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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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放风筝的少年(3)

    张泓从北影厂的食堂带了一碗面条回来,面条有点涨开了,料加了大肠,肚儿,豆干丝儿,豆芽,鸭血,满满一大碗。   



    “怎么就一碗?”



    “我从你这里拨点面条就行。”



    她坐在他的床头,靠着他的身子吃面,两人依靠一起哪怕开着窗都不觉冷,屋子里只能听到吸溜吸溜的声音。她就吃了几口面条,喝了一点汤,便不吃了,拿了一个前几天放在他这边的苹果,咔嚓咔嚓地咬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雪花……



    “呀!下雪了!”她甚至来不及穿拖鞋,光着脚跑到窗边,上半身探出去,伸出手,片刻间缩了回来,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躺在她的掌心。



    他走到窗边,陪她看着窗外的景色,“下雪了。”



    她喜笑颜开,似乎从没有这般开心过,笑得更像一个孩子。雪花在掌心融化了,成了一滴水,她嘿嘿地笑着,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摸得他的脸湿湿的。



    他都没有去擦,由得她,听她的笑声。



    可没过一两分钟,开心的情绪与欢乐的气氛就消失了。



    她出神地想着什么,眼睛看外面的雪夜,却好像在看别的东西。



    “让我在你床上靠一会儿吧,我好累。”



    “嗯。”



    最终,他只有床边一小块地方,将就着缩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剧组整了三辆车子,开赴到一家老旧的服装厂,道具师赶工贴了许多大字报,例如“加快生产,为xx事业添砖加瓦”,“抓先进,促生产,打倒xx主义”。



    田实手里拿着一只白馒头,急得跟什么似的,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喊声,一个劲催,“侯永你别管别的,画面一定要干净,沉一点;光那边过去点,是往中间走的,但是边上的人不要了?化妆师怎么样了?”



    张光北又跑过来挨骂了,“田导,衣服找不到。”



    “什么衣服?”



    “那个,张泓穿的衣服……”



    “他x的,谁保管的?一件衣服都能丢了?艹,叫这人趁早给我滚蛋!”



    “田,田导,这衣服,之前是放我那边的,我就放家里呢,也不知道给谁拿去了……”



    田实瞪着他,伸出手——张光北弯腰,低头。田实叹了口气,说道:“再去找一件,快点,月月化好妆你要是没搞到,真不用干了。”



    厂子大门里跑出来一个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说:“导演,我们都好了,张姐的妆还不能出来吹风,你要不进去看看?”



    张光北张大了嘴巴,一口气都出不来,眼珠子凸出跟个蛤蟆一样看着小丫头。



    田实摇了摇头,往厂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盯着张光北——张光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片刻功夫,他浑身一抖,飞快地跑了开去,边跑边喊:“厂里的管事在不在,那个,朱主任,给我件衣服啊!”



    张泓饰演的朱英在部队文工团里当演员,身材好,长相好,气质好,舞更好,仅仅因为不愿跟上头的领导跳舞,便给下放到服装厂里做工,现在又要被抓去坐牢,罪名是造谣与反动。   



    这场戏并没有什么难的地方,群演只要做好背景,场景打造也有现成的,服装都是工厂的棉服,破旧为主,张泓没有台词,在工厂里被审判,然后被带出去。



    它是张泓的最后一场戏,拍完就可以杀青了。



    但这场戏足足拖了近半个月。



    因为田实需要一场雪,真实、飘美、凄婉的雪。



    清晨里张泓赶着坐剧组的车过去,还跟平海说了句:“躺床上好好休息,不要出门了,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



    平海答应了她。



    但,在大雪纷飞中,朱英随着四名警察走出工厂大门,余光里还是看到了平海。



    他坐在李雪见的自行车后面,捧着一只半红半青的苹果,手很干净,指甲修剪的很漂亮,他静静的,远远的,看着她。



    她好似什么也没演出来,又好似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这句话是用心灵说的,渺渺散散,道不明白。



    服装重新换了件,厚厚的一件棉衣,蓝色的,右肩上还有块补丁,只是看不出临时加上去还是原本就有。她还戴了顶帽子,把浓密的长发遮盖,这样一来脸显得更俊俏,浓眉大眼,悬胆俏鼻,夭桃朱唇,美得不可方物。



    雪轻轻地落在帽子上,肩上,手上,她低垂下头,于是美丽成了凄迷。



    张泓的玉颜此刻有多美,这画面就有多凄凉,越是美,越是让人心伤。



    “会请大家吃一顿吗?”



    “哎?”



    “杀青!”



    “噢,这个,要看老田,咱们没那么多讲究。”李雪见把自行车的撑脚放下,笑呵呵地对平海说:“你别喜欢上她。”他向导演的方向走去,再加了一句:“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不会。”心里狂吐槽,说什么不是开玩笑,明明知道他连感情都感觉不到。



    群演开始散场,有的回去工厂,有的跟剧务去拿钱,有的自己管自己走了……



    她向他挥了挥手,接着跑到导演边上交流了一会儿,平海见到她露出笑容点头,然后带着化妆的小丫头进了工厂。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张泓走出来,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脸上也干干净净。



    “嘿,舍不得我吗?”



    “有点。”他把手上的苹果丢给她。



    “拍戏都这样,上一部戏里我认识的一个姐姐,杀青后我还抱着她哭呢,现在倒没什么了,反正以后想见还能见着。”



    “有见过吗?”



    “啊?哦,没有。凑不到一起。”



    导演那边围了一些人,李雪见对这边喊道:“你们两个等会儿,老田请客吃饭!”



    “导演万岁!”张泓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v”,这时候看还是很洋气的。



    其实他也快要杀青了,只剩下最后一幕场景和吕俪萍演对手戏。



    中饭在一个私人的小酒庄,经过品酒的会客厅,一条人工湖上的长亭,到了三面临水的一处台榭。粗看有百来方,红木青瓦,走入其间,一派古色古香的摆设:回字灯笼,似与不似之间的虾画,藏传西彩泥钵,明末清初老案几,释烟金猊,齐云沉香,红木太师椅,手织软垫,金描边青花瓷碗碟,龙红石筷。



    主人是田实的朋友,姓金名宏国,这个金姓是从辛亥革命之后改过来的,之前的叫“爱新觉罗”。人四十左右,白白胖胖,留了长须,戴着民国式的小圆近视眼镜,笑得很宽心,把众人迎到此间客气了几句,就去了前边安排酒菜,他这里既是生意也是情面。



    田实别有目的将大家带来了这里,一起来的人有:李雪见,吕俪萍,侯永,郭宝常,濮存西,宗瓶,张泓,平海。



    第一次见濮存西,真人比电视里还要帅,清秀,由于角色的缘故电视里的形象掺加了诸多元素,不同于以往的印象,此刻坐在桌后,与田实安静地打了招呼,和吕俪萍,李雪见轻声的交流几句话,再把目光投射过来,注视着平海,一股心静如水,人淡如菊的气质飘然而出。



    他在《蓝色的风筝》里出演小牛的亲生父亲,在小牛2、3岁的时候就被送到远方改造。他的戏已经拍完,这次刚好在附近,就被拉了过来。



    平海只是和大家坐了片刻,见冷菜都没有上,只有三叠瓜子花生,就明白田导还请了人。



    大约等了二十多分钟,在座之人都有话题说也不觉得烦闷与久久,就见龙凤呈祥雕花红木门被人推开,金宏国站在门边鞠躬做请,让着身后之人。



    进门来的是两个人,大家见了顿时都站起身子。



    平海坐在靠门的位置,所以要回身才能看到,他是感觉不到内心感情的人,但他却能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有内心感情的话。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将近中年的男子,笑起来却给人非常淘气的感觉,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之人,一袭白衣,面容秀美,似个俊俏小生,眉目如画,笑如春风。   



    他是地球上唯一一位可以承载世间所有美好形容之人。



    田实笑着说:“凯哥,难得我们一起开戏,你那部片子我很喜欢,更喜欢这位饰演程蝶衣的朋友。你好,张先生!”



    如果上一世,在看《霸王别姬》的时候,知道自己能够和这两位坐一桌,是什么样的感受?



    可惜,平海知道,却感觉不到。



    一桌子人都热闹了起来,可惜了金宏国这私人酒庄的酒,与厨房里那位柳三和的嫡亲传人。



    当一群热爱表演的人坐在一起,话题终究逃不出某一个范围。



    尤其是,这一桌子实力演技派……平海听着他们讲述国内的表演体系,电影拍摄手段日渐成熟对戏剧界的影响,香港的几位一线演员近况……



    哥哥和亲近的人说话与陌生的人说话,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他刚回答了濮存西自己学习旦角的一些体会,对京剧的看法,接着转过头和陈凯哥开了句玩笑,说来了内地和诸多演员认识后才发现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这样的恭维体面而不做作,含着每个人都要学习的意思,叫人听了如沐春风,又对他这个人感到敬佩。



    他关心了几句平海,问了些在剧组里的生活,当李雪见介绍平海的情况之后,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



    与李雪见初见平海时一样,有一种绝世高手的直觉,他对平海很在意。      



    饭桌上,平海自知自己的年龄和圈子里的经验,没有怎么说话,几乎都在听着,可遇不可求的学习机会,每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演艺圈最高端的见解。



    直到饭局结束,众人把注意力放到这家酒庄,开始如游客般一一探索,闲逛;爱喝酒的拿了高脚杯来品红酒,爱喝茶的围桌泡茶,三三两两的活动。



    张泓把平海扶到外边,让他坐在靠着石栏的椅子上。



    “你不是爱喝茶吗?”



    “那我去品尝一下金老板的好茶,再来陪你?”



    “好。” 



    夜里呆在昏暗处看着黑黑的夜色,湖水亦如夜色漆黑无比,深邃得让人的思维完全陷入进去。



    他也一个人走到外边,点了一支烟,呼吸都非常的轻,好似不忍心打搅夜的安静。



    烟在眉眼间飘散,他的目光也随之飘散。



    两人站得不远,可都沉默着。



    他把烟抽完了,丢在地上,用脚尖磨灭,才走来说:“平海,你还有最后一场戏?”



    “嗯,拍完就结束了。”平海面无表情地说,他知道自己和对方单独说话,从心理上肯定是非常激动的,但实际却感觉不到任何感情。



    “好好演,我跟田导演说了,他剪辑完,我要一份拷贝收藏!”



    “啊?”



    他笑得很好看,轻轻地说:“我有个小放映室,一直以来就喜欢收藏拷贝带。其实很多我们那边的导演和演员都喜欢收藏这个……”他转过头看着湖水,好似在寻找湖水与夜空之间的分际线,“因为我们都好喜欢电影。”



    “我也喜欢。”平海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情绪自心间滋生,涌上来。仔细地分辨,里面似乎有满足,欣喜,崇拜。这情绪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空洞像失重一般,最可怕的是连难受也感觉不到。平海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一句话像另一个人说的,他失去了接着倾吐心声的动力。   



    哥哥又点了一根烟,随着烟从唇间轻流而出,他便不再说话。



    平海摸着胸口,有了一些微微的茫然。以后这具身体长大了,和越来越多的人交往,还是如同现在这样感觉不到情绪,只有极大的感情出现才会有一点淡淡的感觉,那该如何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