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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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只手

    距离此届仪式的举行越来越近。

    科恩缓缓跟在众人身后,往境室走去。

    镜室在教堂中不止一间。除了那最大的是用于开会讨论外,几位负责监视蓝血人的神官也有一间专门的镜室,不过面积则小得多。而不论这一大一小,都是专为收割所设的。

    他从入教开始到现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十年。他想起,在离开父母之前,曾和他们一起去观看过那十年一度的,专为蓝血人举行的仪式。

    那时,科恩和父母挤在人海中,身边有从周边赶来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也有不少从腾恩各处远赴至此的虔诚信徒。而一众贵族坐在离高台较近的地方。虽说近,但他们离高台仍有一大段安全距离。科恩骑在父亲肩膀上,只看到贵族们交头接耳的样子,看不清神情如何。

    白色高台上,那群长着黑色翅膀的人终于被押了上来。他们人数不多,只有接近十人。他们的双手和翅膀被圣链紧紧绑缚。这一行人稀稀拉拉的,脸颊消瘦而苍白,一副十分虚弱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无法对谁再造成任何伤害。

    但当时科恩心中,却只有抑制不住的恐惧之情。即使离这群怪物那么远。

    静悼军将他们推到高台中央。一十六根石柱整齐排列,都是跟高台相同的灰白颜色。每根石柱比人只高一截,顶端都是两根较短石材交叉在一起。

    在圣链的束缚下,怪物们最后的挣扎无济于事。最终,静悼军将他们牢牢捆在了石柱上。而他们脚下早已堆起浇了油的木柴。

    “……自从他们开始出现,每十年,整个大陆都将遭受一场巨大灾难。不论瘟疫,地震,洪水,都已使无数人民家破人亡,无数城市毁于一旦。而圣书所记载的,魔鬼诞生之地,正是他们出现之处。他们,正是魔鬼的使者。……”

    科恩听着高台之上的牧师大人的宣读,觉得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魔鬼”,那些传说中拥有恐怖力量,残忍,丑陋的魔鬼,在今天,他竟然亲眼见到了。他的眼里一阵金星乱冒,仿佛看到了一张咧开嘴露出两排血色尖牙,眼珠瞪得要掉出来的鬼脸浮现在眼前。

    “科恩,怎么了?要下来吗?”父亲担心地问。

    “不,爸爸。我只是……没坐稳。”

    科恩已没有办法专心去听牧师大人的宣讲。此时,他脑海中尽是曾听说的,关于那些长翅膀的怪物的传闻。

    瞑湖,他们从其中诞生。而那湖正是被圣书称作魔鬼之眼的所在。

    红藕,携带剧毒的罕见植物,被教会严加保护起来。任谁吃下都会立即化为一滩散发恶臭的黑色血水,但给他们吃下后却能长出那黑色的巨翅,获得非凡的力量,并且丧失理智,狂躁嗜杀。简直跟圣书记载的魔鬼一模一样。

    听大人们说,那些不断侵袭大陆,妄图消灭人类的怪物们,也长着翅膀。每十年,它们的到来对人类都意味着一场不可忽视的巨大灾难。显然,高台上的怪物们,正是跟那些在亚特兰岛上的魔鬼是一伙的。尽管传闻中那些来自天空的魔鬼,都长着金色翅膀。

    “……我们不会向魔鬼低头,不会妥协。对天空之城亚特兰的进攻已经结束。昨日,他们侥幸存活,今日,他们必死无疑。神明必得胜利,教会必得永生,信徒必得拯救。

    愿死亡之手永远有力。”

    随着火焰的升起,那些怪物在石柱上挣扎扭动,即使只有不到十人,可咆哮声汇在一起也令人发怵。渐渐地,他们的皮肤烧成了焦炭,从内而外散发暗红色光芒,挣扎,咆哮都平息了下去。

    眩晕感再度袭来,小科恩忍不住想,他们才不是什么魔鬼的信使,他们就是魔鬼!投放到天空之城战役,让他们发挥最后的价值,是对他们的仁慈!

    ……

    科恩莫名地陷入回忆之中,仿佛闻到了从百多年前的那座高台上飘下来的味道,羽毛和人肉的焦味。

    在教会侍奉了百年有余,他早已经明白,那些来自湖底的蓝血人并没那么可怕。除了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能探测到非凡的异能,从其他的方面来说,这也不过是一群凡人。

    被困在初代教会设置的洞穴中任意地摆布,让他们经过生死考验后激发出异能,再全部吸取炼成精石,如同碾碎核桃壳后再取出果仁。之后为这些“胜利者”注射红藕完成转化,最后投放到迎战亚特兰的战役中,充当战争奴隶。侥幸幸存的,也逃不了成为巩固信徒信仰的道具。

    总之,他们并非所谓的魔鬼那么玄乎。

    不过,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说出半点反对教义的话来。

    况且,他们也可能是丧失了邪恶力量的魔鬼,伪装成了凡人的模样罢了。

    可是没有邪恶力量的魔鬼,还算是魔鬼吗?

    门被修女缓缓推开。科恩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跟前面的几位一样,朝着修女点头致意。在教堂内部禁止携带武器。因此,打扫,服侍之类的杂事多是由虔诚的修女或修士来做。静悼军只在教堂外面驻扎。

    这支军队象征神明的死亡之手,却是由国王直接管理,教会并没有领导权。说是为教会服务,不如说是为了监督其一举一动。多么讽刺。

    但相比于真正的死亡,神的四手之一,这区区一支军队又算什么呢?拥有信仰,除了神明,便没有人能在自己之上,更别说把自己控制在手心。

    科恩在心里默默画了个倾斜的十字。

    然而有时,死亡是神的恩赐,有时,它又成了魔鬼的阴谋。科恩又想到了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历。

    那次,显然是魔鬼在作祟。

    科恩出身于腾恩国某个边陲小镇。父母虽是自由民,身份上比最不堪的奴隶要好上百倍,但温饱仍然是最大的问题。

    每天,父亲从矿洞回来后,捧一把清水,往脸上一抹,便算是同时洗了满脸和满手的尘土。母亲呢,除了打理家务,还担起了教导小科恩的任务。

    即使贫穷,科恩父母也互相恩爱,把最好的留给儿子,家庭氛围很是和睦。直到现在,科恩也在为此感谢神明。

    直到那年,科恩一百五十岁,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饥荒席卷了腾恩北境。领主大人分发的救济粥,一碗里面不见一粒米,喝下如同无物。然而他们自己却还吃着肉喝着酒,舒舒服服地呆在城堡之中,从没见过领民们一面。

    科恩开始随父母四处奔走,只为一点食物。

    最后,难民大军汇到一起,缓缓向南迁移。一路上,吃树皮草根的情景,科恩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人相食的传闻,对于他也已经不再新鲜。

    某天,大部队停下来休息,母亲正煮着野菜根。相比于最近的食物,这一餐已能算是丰盛了。百无聊赖中,科恩看见不远处穿着整洁长袍的一行人,正跟在赤脚约翰的身后,跨过或横躺或蹲坐的难民走来。走过人群,对于他们像是趟过浑水,原本白净的长袍沾上了许多泥点。

    赤脚约翰呢,还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和跟在身后的一行人形成强烈对比。长袍分不清原本的颜色,衣角如条条破布般挂在身上。手里举着的,还是那一根旧长杖,顶端绑着两根交叉的短木棍。

    造物,命运,死亡,时间,四手交叉,如同一个表示错误的符号。

    那短棍,是传教士的象征。而这一身褴褛的衣着,则代表着几个月没洗澡和一身的虱子,是贫困地区传教士的象征。

    像科恩一家所在的小城镇,没有教堂,但至少得有传教士主持殡葬,见证神明的“死亡之手”。而在这无时无刻都有人离去的,庞大的难民队伍里,只有约翰一人显然还远远不够。

    他们走到了科恩面前。

    “就是他了?大人。”约翰一边皱眉一边抿着嘴说道,担忧和欣喜掺在一起的复杂感情溢于言表。

    站在身前的牧师大人掏出块罗盘似的东西,看了看,又抬头望向科恩。

    “就是他。幻气感应这么强烈,匹配度又这么高的,实在是难得一见!”牧师大人喃喃说着,眼神中不禁露出兴奋的神采。

    尽管对方显然拥有不凡的身份,科恩父亲仍不假思索挡在了儿子面前。由于太久没有进食导致的贫血,加上站起来过急,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

    “你们干嘛?这是我的儿子。”

    没想到,这领头的牧师大人非但没有生气,竟还从怀里摸出一块面包,递到科恩父亲手边。

    “你的儿子,跟着我,就有吃的,就能活下去。”牧师大人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像生怕对方听不明白,一字一顿地说道。

    科恩母亲轻轻拉了拉科恩父亲衣角,早已流干了泪的双眼再次红润了。

    寒冬就要来了,如果儿子继续跟着咱们,就肯定活不过这场灾难。不管怎么不愿承认,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父亲迟疑片刻,缓缓收下了面包,蹲下身子,把它藏进科恩怀里,好像它不仅可以充饥,更可以保暖。父亲把他的头揽过来,没有让科恩看见自己的泪水。

    科恩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母,十年如一日地在教会中度过,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神明。他感激神明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出来,领他到神明庇护之下这回事,却怎么也无法释怀与父母的被迫离别。

    他仍然记得,那天他一边哭一边被拉扯着离开,渐行渐远。父母是一幅强颜欢笑的模样。约翰按着父亲肩头轻轻摇晃,低头说着什么,大概是些安慰的话。

    而这边,不论自己怎么恳求,挣扎,牧师大人永远沉默着,拉着他的手力度不大,温柔而残忍。父母被人群淹没后,他也没有了哭闹的力气。

    很长一段时间后的某天,他像是猛然听清了赤脚约翰在最后说的话:“命运,是命运之手……”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更加信仰神,但他也更清楚的知道,人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绝不是神的旨意,罪魁祸首是那腐败的世俗权力。而那草菅人命,昏庸无道的王室,如今却稳稳地凌驾于代表奉献与正义的教会之上。

    每当思及此处,科恩便会恨得牙痒。圣书记载了那么多魔鬼,为何却没有指出,这样的世俗权力,最是魔鬼的化身,最应该被彻底消灭!

    此时,心不在焉的科恩已经随众人走进镜室里面。这里仍是如此昏暗。

    “科恩,开始啦!”希尔昂起头,拍拍桌子说道。

    科恩摇了摇头,整理好思绪。众人都已经就坐,科恩走到巨镜前,单手放在那白色圆球之上。注入幻气后,白球亮了起来,镜中的图像也同时浮现出来。

    位于中央的老人清清嗓子,缓缓说道:“卡尔神官,现在请为我们说说瞑湖的最新情况。”

    一名身着纯白长袍的神官在末座站起,“是的主教,第一阶段收割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