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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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男人与戏(1)

    暮光西尽,夜色初上,街上的行人却多了起来,脚步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像流水一般从东到西。街边叫卖羊肉串的,烟气儿一阵阵升起飘散,打乱了夜的从容。



    平海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烤羊肉串的烟气里,眯着双眼看那串子上的肉色。



    一共50串,他早数清楚,拿到手就往胡同里的小馆子跑。



    田实和李雪见就坐在只能摆放三张桌子的小馆子里,桌上放了三样小菜,等平海跑进来把羊肉串一分,李雪见一个劲地叫好。



    侯永从后面提来了四瓶啤酒,“这胡同口的羊肉串还是可以吃吃的。”



    李雪见哈哈地笑着说:“就你嘴巴是最叼的。”



    这羊肉串的香儿抹得好,也不抢羊肉的味儿,火候到了,吃在嘴里一半油一半肉,确实不错。



    田实不喝酒,喝自己水壶里泡的红茶。



    “小海,你前面那场戏是怎么回事?”



    “说不上来。”他想了想,确实不知该怎么说,那几句台词说的时候几乎让他觉得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玩笑,和一群孩子演戏,扮演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没有饭桌上那场戏里的沉重与实在。



    田实看了一眼李雪见,这部电影几乎是他半辈子的执着所在,不容出任何一点纰漏。



    李雪见自然是最懂的,笑了笑,对平海说道:“那肯定是感觉格格不入了,是不是说台词的时候觉得很别扭?”



    平海点头。继续听他说:“我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就两个办法。一,把台词理解了,把人物为什么要说这句台词给想通了,通了,自然就舒服了。二,想不通啊,人总有想不通的时候,理解不了,那怎么办,找个相近的感觉。”



    这个人说起戏来有一种狂热,侯永和田实是习以为常,在片场他是不会说戏的,因为大家都是演员,在一起演戏,你给我说戏,是想证明你比我厉害?这种事他不会去做。但下了片场,大家朋友间说戏,他是最疯的。



    “打个比方,你看,田导演不喝酒,我是喜欢喝的,所以我理解不了。”他猛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梗着脖子扭动着头,脸上的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会有人,啊,不喜欢,喝酒!”



    平海完全呆住了……



    眼前的人完全变成了一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战斗力无限的本土田园公鸡。他骄傲,得意,轻蔑,狂妄,将不喝酒的贬低成无法想像的存在,将如他这样爱喝酒的神话成了至高象征。



    一句话,加上他的神态举止,其意味表达的清晰直接。



    刚还趾高气昂的公鸡一瞬间坐回座位,安静地拿起一根肉串,咬了两口,随手放下被剔干净的竹签,笑着说道:“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演,就想想,你打算通过这场戏说些什么,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该有个目的。”



    在侯永的眼中,这少年面无表情地吃着羊肉串,时不时用筷子夹个豆丁,小嘴只有在李雪见变身的时候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其余的时间,都在吃。整个场面看上去像疯癫的狂人在指点痴傻的顽童。



    他悠悠叹了口气,说道:“不懂也没关系,记在心里就好,这种机会可遇不到几次。”



    如果平海只是一个13岁的少年,要想一下子全部听进去搞明白,确实挺难的。



    …………



    晚上是一场短暂而又盛大的群戏。



    就准备的时间花了两个小时。



    这时期的华夏电影,剧务的组织能力全靠人,技术提不上去,全部靠人堆。   



    田实是北影厂的导演,从厂子里拉了近百个人过来,一块一块地协调过去,忙得满头大汗。



    京城火车站最偏僻的一处站台上,侯永不断地调整摄像机,对身边的灯光师说道:“那边再强一点。”



    大部分的群众演员都穿着那个时代的军装,其中一部分是剧团来帮忙的,这时都已安置妥当。



    平海脸被抹了几下,就算上好妆了,也站在一边等着。



    “火车呢?怎么还没来!”田实气得开始骂人了,“张光北你这家伙满嘴跑火车,半点儿不着调,怎么给我安排的?”



    张光北一脸苦闷,心想这剧务真不是人干的,又开始去找火车站的管理协调。



    如此过了半个小时,才有一列两节厢的火车开过来,停在月台前。



    田实又高兴了,跑到车厢边又摸又拍,对张光北说道:“你小子还是靠谱的嘛,真弄来了一个老家伙,指不定我小时候就坐过呢!”



    几个道具师傅跑了过来,其中两个小年轻还是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不一会儿就在车厢壁上涂写了那一时代的口号。



    这些字一写,光再从上面打过来,用了蓝色滤镜,摄像机里的画面顿时充满了时代感,沉重,压抑,灰暗。



    戏是极简单的,衔接一家人陪朱英吃完饺子,夜里,小牛跟着妈妈,大舅,送朱英上了火车,看着火车离开。



    群演都是扮演军人,拥挤着形成人潮,涌上火车。拍摄画面按田实的想法是让人潮暗喻时代的洪流,朱英在其中被挟裹而随波逐流,最后是无尽的离别,与送行人在昏暗中的等待。



    因为群演里一部分剧团的人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田导让这些人直接扒着火车的车窗翻进车厢,别的人只需要跟着他们拥挤到车厢外边,层次一分,画面的结构也立起来了。



    平海第一次见到了演员的自主创作。



    宗瓶演的王树声眼疾已非常严重,近乎失明。他在朱英上了火车后挥手送别,但面朝的方向却明显偏了,平海就见到他朝着旁边的车厢在挥手,这是根本就没在之前排练中出现过的。



    可吕俪萍好似根本就没有奇怪,她先拍了拍王树声的身子,然后拉动他转了过来。



    王树声与朱英一对恋人的爱情,终是在这夜里,在这人潮人海中,在这昏暗的火车车站,迸发出最凄迷的色彩。     



    短短的一场戏,田导藏在镜头语言中的隐喻,宗瓶将舞台式表演平实含蓄化后的演技爆发,吕俪萍不动声色的配合,让平海看得满足过瘾。



    当然,他的酱油打得也很不错。



    从片场离开后,平海跟着田实,明显能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



    田大导演给平海的印象一直都很正常,除了偶尔会犯一下尴尬症,几乎就没那些搞艺术的毛病。



    什么是搞艺术的毛病?



    上一世小镇最有名的人就是个艺术家,越剧老生,每次在街上走都会唱两句,手里提着菜,脚下走着台步。



    他有个臭毛病,来店里吃豆腐馒头没什么挑的,全镇第一的店,也挑不出什么,就是来了不坐,先拿手在凳子上掸灰。别人就算掸灰也是用手心去拍,或者用手背去抹,他倒好,穿着一件短袖,硬是做长袖挥舞状,连掸三记,收了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虚扶着腕像捧了个宝贝;看着那凳子极满意地点点头,好似真有数不尽的灰尘叫他给用流云袖掸去了。



    之所以叫臭毛病,就是见不得的。平海生怕田大导演也有什么隐藏的臭毛病,现在住宿尚未安排,逃是逃不了的,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国内大部分的导演都喜欢用镜头把色彩和故事记录下来,他们只想要记录下来,不管好的坏的,而自己又什么也不说。我觉得一个人不管做什么,总要有自己的观点,还有情感。很多时候,很复杂的事情,或许只是那个人想要说一句话而已,有时候,你看,这么晚了,忙了一个晚上,其实……”



    平海见他抬起手,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烟斗,吱吱地烟气声,直到吐完嘴里的烟,他才慢悠悠地近乎于呻吟般说道:“其实,就是我想要跟大家说说话。”



    “你可以直接跟他们说。”



    “做不到的,10亿人啊。”



    “可是,如果你拍的电影,大家都看不到呢?”



    一连抽了几口烟,他笑了笑,说:“不能想这么多,把电影拍好了,把我想说的说完了,至于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听,我想总是有的。”



    田实脸上的笑容和一阵一阵的烟气儿,在平海的脑海中,成了最新的,最深的一段记忆。



    导演拍完了一场满意的戏,之后的情绪一波高涨一波低落,好似在期待什么,又在畏惧什么。



    平海总觉得,对于这一晚,这位大导演似乎还没有真正的开始,但到底要开始什么,他却根本没有头绪,他正在担心呢。



    “小海,你跟着张泓,宿舍给你安排好了。”



    “哦。”



    然后,他就看着田大导演尴尬地摸着脑袋,凑到吕俪萍身边去了。



    “走吧。”张泓已经卸了妆,脸有点苍白,或许是这部电影实在太过压抑,她下了戏给平海的感觉,还是朱英,而不是张泓。



    两人跟着剧组的车子回了北影厂,田大导演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吕俪萍的身影。李雪见骑车走了,他跟着张泓走在街头,夜里冷得很,张泓左手牵住了他的右手,然后缩进了她的大衣袖子里。



    暖暖的。



    宿舍被安排在厂子边上,不远,走了十分钟就到了。



    小单间,桌椅比较老旧,20平方米左右,不过十分干净,公用的洗漱间和卫生间在楼道里。



    “我就住你隔壁。”



    窗外是一棵老梧桐树,他趴着看了会儿,就听到敲门声传来。



    打开门一看是张泓,换了套穿着,手里拿着一只带盖铁水杯,印花是万里长城。



    “刚想起来你这里没开水,也没水杯,就自作主张给你泡了茉莉花茶,茶是我从福建带来的,安神清火,你尝尝怎么样?”



    这模样还是朱英的味道。



    平海沉默着接过水杯,感觉她没有要回屋的意思,就让开了房门。



    门没有关,她走进来绕了一圈,也靠在了窗边,看着那棵梧桐树。



    “你真是田导演路上碰见的?”



    “嗯。”



    “在哪儿读书呢?”



    平海喝了一口茶,烫烫的,香香的。



    “没读书,我跟着爷爷,在天桥底下住,是捡破烂的。”



    张泓楞了一下,回头看向他,见他漠然如故,不由笑道:“真厉害。”



    “厉害什么?”



    “没,就是觉得……你才多大?戏就这么好了。”



    她流下来泪水,泪珠跟她的眼睛一样,又大又圆。



    平海就见她很轻声地说道:“我都不知道怎么演戏了。”她捂住脸,哭得更厉害了。



    梧桐树的叶子都落尽了,风从树梢中掠过,自由畅意,但缺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杆四仰八叉地伸展,在黑夜里倒像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