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剑宗
字体: 16 + -

第7章 浊酒

    黄昏,一个普通的院子里,石桌上,放了一个酒壶,两盏浊酒,几块碎银子。

    叶宿和师父相对而坐,山羊长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弟子,如坠梦中,此时的叶宿,恰如少年的他。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爱他如痴的少女如今过得怎样,她是如何看待自己这个负心人的?

    山羊长老虽然不再年少,但想到这些,仍然止不住情绪上涌,眼中渐起水雾。

    叶宿早已习惯师父眼睛上触目惊心的疮痍,只是,他现在不敢面对对面那个男人目光中那一抹深沉如父亲般的目光,望着斜阳中不算太美的黄昏,一股浓郁的少年离愁在院子里荡漾开来。

    “明天下山,决定了吗?”

    “决定了。”

    山羊长老将面前的碎银子推给叶宿,“我很久没下山了,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下山了,留着银子没用,你拿去用吧。”

    师父对山下的世界很失望,带着叶宿回来后就再也没有下过剑门,叶宿知道这是事实,红着眼眶接受师父的馈赠。

    山羊长老沉吟片刻,“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保护好自己就行。”

    叶宿抿着嘴唇小声道:“嗯,记住了。”

    山羊长老硬着心肠端起桌上的酒杯,强笑道:“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哭着卖身葬父的孩子,坚强点,来,我们师父喝一杯。”

    叶宿双手举起酒杯与山羊长老重重的碰了一下杯,各自将酒盏内的酒一饮而尽。尽饮后,叶宿执弟子礼,端起酒壶又斟满两盏酒。

    山羊长老望着垂暮的太阳,嘴角露出缅怀过去的微笑:“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那个异人,按我当时的心情,即便再合眼缘,也是不会收弟子的。现在,我很庆幸听了他的话,收了你这么一个出色的弟子。”

    “师父谬赞,弟子惭愧。”

    “不,为师才是惭愧,你的才情天赋和悟性都是当世顶尖的,你困在地府上境数年,为师对你没有半点帮助,为师……是不是很失败?”

    “师父虽然很久没有教我剑道,但师父始终在教我识人做人,再造之恩,弟子没齿难忘。”

    山羊长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确在尝试改变叶宿性格中不以恶意揣测别人的天真善良,但收获不丰。叶宿还是那个太在乎旁人所表露的情绪,在居心叵测者没有真正露出狰狞面孔前,无法防患于未然,涉世未深的稚嫩少年,他很担心这个少年遭受与自己相似的痛苦。

    雄鹰离巢,是展翅高飞的第一步,山羊长老看着叶宿长大,视其如子,朝阳般的少年即将下山,他会冉冉升起还是中途被射落,无法不担忧。山羊长老觉得心头堵得慌,端起石桌上的酒盏,一口灌了下去,复又斟满。

    叶宿收回远望之目,欲言又止。山羊长老干脆利落,“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叶宿微微躬身道:“师父,弟子想问,您的眼睛……”

    山羊长老的手已经放在酒盏之上,闻言倏然顿住,独目与叶宿对视,慢慢收回手,见叶宿毫不退缩,悠然道:“为师已经放下,就让它过去好了。不过……你回故乡,目的是复仇?”

    叶宿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神色很是古怪。山羊长老看出弟子的纠结,轻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们师徒很久没谈心了,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来,把你的想法告诉为师。”

    往事如浮光掠影一幕幕闪现,那曾经令他哭得撕心裂肺的记忆,时隔十年,仍然历历在目,彷如昨日。

    破落的山神庙里,那个刚过而立之年,在短短一个月内从正常体态到骨瘦如柴的男子,屁股下垫着枯草,靠在斑驳的墙壁上,面色枯槁,头部向右微偏,为了不把手臂的重量加诸在男孩身上,右手艰难地替孩子拭去泪水,复杂的目光中糅合了怜爱、不舍、歉意、迷茫等种种情绪,有气无力的对男孩说临终遗言。

    “宿儿,别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那双叶宿永远也忘不掉的眼睛中歉意愈浓,“只是,为父不应该这样舍下宿儿,让你孤身一人留在世上。但是我相信宿儿能够坚强的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为父好。”

    “答应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早已得知唯一的亲人即将长眠,束手无策的男孩泪水止不住往下流,但目光坚定的狠狠点头答应。

    男人欣慰的笑了,随即是心酸,他实在舍不得与年幼,尚不能自力更生的独子阴阳永隔。想到从今以后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能沦为乞丐,更是忍不住眼泛泪光。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在孩子面前坚强,于是,他费力的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宿儿,男子汉不能食言,记住答应爹的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顿了顿,男人继续道:“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到了仇恨。孩子,不要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把仇恨加诸在他人身上,他们不帮助我们,一是爹无能,没有办法偿还,二是他们也没这个能力,三是没这种义务。”

    “但是他有!”男孩带着哭腔说。

    他?男人十分珍惜与孩子最后相处的时光,一刻也不想将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但此时他却罕见的阖上眼帘,“你姑父是个商人,商场上他技高一筹,爹输了,无怨无悔。至于……他为何没有一点……仁慈,爹虽然也不了解,但想来他是不快乐的,晚上估计也睡不安稳,你不能学他,也别恨他,只要努力让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男人撑开眼帘,目光中是对死亡的坦然:“我死后,别管我的尸体,尽快去烟雨城找一个客栈或者酒楼帮工。如果掌柜因你来历不明或者年幼不答应,你就说自己的身世,就哭,如果哭不出来,就想想我,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留下。留下之后就别取巧了,踏踏实实,该干什么干什么。”

    “爹,我不要你死!我要你陪我!”男孩哭着说。

    男人终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男孩第一次见男人流泪,那个男人没有给他安稳幸福的生活,却给了年幼的男孩太多终生难以磨灭的记忆,眼泪如是,眼神如是,谆谆教诲如是。

    叶宿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时间如白驹过隙,十年一晃而过,当年男人的话语并没有让他放弃仇恨,在男人死的那一刻,举目无亲,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男孩对那一家人的恨意达到了顶峰,曾经想,只要能复仇,无论任何代价都毫不犹豫。

    只是,没有复仇的机会。

    十年来,他不断想起男人临终的话语,终于明白,男人的死亡,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不堪重负,归根结底,原因在他。叶宿释然许多,但要他完全忘记,完全放下那个铁石心肠的小人的卑鄙手段和两次见死不救,办不到!

    山羊长老见叶宿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起了那段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记忆,微微叹息一声,举起酒杯,对叶宿说:“来,我们师徒再干一杯。”

    叶宿依言,男人死后,眼前这个当年看着凶神恶煞的独眼男人完全继承了男人的位置。这些年来,山羊长老的付出不比那个已经掩埋在黄土里的男人少。听闻他曾经亦是天资卓越,甚至是门主人选,但为了他,他不惜放弃修行,去学那些以前不屑一顾,视作旁门左道的东西。

    叶宿眼眶湿润,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师父,弟子下山三年不能侍奉左右,您保重。”

    山羊长老故作轻松,哈哈大笑:“师父还没老,需要你小子侍奉?”

    斜阳已下,明月高悬,剑门山上,觥筹声中,山语低吟,如一幅画卷。

    明月山涧如诗画,一盏浊酒诉离殇。