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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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福德山(下) 第一一六章 往事峥嵘

    仁吉上山时,致胜泰山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解释,族人先见他所坐牦牛,目光纯净,犄角巨大,阔背隆颈,金丝长毛厚被整齐,行步安稳,威猛素净,极为壮美,又见他身相饱满庄严,与天地相称,目光一扫,所有人如有甘露淋身,无不身心慰贴。

    泰山扶他下地站定,他还看了四人,微叹道:“我要来此,因为金老爷和我父母渊源深厚,一来瞻仰他的居所;二来向这里族人打听他的消息事迹;三来另有消息透露,你们踊跃探路,原来怀有报复逞强心态,以后我还是要亲力亲为啊。”

    致胜等听了都觉得窘迫,德琳道:“少主,都是我见舅老爷英雄无敌,想借他之力压一压那些狂妄之徒的凶焰。”

    阿汤道:“他们的确可恨,一族人欺负我妈妈一个。”

    德琳又指着福慧道:“她便是冤枉你父亲的女人。”

    此话一出,不但仁吉注意,福族人这边首脑俱都震惊,想不到他是书的儿子,福慧点头叹道:“也都这么大了。”

    仁吉一上山,便对场上局面一目了然,见阿汤折臂、德琳愤怒、致胜不服,当下淡淡地吩咐致胜等人道:“福德山的族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你们再去看看,找出他们中的凶恶之人。”

    此言一出,福族人尽皆愕然,本来对他景仰,此时无不恼怒,一旁的基地队员尽皆不忿,大江道:“各位长老不便,我们把他们轰下山去。”

    福慧更加提马前迎,福孝一把拉住她,又和大江道:“不管它,都坐下,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姐,你也来听听他们的事情。”

    谢一也警告族人:“大伙儿还记得主母的吩咐吗?”

    族人听了,忍气吞声,仍和刚才一样团聚,听长老们和队员对话。

    楠桦大声道:“刚才说到我们被害,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你们无时不刻以命相舍,才保留下我等性命。”

    谢光笑道:“不光你们,还有你们的孩子。”

    队员们听了又大哗然,满脸通红地问:“我们有孩子?”

    谢光叹道:“你们的神智虽被恶魔摧毁,但生理如常,这十年下来,孩子都有几十个了,所以困难从未停止,不减反多。”

    “他们在哪里?”

    “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

    “都是谁的孩子?”

    “不知道。”

    “不知道?”

    “这是主母的意思,要问过她才知道。”

    队员们又是感激涕零,又是疑窦在胸,纷纷问道:“主母还没有到?”

    谢一道:“她不回来了。”

    “那又为什么?”

    “她听说你们都恢复大好了,心情很激动,只吩咐今后你们想怎么生活都行。”

    队员们哄动起来:“主母如此仁慈,她不回来,我们这就去见她。”

    谢一道:“不急,不急,等你们全恢复了再去。”目光扫一扫场外,大江略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和旁边队员低声嘀咕了几句,队员们听了,都怒目注视着场外四处逡巡的致胜等人。

    大江痛声道:“我等昧心躺尸十三年,主母和族人矢志不渝,行大仁义,请各位长老稍讲一二事迹,使我等永铭恩德。”

    谢一叹道:“主母胸怀,岂为求报,话说回来,你刚才说矢志不渝四个字,倒是贴切,若不是她,又有谁能屡屡在生死面前扛得住?”

    谢光道:“这十年,其实就是一个字难:‘吃!’”

    福孝道:“尤其是前三年,用在火山口上滚寒冰窟里藏形容,毫不为过,谢爷爷、福松福顺哥哥、大姑嫂子、四哥等人都是那个时候饿死或累死的。”

    族人听他此说,想起这些良善之人的音容笑貌来,一时哀痛无声。

    谢一道:“福长老,你就从他们刚刚开始到时说一点吧。”

    福孝点头,理了头绪,这才开始说起:“我们族中那时发生了一件大事,族人内讧离心,妈妈本来心情抑郁,为避纠纷,带我和孔队长等人去了宁湖,到那里时,却又忧愁,因为天气趋冷,却衣食不济,吃住全无,我情急之下,深夜跑到旷野中呼唤金老爷,天幸他赶至,带孔叔叔等人去取建屋用材,不料无意救了你们。”

    楠桦问:“金老爷当时是怎么救我们的?”

    福孝摇头道:“我当时年幼,只听孔叔叔说把你们和若干建屋用材瞬间送回,他却又有事去了。”

    楠桦道:“那金老爷岂非有大神通?”

    谢一道:“金老爷无所不能,很多事迹都是我们亲眼所见。”

    致胜仁吉也都听到,忍不住问:“你说的金老爷是不是就是金先生?他现在在哪里?”

    福孝看了他们一眼道:“不知道,此后再无音信,也许我妈妈和孔叔叔能知道一丝踪迹。”

    谢一道:“金老爷便是福长老姐弟的师父。”

    致胜仁吉不禁讶然。

    大江道:“还请福长老再往下说。”

    福孝点头又道:“我妈妈当时见了你们,不似福松和福顺哥哥那般新奇,倒是如临大难一般,和孔叔叔谢爷爷说了句:‘这几十张人口,到哪里去弄吃的?’谢爷爷和孔叔叔也顿时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大家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妈妈只好带我回来找伏桀哥哥和各位长老算账。”

    “算账?”不光是队员,福云福阳等人听了都奇怪。

    福孝笑道:“妈妈先和伏桀哥哥说:我们一家得分配多少,还有孔叔叔一家,福松福顺等人,我们一气走了,你们可不能装傻,把我们应得的一次性给足,(众人都笑)伏桀心中有愧,倒也爽快,照多给了。妈妈又去找舅公谢长老、秋生长老和无光长老,把随行的族人应得算了,又说爸爸、孔叔叔多年来为族操劳,虽然撂了挑子,但家里人不能不管,让他们看着办,三位长老看她一反常态斤斤计较的样子都觉得好笑,一来和伏桀一样心中有愧,二来那

    时候好像天底下的牛羊都跑到这儿来一样,不愁抓不到,所以一样爽快地答应了。我记得三位长老还问了句:‘你要这么多干什么?以后想要回来就是了。’妈妈回来的路上才松了口气,却又很是自怨:‘这是真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从自家人口中夺食。’她回去后,听说大姑二姑是畜牧世家,通晓牛羊之性,连忙让他们带人去追猎,谢家哥哥,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羊潮水般来,退得也快,那时候已经开始撤退了,我们运气好,大姑二姑追上了最后一趟羊群,将它们赶了回来。”

    谢瑞一拍手道:“也是,我还怪族人没有良心,主母一走,捕猎也难。”

    福孝继续道:“有了这二处羊,孔叔叔又让福顺哥哥把族人看不上的营养丸担回,妈妈和孔叔叔谢爷爷掰着手指头算:一天宰三头羊,才够得上你们吃肉,我们吃东西到外面去找,回来就着汤水骨头,有大东西都得上锅台。那时候天已经开始冷了,大家热情都高,并不报怨,只是特别忙。谢爷爷带福松哥哥照顾你们;孔叔叔带人忙着整地平地,要赶着把谷种下去,妈妈说来年就指望它接力了;妈妈带人搭羊圈打草准备让羊群过冬,大伙儿就是找野果根茎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一开始你们还真难管,乱跑乱窜,又快又不听话,往往大伙儿抛下手头上的事,一起去帮忙把你们撵回。后来谢家哥哥来了,帮着把棚屋搭了起来,大家这才有空走远点找吃食物。”

    谢一叹道:“我们后来无意犯了一个错误,回来把看到的情况和族人一说,大伙儿叫嚷你们有那么多羊还回来很要,嘲笑你们做牛做马偏要养一帮白痴,断言你们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勒了个绳套,要不灰溜溜地回来,要不被勒死,以至主母再回来求助,不仅讨不到粮,还落得许多白眼。”

    福孝道:“这个妈妈从未怪大伙儿,换着谁都难以理解。”他接着道:“虽然有几百头羊,但大姑领羊时挑了不少怀崽羊,加上小羊,一个冬天下来,已消耗了一大半。开过春,孔叔叔想办法去湖边捕鱼,除了在小河口有些收获,其它地方都落空。好在天气暖了,我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花更多的时间找食物,但是每天吃那些东西,谁又受得了,有人瘦得不成样子,有人明明很饿,却肿得不成样子,妈妈始终不让大家沾上肉。”

    他望了望谢一道:“所以你们第二次来说要留下时,妈妈没有答应,是怕你们跟着挨饿啊。”

    谢光道:“我说我们不占一分你们的东西,自己找吃的,她也不许。”

    这时不光仁吉一直站在一边听,致胜德琳等人也都挤过来站定。

    希希含泪道:“半年不吃肉还说得过去,又只吃的果茎杂食,怎么过来的啊?”

    致胜却想到:有人一年到头天天吃肉,也是生不如死,但意义就不一样了。

    福孝接着往下说:“她不容易熬到收谷子的时候,虽然收成好,但因为种得少,总量不多,收下的粮食自然又是-”

    “他们吃。”冈邦指着队员抢着道,场上众人虽觉得好笑,却都笑不出来,队员们更加低下了头。

    “这也没多久,”福孝道:“以后又靠着孔叔叔用心照料的几个副食撑了一个秋天,除了妈妈和孔叔叔,每个人都已经油尽灯枯心如死灰,不想吃也不想做,静等死亡到来。”

    他说到这里,慢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腔调已经发抖,眼睛已经开始发涩。

    队员们又沉痛又紧张,却不敢追问,倒是闫合冈邦问道:“舅舅,后来呢?”

    “后来,”他转口道:“你们到现在死了九个人,三个被黑白妖杀死的,二个病死的,还有四个,有一个一开始失踪没找到,剩下的三个是被我福松哥哥害死的。”

    “啊?”不惟队员,场上所有的人无不惊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福孝无动于衷道:“福松哥哥看到不久所有的人都要饿死,他想只有减少人口才能延缓,就悄悄地捂死了你们中的三人,后来被妈妈发现,严厉责斥,但这次大伙儿全都站到福松哥哥身后,以无声来反对妈妈,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寂静的时刻,又是最令我不想记忆的时刻。”

    场上一片安静,由他道:“妈妈没有办法,带着我又回来求助,但仍是空手而归。”

    场上好多族人都知道这件事,羞愧得低下头去听。

    “妈妈回去的路上便支持不住,若不是舅公让谢家哥哥们赶来,我想她再也起不来了。”

    谢一叹道:“你刚才说大伙儿油尽灯枯,她老人家何尝不是,只不过一口气屏着而已。”

    福孝道:“你们这一来,开了好头,带来了粮食,我姐又赶回大批牛羊,再后来捕鱼也出奇地顺当,妈妈让孔叔叔把你们带来的粮食全部作为种粮。”

    他仿佛舒了一口气,和队员道:“从那时候起,你们就能渐渐地吃上饱饭啦。”

    谢一苦笑道:“却也更加难管了。”

    队员们一清醒就认识他,后来知道他也是族中首脑,只是木讷严肃,都有些怕他,但仍有队员冒失问:“为什么?”

    谢一道:“说了你们不要不服,其实你们从一开始到清醒,除了主母,无人不怨,无人不恼,除了福长老刚才所说的要舍己先养活你们,你们智力虽然是三岁婴童,但是体力却不见得输于我们,又无事无愁,大伙儿都知道,这带孩子的事比干活还烦还累”

    福孝叹道:“说得是,谢爷爷那时便管不住你们,拉又拉不住,追又追不上,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摔了多少跤,好在那时食物不够,你们也常常饿得没有力气。”

    谢光妻子在场,大声道:“我们妯娌之间,从未听大嫂叫过苦,为着你们,她受尽委屈。”

    众人不解,都听她往下说道:“你们一开始还有衣服遮着,等我大哥来照料你们,原来的衣服早没了,只能让我们用皮子或编个草衣遮着挡着,偏偏你们吃饱了有了力气,动不动全扯掉,你们

    说这么多男人光身裸体晃来晃去,我大嫂想都不想去,但是还得给你们系上穿上!”

    队员们听了更加羞愧得低下头去,又不少族人本来想笑,马上又觉得苦涩,笑不出来。

    德琳在一旁问:“那怎么办?”

    谢光妻子瞪了他一眼,扬了扬头道:“怎么办?我也在啊!我大哥说了‘除了我妻子身体,其它的女人都不可看,看也不入心中。’我大嫂也照着他做‘除了我丈夫的身体,其它的男人都不可看,看也不入心中。’”

    德琳无语,仁吉不禁望了一眼谢一。

    福孝道:“我妈妈很是欣赏谢一哥哥,他也只带二三人,便让你们听话,有时候还能帮着干些活。”

    众队员听得自己终于有了点贡献,才敢稍稍透一口气。

    谢一接着道:“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日子稍稍好过了,但毕竟二十来人倒要养活五十来人,还有小孩,人人背上都像扛座山一样,何况后来还来了个妖物,不但害死了福顺福松兄弟,也要把你们剪除,对了,这个妖物当时说过是他的主人害你们成这样,而且还不止你们。”

    众队员挺身急问:“那个妖物是什么来头?”

    “他后来被福长老射死,乃是一条大鱼。”

    德琳插话道:“这个妖物也到我们那里扰乱过,被我们打得滚下山去。”

    谢一冲他点了点头道:“后来主母回元宝山整饬族人,秋生无光二位长老都抽出人手前去帮忙,我们才轻松一些。”

    谢光妻子道:“但我们一直这样,没轻松过。”

    谢光一瞪眼:“说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谢爷爷,福松福顺大姑他们?”

    谢一叹道:“刚才福长老说你们一共损了九人,我们那二年就死了九个,福长老,是吧?”

    福孝道:“没有错,谢爷爷还不是第一个死的,他前面的是福寿,是第一个照看你们的,被你们玩死了。”

    “玩死?”众人都奇。

    “你们无智,力气又大,他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你们拉扯踩踏死了;后来妈妈才让谢爷爷带福松哥哥去照料你们,他是第二年麦场前饿死的;然后是大姑,还怀着孩子,我都不忍说,若不是她料理羊群,我们的日子还要难过;接着是四哥,他是到盐丘担盐时路上热死的,我听五哥讲当时是晚上,他全身起了火泡,人都没气了,身上还热得发烫。”

    他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和谢一道:“哥啊,你干嘛让我来说,你以为我就能忍得住?”场中又有几个人不流泪的!

    谢一接过来道:“我福松福顺二位兄弟,在妖物前来威逼主母时,挺身而出,不要以为他二个的死与你们无关。”

    队员们脸上挂着泪水纷纷摇头,希希道:“刚才已经说了,妖物也要剪灭我们的。”

    致胜是经过大悲大痛的人,此时也忍不住问:“后来呢?”

    谢一见他们在一旁围看,也很动容,已无敌意,便无意再说,约略道:“后来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但又来了二个妖物,主母便让我们把他们带回元宝山,但还是损了二人。”

    阿汤道:“那二个妖物是二个傻大个,还被我耍了一通呢。”

    德琳正色道:“阿汤,别瞎说,他们非常厉害,只不过疯疯癫癫罢了,我们也被他们扰得不轻呢。”

    小眉道:“你们还好,我们的庄稼被他们搅得一塌糊涂,二年都没收成好。”

    德琳道:“哪里,双妖好玩,从峭壁摸上大孤台,把上面搞得一团糟,我们越严防死守,他们越起劲,前前后后恐怕有三个月,哪来收成?”

    福孝点头道:“嗯,怪不得有几个月不见他们踪影,好在大孤台上也没啥东西。”

    德琳双眼一翻道:“我们怕了你们!老祖宗不让我们轻易下山,只好把大孤台利用起来,在上面种庄稼养禽畜,要不然喝西北风啊。”

    小眉问:“怎么利用啊?”

    德琳不理,仁吉笑道:“他们从下面往上运土,不就好种养了吗。”

    “那水呢?”

    “挖坑藏水,族人本善山栖,出去觅食时,每次都带一份水回来。”

    谢一道:“谢谢!如此你们也很艰苦,我们主母说了,那二次我们族人啸聚上隽秀峰闹事,是我们的过错,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德琳问:“那我们族长和少族长的事呢?”

    谢一沉吟道:“我们那时都小,这种大人间的事,怎么明白?”

    仁吉不等德琳说话,便把他们叫到身边:“都找到凶恶人了吗?”

    致胜泰山本来就不知情,阿汤年轻,他们几个一开始就围着听故事了,只有德琳找了半天,最后也被吸引,因此仁吉其实是单独问他,德琳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了凶恶人,剩下的是什么人?”

    阿汤抢着道:“好人。”

    “和好人打架呢还是交朋友?”

    阿汤又大声道:“做朋友。”

    德琳急着道:“可是他们中确有凶恶人围攻隽秀峰。”

    “那些凶恶人呢?”

    德琳致胜这才知道,仁吉这是在批评他们这次闹事错了,他还是不服气:“那老族长和少族长的事呢?”

    仁吉道:“人家刚才说了,那是上一辈人的事情,要见到上一辈的人问过才知道。”

    一边的队员们羞愧感激,都不耐烦再听他们讲,人人觉得对族人便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楠桦首先提议:“主母不肯来,我们这就去见她老人家。”

    众队员齐声道:“定要这样。”

    一众队员朝所有族人跪谢,又一一跪谢谢一、福孝、福慧等,才请求这就去宁湖,谢一福孝怎么劝都劝不住,商量了一下,只好由谢一福孝谢瑞带他们前往,余皆不动。仁吉上前道:“我们也去看望太夫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