上看去。

    脚上除了破溃而出的伤,并没有造成腐烂的伤口,就真的跟水果一样,熟到了一定的程度,从内部开始腐坏了。所以查明造成腐烂的原因,那必定就是张天珏的病因。

    病因的可能性有很多,若是正常的病症,那倒也不难查,只是他的症状不普通。

    就在他腿上烂得最严重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些波动,仿佛是血管的跳动,但血管的跳动不会移动,这波动却会。

    所以他这病症很不普通。

    若想要查明这样的病因,统共只有两种手段。

    一种是将他的腿切开,一种是用白云观里特殊的手段。

    无论哪一种,都不好操作,所以张天珏对我不信任,是非常自然的。

    他甚至连对我师父都不敢抱有什么期望。

    “看够了?你该走了。”见我始终沉默,张天珏以为他刚才的话说对了我的心思。

    所以脸色微红,他用力合上被子,将床边摆着的那盘熏香一股脑撒在了充斥着腐烂味的床单上。

    若非动了极大的情绪,他苍白的脸上根本不可能见到一点血色,想来,这个长得漂亮,又非常爱干净的男人,已然对将自己这一可怕的隐秘暴露在我面前感到后悔。

    所以不等他再次开口,当瞥见他又一次把视线朝我扫来,我从衣兜里摸出支银针,抬起头。

    然后在他略已透出不耐烦的目光中,把那根银针慢慢往自己太阳穴里扎了进去。

    从张天珏房里出来的时候,已过子时。

    张家地方大,人少,这个时候偌大的宅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月光静静晒在清冷的花园里,没风的时候,一切仿佛一幅静止的画。

    我对着四周沉沉的夜色用力吸了口气,感到自己仿佛正在一座巨大空旷的坟墓里。

    住得太大也是不好,哪像白云观,一层楼里能挤上十来个师兄弟,成天吵吵闹闹的。

    想到这儿时,忽然感到有人在看我,我抬起头,就见不远处的黑暗里,慢慢走出一个人。

    婀娜的身影,沾染着夜来香的气味,云洛华的眼睛里没了傍晚时那种迷乱的空洞,但看人的目光依旧直勾勾的。

    这让我感到有些拘谨,想着先前遇到她时的种种尴尬,不确定是否该跟她打声招呼。

    不过,或许她压根就没记得曾见过我这么个人,她看着我的目光十分生硬。在朝我打量了一阵后,她已走到我面前,纤细手指把弄着刚折下来的夜来香,掐出汁液在手心里揉来揉去:“李贵说今天新请来的郎中已经到了,就是你么?”

    我点点头。

    她目不转睛看着我:“你是个道姑。”

    我笑笑:“道姑或者郎中,无论什么身份,能治病就好,对么张夫人?”

    “我夫君得的是什么病?”

    “目前还不知晓。”

    “能治么?”

    “也不知晓。”

    “这也不知晓,那也不知晓,请问道长,你这样能怎么去给人治病?”

    云洛华说话声始终轻轻的,慢条斯理。但她的话跟她看人的目光一样直接了当。

    有趣的是,白天和夜晚,这女人好像判若两人,一会儿看起来像个疯子,一会儿又正常无比。

    所以,哪个才是她真实的一面?

    我看了看她那双在夜色里微微闪着光的眸子,斟酌片刻,正要回答,冷不防听见不远处匆匆传来阵脚步声。

    随着距离的接近,我看清来者是管家李贵。

    他提着盏灯笼一路走向我,脸上带着一如既往和气的笑。

    但当见到我身旁的云洛华时,他面色微微沉了沉。这变化转瞬即逝,他走近后恭恭敬敬地朝云洛华行了个礼,然后垂手站在她身边,看向我道:“爷吩咐我带仙姑去住处歇息,刚有事耽搁了会儿,让仙姑久等了,仙姑请随我来。”说完,再次恭敬看向云洛华,朝她身后打了个手势:“夫人也请早些回屋去休息吧,夜里风大,夫人小心不要受了凉。”

    不知是否因为不悦于我俩的谈话被打断,云洛华径自看着我,对于管家关切的话,和她身后不远处正慢慢走近过来的那几个人,仿佛视若无睹。

    这当口风里飘来阵木鱼声响,笃笃的时轻时重。

    不知是否错觉,在场那几人听见后,面色都变了变。

    唯有云洛华,一双眼水汪汪的,忽闪着仿佛媚态般的波动。随后她有些莫名地嗤笑了一声,没等身后那几人继续走到她身边,扭头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跟着李管家一路往住处走去时,经过一处亮着灯的院子,我再次听见木鱼声响起。

    伴着低沉念经声,很呆板的一再重复,按说,在这样的时间听着会有些压抑。

    可是因为念经人嗓音的美妙,所以反而令周遭原本压抑的夜色变得有些祥和的美丽。不得不承认,释方这小和尚虽然情商不高,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但嗓音十分动人。

    不像道观里那些师兄弟,齐刷刷一唱经,听得能让人哭出来。

    只不过,同是出家人,不难很快辨别出来,那被反复念着的经文,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超度人的经文。

    可是好端端的,这小和尚三更半夜一个人在那屋里,是在给谁超度?

    不免有些奇怪,但见李贵一味低着头赶路,我也就没问。

    正要离开时,院子里飘出阵气味,让我脚步再次顿了顿。

    很好闻。

    檀香萦绕,还夹杂着一些特别诱人的熟悉味道。这味道让我在被李贵送到了住处后,即便在床上躺了很久,仍没能睡着。

    肚子一阵阵唱着空城计,我想起今晚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

    那些有钱人家做的点心,好吃又精巧,可是填不饱肚子,况且,大部分都被那个无所事事的和尚给吃了。

    现在他在那个地方念着经,声音特别好听,让我不禁想起他轮廓漂亮的嘴唇,于是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

    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就会当了和尚呢,真是可惜。

    正如那么香的鸡肉,怎么就摆在跟和尚放在了一起呢,真是活脱脱的浪费。

    想到这儿,发觉似乎很久没听见木鱼声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就着月光摸着黑,一路往先前路过的那个院子踮手踮脚跑了过去。

    那院子里依旧檀香缭绕,但鸡肉味消失了,冷了的菜失去了菜香味,据说是因为被死人吃过了。

    院门正对着的那道房门内,客堂被各种烟雾熏得有些模糊,正中央,隐约可见停着口漆黑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