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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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失亲骨肉亦失痛

    舅舅的这个电话,让重获新生后的茹欣霎时间又跌落到更深的谷底。人生似乎总是这样,悲剧往往比惊喜来得更加突然。



    她不敢在电话里多问,此时此刻,她舅舅在电话里哭诉着关于她母亲的一切、还有从旁她舅妈的啜泣声,都足以让她心碎,她怯于去接受这么一种现实,怯于去自责当初的选择——害怕因为自己当时的年少无知承担现在更多未知的损失。同时,她仍旧被一种侥幸心理驱使着,忙哭着叫司机调转了头往机场赶去,彷佛自己真就有机会同时间赛跑似的。



    近来因为天气的缘故,北飞她家乡的航班比之前的更少了,最近的一班排在了中午的十二点钟。小玉对她放心不下,值完机后一直拉着她的手给她安慰,直到目送茹欣过完安检才肯离去。



    她一个人坐在机场的候机室里,看见身边别的旅客家眷亲和的样子,莫名地联想到了自己,回想起一幕幕虚设的幸福情景,过去这情景里只有她父亲一人,此刻却多了她母亲的面孔,她越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越发感到无助。她明明清楚自己航班的登机时间还没有到,但每当广播想起的时候,她都会误撞到正在检票的登机口去,她的这一种因为急迫、因为无助的荒唐行为,险些被工作人员误当作精神病发而请了保安。



    终于登了机,用过午餐后,航班上的旅客们大约都有点儿倦了,左右说话的声音少了,整个机舱渐渐儿地静了下去,只有前舱的一个小女孩、大约是没有得到同行母亲的答复,用地道的乡音连着问她母亲几回:



    “妈妈,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



    从这小女孩的身上,茹欣彷佛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便又情不自禁地落了几行清泪。



    好多年都没有回家了,她心里真有点害怕。将落地的时候,客舱里又恢复了飞机起飞那会儿的热闹。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然而又同她不无关系;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在同一客舱里听得的家乡话,甚至让她感到害怕,比这更使她害怕的是即将回到家中空落的一切。



    在青岛落地以后换乘大巴赶到家中,天色已经将晚了,海滨小镇被一重重的浓雾锁着,海天一色,同她的心情一样,只一味地惨白。海风柔柔地从海面吹来,夹裹着儿时熟悉的味道,比蛇口的渔人码头要腥去不少,近海的渔村里,有几户早炊的人家,已经上灯了,明晃晃地映在那里,同港口塔台上的大灯作着呼应。大抵是因为天气转冷的缘故,虽则过了休渔期,渔民们的船屋都整齐地停在港湾里,看不见几个出海、归海的人。



    她的亲戚四邻们,一早听闻茹欣今儿回来,都半看热闹半带着同情心,早早地候在了她家小院。茹欣的舅舅抱出她姐姐的骨灰盒,含泪跪在堂屋往盆里烧着纸钱,她舅妈同几个邻家妇女在厨房里备着饭。



    “来了,来了。”



    邻里中有人瞧见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走过来,满带了新鲜劲儿。



    但也有人在小声调侃:



    “在外面混那么久,也不见混出个啥模样。”



    这一语中的似乎说的有点重,便有人看不下去了。



    “喏,你可少说两句罢,人家刚死了娘,怪可怜的,你还在这里揶揄人家,邻居间处着,这又是何必呢?”



    才刚说话的人莫名被顶了撞,仍旧按捺不住:



    “揶揄?有啥好揶揄的,俺讲的不过是事实罢了。有谁家闺女像她这样野的,一毕业就往大城市跑,逢年过节也不归家,打心底看不起俺们乡下人。邻居?你认她作邻居,人家怕是不认你。”



    “好了,你消停消停吧,留点口德。”



    才刚奚落茹欣的胖嫂子,原不是别人,家境在这十里八乡还算殷实,有一个儿子、比茹欣大了两岁,也是大学生,毕了业后回家跟着他爹做水产生意。三四年前,茹欣的寡母曾经找到他家,想同她结为儿女亲家,本来说好了等闺女过年回家时候相完亲顺势定亲的,没想到茹欣连着几年都没回家。两个孩子在微信上虽偶尔联系,但也没有个明确的结果,话不曾挑开说,却都还单着。这胖嫂子的儿子一见了茹欣的照片,就迷上了,指着要她这种模样的,说白了就非她莫娶。他娘见这样一年两年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另打主意,找别的头儿,但是相来相去,都没个结果;再后来,也就没人愿意来讨没趣了,所以至今还单着。



    被人骂着“留点口德”,胖嫂子心里难免窝了气,但是碍于当下的情景,又不好动了嘴角、在人家丧事上惹是非,就又埋了头继续帮主家洗盘子和碗筷。忽而听得了陌生女人的哭声,忙起身往堂屋的人群里凑了过去;却只瞧见茹欣是一个人回来了、同行的没有年轻的男人、且更没有孩子,捡着什么便宜似的,咧着嘴往自家跑去。



    舅妈听见了茹欣的哭声,也从厨房里哭喊出来,还有其他亲友的哭声,夹杂了法事的锣乱声。等茹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半夜的三四点钟,除几个近亲外,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夜寂得可怕,只听得细微的海浪声。村里每逢休渔期结束后海祭用的木船,自从茹欣的父亲十数年前出海遇难以后,就象征性地弃在离她家的小院里;半空中的牙月也像是起了同情心的、正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赶来吊丧。月照舱中、舱中有月,祭船无声息地横在那里,像是拉长了的月光宝盒、里面装满了美好的回忆,又像是才从海上接完故人回来的小渔船,正躺在那里休息。



    法师们做完关灯的法事,已经有些睡意了,乐队里的几个跟班儿也都打着呵欠。这时候,领队的法师问道:



    “明儿日子时辰都有,最宜土葬,海葬也行,家属什么意见?”



    茹欣舅舅在一旁听着,想给她姐姐土葬、逢年过节多少还有个聚头儿,但见茹欣没有开口,又不好自作主张,就哑了嗓子问茹欣:



    “欣儿,你什么意见?”



    “海葬吧。”



    茹欣抹了抹泪,轻声回道。



    另外一个法师像是想到了什么,插了句嘴:



    “海葬的话,不好安魂,怕是阴阳两地都有个念头,你要想清楚。”



    茹欣舅舅听他这么一说,也开了口:



    “欣儿,不行就土葬吧。”



    茹欣像是早已经想明白的样子。



    “海葬,我爸妈她俩一个在海里一个在土里的话,才会念得荒,都葬去了大海,有伴儿陪着,不孤单。



    说完,又止不住落了泪,她舅妈也跟着哭了起来。



    她舅舅和法师们便不再多说了。



    第二天一早,茹欣乘了村里最大的那艘渔船,在她舅舅、舅妈还有法师的陪同下,含着泪将她母亲的骨灰撒向了她父亲出事的那片海域。



    茹欣舅舅知道她的个性,待她母亲的事情忙完以后,



    母亲的事情忙完以后,她舅舅虽则很关心她接下来的打算,但又有所顾虑、轻易开不了口,便为此整日整夜地揪着心。



    其实,茹欣自己也在为自己的未来犯着愁。



    她一连几天游走在故乡的村口、小市镇以及县城的购物中心里观察她离家出走这几年家乡所发生的变化。每到一处她都试图探明这地儿未来的机遇,但没人能听懂她的意思。她走在街上跟陌生人聊天,想听听他们的建议,人家却给不了她建议。她就只好凭自己的直觉做着判断,村口应该开多开几家便利店、镇上最好建个电影院,至于小县城的购物中心、则可以试水深圳最流行的无人超市了。



    海滨小城早已不是当处破败的样子,她在成都和深圳见识到的那些流行元素,像雨后的苔藓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她故乡的小市镇中。人们的衣着、言语,甚至于洋溢于脸上的精神态,都老早地脱离了她印象中俗旧的模样。她的高中同学、选择回家发展的大学同乡现如今多已安家立业,过着平淡且又幸福的日子;就连前几年相亲的对象们,除开胖嫂的儿子,也几乎都有了家眷。现如今,孤独的就她一个,冷清的还是她一个。



    她舅妈见她这几天四处游走,以为她改了心的,那晚特地包了饺子,在灶台后添着火帮她舅妈煮饺子的时候,她舅妈半带着疑问半带着建议地对她说:



    “闺女儿,这回回来了就别走了吧。”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舅妈的问题,其实自己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她舅妈内心也是清楚的,只不过还心存些许侥幸。因此,那天起了早送她去车站的路上,也就没有过多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